在宋慎言下了台,又听了他半个时辰苦口婆心的教诲后,曾寿方才从茶楼里出来。此时已过酉时,约莫是下午五点多钟,他按照老宋临别时的叮嘱步行到天桥附近某个偏僻的角落,远远就看见了坐在卦摊后的莫斐莫会首。
莫斐平日里多是一幅落魄儒生的打扮,传言他三四十年前也曾是小有文名的秀才、被寄予厚望的神童,无奈后来屡试不第,更兼家世衰败、亲人离丧,早就没了年少时的风光。后来有传言说他遁入空门上终南山学道,再次回到京城时自称得异人传授十二卷归藏易经,能观人之旦夕祸福,自此入了江湖金点行,在天桥附近靠给人算卦相面为生。
天桥一带的江湖人很早就联合起来组成了一个名为天桥会的行业协会,所有打把势卖艺、做小买卖的,乃至那些空手套白狼做无本生意的,什么金皮彩挂平谣柳、穷青銮荣柜横狗,黑白两道各色老合大都参与其中。莫斐能够在天桥会里担任会首,虽然主要是因为他有一些家世衰败前遗留下来的人脉在官面上照应,更多的还是靠他有服众的手段,为人也公道,这才能把这么大一个行会上上下下打点清楚。
此时在莫斐的卦摊前没有半个人,他也不太在意,反正干他这行的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正半眯着眼睛闭目养神呢,看到曾寿走了过来,他也只是点了点头,示意曾寿到他对面坐下。
“莫叔,您找我?”曾寿招呼了一声,“什么事儿啊?”
“还是昨天……”莫斐话说到一半,盯着曾寿看的双目忽然紧蹙了起来,他捋着颔下的小山羊胡子说道:“昨天我见你惊魂未定,还以为你是第一次在王府这种场合表演吓着了,回来休息休息就好,怎么今天看你还是有些神魂不契啊?要不我给你算上一卦?”
说着他掐起了手指,曾寿暗自一惊,他不确定这位神算子能否真的算出些什么,赶紧打岔道:“不用不用,我就是昨天晚上没睡好,莫叔您有事就直接说吧,宋老师喊我尽早回去,他那边还要用我呢。”
“也好。”莫斐并未深究,直接说起了正事:“老田他们在天桥的摊子,天字三号那块地,你知道位置在哪儿吧?”
“知道啊,怎么了?”
“昨天在宋王府里发生的事儿,咱们天桥会有赏有罚,老田出了差错险些酿成大祸,自然要受罚,所以会里决定收回他的摊子;而你呢,自然是要赏,我提议把那个摊位赏给你,你如果没有意见的话,可以随时……”
“等等等等。”曾寿打断道:“会里准备让我占了老田的摊子?这不太好吧?老田的活儿一直挺受欢迎,撑得起天字三号的位置,我一个头重脚轻根底浅的去跟他抢地盘,怕不会被唾沫星子给淹死吧?”
莫斐有些意外,但仍耐心的解释道:“这不是抢,是会里给你的,没有人会说三道四。”
“会里给我,也得看我撑不撑得起来啊。我这评书才学半年,连门儿都还没入。”曾寿摇头说道,“今儿上午老宋才骂我基本功不扎实呢。”
莫斐眯了眯眼睛,“怎么着?你是不准备在京城显露你那手学像生的本事了?”
“我师父让我来京城就是跟宋老师学评书的,至于学像生,他本来就没允许我到处显摆。昨儿要不是为了救场,我还真不会拿出来。”曾寿苦笑道,“而且,我反正上下就一个人,自己吃饱全家不饿,怎么将就都行。可老田那边还得养好几个小的呢,要没了这摊子,他们吃什么?”
“哦?”莫斐眼神略变,点头道:“倒是个有善心的好孩子,但是你也甭多余担心。老田也是天桥会的人,咱们不会因为出了一次差错就把他扫地出门。不过,他手臂的伤还得养着,没有十天半个月好不利索,那么好的地块儿总不能就放在那儿空上半个月吧?你要是不想要,我就兑给别人了,等老田伤好了,会里会再给老田他们安排另一处摊子,只不过位置会差上一些。”
一开始曾寿是真不想接手莫斐所说的奖赏,毕竟他自觉短时间内没有什么经济上的压力,不至于那么急着卖艺为生。可听到莫斐这么一说,他又有了想法,稍一思索过后,用商量的语气对莫斐问道:“要不这么着,既然会里把这个摊子奖赏给我了,那我就先接着,但我不长占。等老田伤好了,我就把摊子还给他,会里也不用重新给他安排地方了,一切如常不好吗?”
“嚯,你还是个大善人啊。”莫斐惊讶的语气中似乎带着点儿讥诮,他笑着说道:“这一点跟你师父可一点儿都不像。”
曾寿有些意外:“莫会首与我师父相熟吗?”
“不太熟,只打过一两回交道。”莫斐显然不准备在这个问题上多聊什么,他又半眯上眼睛做闭目养神状,嘴里说着:“就按你说的办吧,老田那边我们会让人去通知他的,你这里既然要帮他占几天地盘,那每天也要花时间过去看看,不能让那块地空着不管,要不然会里其他人会说怪话。”
曾寿诺然应下后便拱手告辞,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莫斐伸出右手掐了两轮,忽然眉头一皱,咋舌讶然道:“这小子到底是什么跟脚?怎么算不出他的底细?”
另一边曾寿走出没几步想起莫斐刚刚的嘱咐,恰巧天字三号的地块离此处也就不过十几步的路程,便转过身直接往天桥市场而去。
天桥市场就在天坛以西、正阳门外的地界。这块地方原本是风光旖旎、草木葱茏之处,常年人来人往、游人如织,也因此带动了附近的商业发展。又在繁荣的商业基础上,更一步汇集了人流,进而让那些民间艺人之类的第三产业从业者也都聚了过来。在天桥市场,你可以买卖估衣靴鞋、也能淘点儿钟表洋货,另外什么命相星卜、镶牙补眼、茶馆饭铺都能在附近找到,端的是百业兴盛。
百姓在市场里办完事儿了,要是不赶着回去,便会在街边儿看民间艺人耍把式,这里有评书梆子大鼓词、武术气功古彩戏法儿……不但项目繁多,而且技艺高超,招得那些缺乏精神食粮的城市平民没事儿都爱来这里溜达,有诗描绘道:“垂柳腰支全似女,斜阳颜色好于花,酒旗戏鼓天桥市,多少游人不忆家。”堪堪能反映此地日常的盛景。
按理说近半年时间里曾寿早就将这儿上上下下逛遍了,但此刻的他又多了几分朝圣的心态,毕竟十九世纪的天桥之于他这样的曲艺爱好者,就像是秋叶原之于二次元宅一样,是一种精神圣地般的存在。抱着这样的心态,曾寿安步当车怡然慢行,有点流连忘返乐不思蜀之感。
也正因此,当他终于来到天字三号摊子前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去,密集的游人也开始逐渐变得稀疏起来,但在附近盘桓的闲人依旧不少,他依稀还听见人群中有人嚷嚷着:“那个耍幡子的大汉怎么没来,老子今天专门来看他的!”
旁边照顾茶棚的小伙计还顺口答道:“你这是赶寸了,他昨儿伤了身子,现在搁家里休息着养伤呢。”
天字三号之所以能排到天字三号,一是因为它地理位置好,就在两条街的交叉处,南来的北往的都得打这儿经过;二一个就是靠附近这一排露天茶棚,这里的茶棚大都是天桥会自己的生意,专为了聚拢人气设的。那些逛街逛累了的男女们多会在这里歇歇脚,在其他地方看把戏看累了想坐下来,还得跟人租板凳,在这儿就等于省了板凳的钱,还有热茶解渴,谁不愿意多呆一会儿呢?
“哟,这不是寿哥儿吗?”一位名叫王三的茶棚伙计昨儿也跟着堂会的队伍在宋王府里帮忙,认识曾寿,他两步走了过来,拱手说道:“恭喜恭喜啊,我听说会里把这块地安排给您了,从今往后就是您在这儿演出,咱们大伙也就指着您吃饭了。”
“没有没有。”曾寿赶紧摆手解释道:“我刚跟会首聊过,这块地我就帮老田他们看几天,等老田伤好了就还给他。”
“嚯,那您真是仗义。”王三讶异地伸出大拇哥,又说道:“既然接下来这几天是您给看着,怎么着,要不要露几手?您昨儿在宋王府里的学的那鸟叫真是绝了,就跟真的一样,我回来跟他们一说,压根儿就没人信。”
说实话,在天桥闲逛一会儿的曾寿还真有点儿技痒,在王三连番的怂恿之下,他笑着点头应道:“行,我试试。不过今儿个就不用口技了,嗓子得歇几天。”
他想了想,开口问道:“你这里有汉白玉的粉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