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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在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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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时间,王胜碰到人就说,你知道精神病有几种类型吗?听的人莫名其妙地摇摇头。王胜说,开始我也不知道,以为精神病就是一种的,比如脑子坏了,萎缩了或是积水了,要么缩成了“核桃干”,摇着啦啦响;要么像泡在药水里的标本,养得肥嘟嘟的。那人狐疑地看看王胜,像是在说,你是不是也得了这个病了?王胜说,其实,精神病也是很难具体来鉴定的。比如说我们的一些行为,在精神病医生看来,就是有病,像抑郁啊,猜忌啊,幻想啊。抑郁就是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猜忌就是把别人都当成了敌人;幻想就更玄乎了,全世界都是低水平,唯有他思维清晰,推断合理,行为规范,他是人类的设计师。王胜说的他,是指工友张生生。王胜又说,而在张生生眼里,我们又是十分的可怜,他就一直说我是个倒霉蛋,他说我倒霉的依据有二,一是我过早地出来打工,是受了我父母的“经历即是财富”谬论的毒害,文化一点也没有学成,手茧倒是长得又老又厚;二是说我受蒙蔽上了车间主任的当,入什么争什么,他认为这种鼓动本身就是极其恶毒的,既怂恿了一个人的虚荣和贪婪,又滋长了其他人的慵懒和嫉妒。听的人想了想说,还真是有点道理啊。

张生生是杭州人,农大本科生。按理说他是分不到温州的,这里有个故事:他在大学时喜欢写信,每天写啊写的,信是写给一个叫“黄珊珊”的女人的,用的是农大的信封,寄往地是温州。开始的时候,身边的同学都以为他在谈恋爱,后来信被一一地退了回去,才知道他的“对象”是虚无的,臆想的。他的信很特别,信封没有地址,就写了“温州黄珊珊收”。可以想象,他的信弄得邮局的人也一筹莫展,还没有踏上温州的路途,就已经被打道回府了。后来,他大学毕业,填志愿时坚决要求到温州去,正好,温州乳品厂牧场要一个畜牧技术员,他就来了。

实际上,他到温州的动机就是“黄珊珊”在作怪,这个他臆想出来的女人,在他几年的酝酿里已渐渐地具体化、形象化了,甚至和他的精神发生了联系。他断定她就在温州,他觉得只要他来到温州,就一定会遇上她的。他甚至设想了他们见面时的情形:在某个黄昏,夕阳斜照进她工作的工艺品商店,她站的是细纹刻纸的柜台,打扮得像个大家闺秀,他在外面一眼就看到了她。他抑制着激动走进了她的店堂,又装模作样地在柜台上挑东西,她一件件地给他讲解,声音像珠子撒落银盘一样悦耳动听。就在这时候,他拿出那些发出又退回的信给她看,轻声地呼唤她“黄珊珊黄珊珊”……这是后来张生生告诉王胜的。

因为接触了张生生,王胜也对精神病稍稍地有了一些了解。精神病中有一种叫作“自我设计症”,张生生就有点这种倾向,自己给自己设计了一个前提,自己又被这个假设忽悠着,越陷越深,不能自拔。他前面的写信是这样,之后追随到温州也是这样,其实都是他病征的反映,是“意象现场感”的反映,明明没有的东西,却弄得像真的一样。而这种病又非常地隐蔽,限于认识,大家也大多不知道,他就是这样在病中被接纳到了乳品厂。

到了乳品厂的张生生又不愿意待在牧场,他提出要干厂里最有技术含量的活——真空浓缩,就是把牛奶浓缩成炼乳,这里面涉及水分、糖分、固化物、无害菌、奶油含量、抗坏血酸等等。1982年的乳品厂,大学生也像熊猫一样非常地稀罕,厂里的基础力量除了一批老工人,还有就是些技校毕业的中专生和一些不学无术的干部子弟,所以,张生生要到炼乳车间去,厂领导马上就同意了。

他被安排和王胜搭档,一个从没有见过大学生,一个初次碰到这么年轻的工人,两个人很快就成了朋友。每天,他们坐在真空锅前,透过上面的玻璃小孔看锅里的牛奶,看水分一点点地蒸发,看粘度渐渐地适中,看颜色从白色变成了微黄,他们的一锅炼乳也就煎好了。把锅里的炼乳放了,他们接下的工作就是洗锅,炼乳煎好后锅壁上会残留许多乳渍,有时候温度打高了,粘度稍厚了,残留的乳渍就会变得又焦又硬,要用钢丝刷把它刷干净。这个时候,他们就要钻到锅里去,穿一条裤头,在盛满热水的锅里刷啊刷啊。刷好锅,钻出来,身上都是乳渍怎么办?要百米冲刺一样跑过车间,再跑到车间外面的澡堂里去。为什么要百米冲刺呢?一是天冷,从锅里出来就更冷,而跑能减轻冷的程度;二是要穿过车间的检验室,检验室里都是女工,他们要在女工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时,像通过封锁线一样跑过去;要是他们跑慢了,被女工发现了,女工们就会惊呼,起哄,看呐,那两个洗牛奶浴的男人来啦。

一般情况下,大家都看不出张生生有什么异常。王胜整天在他的左右,也就是觉得他动作慢,过分地仔细。开始的时候,王胜还以为这就是大学生的特征,不像工人那样雷厉风行。后来到了春天,王胜就发现有些不妙了。春天里,万物苏醒,张生生体内的“发物”也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这些发物看不见摸不着,但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不知好歹地钻出来,骚扰一下。据说,精神病人自己都是知道的,张生生就曾经跟王胜说,自己的脑子里就像过了电一样火星四溅,甚至能听到噼里啪啦的响声。说自己难受啊,一方面知道自己要发病了,一方面又极力想阻止病钻上来,就像在打一场阻击战,清醒的想打退糊涂的,糊涂的又想围剿清醒的,最终,石头压不住地下的春笋,张生生抵挡不住春天的攻势,他缴枪投降了。有一天,王胜从真空锅里出来时,发现张生生赤条条地在锅边等他,神情还很自若。王胜说,你怎么不穿裤头啊?张生生摊摊手说,我还没洗澡呐。王胜说,没洗澡和穿裤头有什么关系?你先穿老裤头嘛。张生生说,老裤头湿了嘛。王胜知道他一定是脑子过电了,就说,那你就快去洗澡啊。张生生说,我想不起来洗澡的地方了。王胜说,那你抱着下面跟我跑吧。他们有时候也这样开玩笑,打赌,敢不敢裸体冲过“封锁线”,今天就算是打赌吧。说着,王胜自己先跑起来,等跑过了“封锁线”回头一看,吓了一跳,后面的张生生根本就没有跟上来,他还在若无其事地慢吞吞地“散步”。与此同时,那些眼尖的女工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他,她们哇的一声尖叫,年少的赶紧避身,年长的哈哈大笑看着热闹。

这件事告诉王胜,精神病就像是一个潜藏的卧底,而春天,才是唤醒他的后台老板。

2

如果不是春天,张生生一点也看不出是个病人。他白天上班,晚上写剧本。他说他在大学时就是这么写的,有一次在宿舍,他拿了剧本给王胜看,把王胜看得目瞪口呆:[近景]海边,沙滩,一行脚印在向前延伸,接着渐渐淡出。[画外]海浪的声音,间或也有几声海鸥的鸣叫。[画面]叠印出犬牙交错的岩石,有海浪前赴后继地拍上,退下,再拍上,再退下。[镜头拉开]大海,一望无际,一轮红日似升未升,但染红了天边。[镜头拉回]岩石上矗立着两个手拿红缨枪的少年身影,一人手指前方,一人手搭在眼前做瞭望状。[画面]由远而近推出片名“南海小哨兵”,海螺声响起……王胜问自己,他写得有问题吗?没有。他写得不清晰吗?很清晰。一句话,这哪里像是有病呢?王胜还发现张生生一个令人咋舌的爱好——他在进行天体研究!

这个大家就不懂了,大家就是合起来做梦,也梦不到天体上面去。

张生生大学里学的是种植、畜养、农林渔牧业维护,顶多是选修了气象和兽医,所谓的“天体”则完全是他的创造。那段时间,厂里的锅炉房正在翻修,他会经常地去讨点火泥和石膏。他跟师傅说家里要盖个炉灶,当时的炉灶都像庙宇一样,非常庞大。师傅也很理解,就“睁只眼闭只眼”让他揩油了。他拿了这些材料做了很多“天体”,做好后就晾在车间的换衣间里,有些精致的还锁进了工具箱。大家的工具箱都是放雨鞋、换洗衣物、生产用具、吃饭的家伙,他这些东西都丢在外面,工具箱里却装满了“天体”。

张生生不仅有实践,也有“理论”。有些理论大家听起来非常费解,比如“黑坑理论”,说宇宙里不只是现在知道的几个行星,其实还有很多未被发现的黑坑,那里面深不可测,未知的东西还很多。比如“时间消失论”,说时间是以行星运转作依据的,是人类为了计算自己的劳作而命名的,将来劳作和生活没有关系了,时间的概念也就消失了;又比如“液态宇宙说”,说既然地球里的海洋、江河、水库里的水不会倒出来,那液态宇宙的存在就是有可能的,那里面的生物都是两栖的,既可以在陆地上生存,也可以像鱼一样游来游去;再比如“坏蛋射线”,说随着社会的进步,天体会产生一种专门针对坏人的射线,好人自然可以免疫,而坏人则会自动现形,久而久之人类就简单了,纯净了。这些“理论”,有的已被人侧面地证实,有的也有人在边缘接触,还有的虽然不着边际,但像《圣经》的《启示录》那样,也昭示着人们今后的追求。

对于他的“特长”,王胜是非常理解的,觉得这就是他的精神支撑,精神病的特征,就在于它的丰富性,他如果没有了这些,那就和大家一样平庸了。人生本来就是真实和幻觉难分真伪的,而张生生选择了相信幻觉。只是如何让大家去接纳这些,使之成为大家共享的乐趣,现在还没有经验。多数人对张生生的表现是不以为然的,车间主任就说,工人以工为主,工人去研究这些,那还要科学家干什么?反之,工人想入非非了,一定是身体的某条管道堵塞了,或某个闸刀短路了。

张生生搞天体研究,本来也是无可厚非的,玩就玩吧,但精神病人玩这个,问题就出现了。他搞了天体,还真把自己当“太阳”了,觉得自己身上熠熠发亮,而别人都是暗淡无光的。王胜发现,精神病的类型大致有那么三种:偏执型、青春型、伟大型。偏执型很好理解,猜疑、拒绝、进而暴力,常见的精神病就是这样。青春型也比较形象,从字面上解释就是花痴,由失恋引起,逐步发展到看见姑娘就追,严重的直至露阴癖。张生生的情况属于伟大型,理论在先,行为超前,觉得自己是中流砥柱,甚至有领袖素质,一切皆渺小,唯他是主宰,还因此打过车间主任。

大家一般是很怕车间主任的,他是大家最直接的领导,大家的工作、收入、评先、入党都是他说了算。如果得罪了他,晚上就别想睡觉了,前途也基本到此为止了。那天车间主任在鼓动大家参加劳动竞赛,他要大家有家也要当作没家,没家的更要爱厂如家,要克服困难,发扬连续作战的作风,争取在一线入党。他说得慷慨激昂,唾沫像细雨一样飘洒在王胜脸上。王胜坚持着没有抹脸,他怕抹脸会让主任难堪。但他发现身边的张生生已经坐立不安了,他的脸上也滋润着主任的唾沫,而且一阵红一阵白。王胜知道,张生生的内心像煎油一样,胸口的血在突突地往上涌。王胜拼命地掐他,拧他,希望他冷静,克制,但他还是像弹簧一样弹了起来。他愤怒地斥责车间主任,说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以为自己了不起啊?你只是个月亮你知道吗?主任莫名其妙,一头雾水。张生生继续说,你本身是没有光的,非常非常的可怜,你是靠了我们太阳的反射,才有了一点点微弱的光,还只能在夜里头出来。主任愣在那里,还是没听懂,还是没回过神来。张生生却更加得意了,以为自己点中了主任的穴道,与此同时,他手里的茶杯也朝主任飞去。好在主任身手还算敏捷,及时猫腰躲闪,才没有被飞来的茶杯击中,但也被吓得有点狼狈。几个工友见张生生没大没小,要扑起来揍他,被身边的王胜拼命拦住。王胜说,现在是春天,春天,他一定是发病了。工友说,他也太无法无天了,敢打主任。王胜说,他脑子坏了,难道我们的脑子也坏了吗?工友说,他脑子坏了总知道痛吧,揍一顿,让他痛一痛,他就知道什么是错了。王胜说,他是大学生,我们是工人,我们打他,一拳他受不了,半拳我们不好控制,万一失手伤了他,倒霉的还是我们自己。大概王胜的话多少还有点道理,几个工友最后都收住了拳头。

对于这个情节,张生生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他脑子里只有自己演绎的场景。他说他一看到主任乌黑的嘴巴在拼命地张合,花白的唾沫粘满了嘴角,听到主任那种自以为是的腔调,就非常的讨厌,心里就有个声音在叫喊“抵制他抵制他”。他被自己的情绪激荡着,似有千钧之力在助推他,手里的茶杯就像箭在弦上,不知怎么的就飞了出去。他说他的情绪像梁山好汉一样所向披靡,他感觉自己就是鲁提辖,拳打的就是镇关西,醋钵儿大小的拳头砸下去,似打开了一个油酱铺,彩帛铺,咸的酸的辣的,红的黑的绛的,哗啦啦都滚了出来。

王胜说,你哪天连我也认不出了,我就惨了。张生生有点不好意思地腼腆地笑了。

3

张生生的眼睛真的出问题了,他突然的不会正视了,也害怕别人正视他。这是什么原因呢?王胜查了查资料,发现,所谓的精神病征兆还真是有这样表现的。精神病从大的方面讲是两种可能引起的:一是器质性障碍,也就是脑子坏了,导致指挥失灵,其他什么的也跟着失灵了;二是功能性障碍,本来就很依赖某个功能,而这个功能偏偏有故障了,精神随之就失去了依托,也不行了。轻度的精神病都是些意识问题,如错觉、幻象、焦虑、淡漠、妄想。重度的都表现在行为上:如躁狂症,情绪激昂,过度兴奋;强迫心理症,老纠缠在一个毫无意义的想法上,比如人为什么会是两只脚而不是三只脚呢;自知力丧失症,不认为自己有病,反认为别人在冤枉他;还有就是余光恐惧症,张生生就和这个对上号了,突然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变了,老喜欢拿余光瞟人,越是意识到这样不对,越抑制不住偏偏要这样。不仅自己这样,还清楚地意识到别人也这样,明里拿余光斜他,暗地里也在偷窥他,觉着终日处在不怀好意的眼睛下,像四面受敌一样。张生生难受啊,如坐针毡,如芒刺扎背。终于有一天,他在无奈和无助中出走了。

张生生在出走之前有一个奇怪的现象,他会把自己穿来上班的衣服处置好。他把衣裤叠好,给皮鞋上了油,用报纸包好,藏在自以为很隐蔽的地方,厂里水塔的顶上,这个地方一般情况下没有人上去,然后,他就像接到了什么指令或拿到了什么通行证,义无反顾地出去了。离开了工厂的张生生,样子马上就一塌糊涂了。他穿了一身白色的工作服,这种衣服,在厂里穿穿不觉得怎么不妥,一旦上了街,完全的就是个精神病人了。王胜被主任叫了去,说,怎么说也是我们车间的工人,我们得帮帮他,你这几天辛苦点,偷偷地跟着他。王胜说,精神病也是有自尊的,跟得太近了不好,跟远了我怕跟丢了。主任说,远点,没事,别让他出意外就行,也别让他把你认出来,要不然把你打了我不负责啊。王胜开玩笑说,打我是不会的,要打他只会打你,呵呵。

张生生开始在路上乱走,他走在他的世界里,旁若无人,毫无顾忌。那些天,王胜一直就跟在他身后,还不能打扰他,跟着跟着,王胜发现了精神病人和正常人的区别所在:一个是眼神——眼神不是正视前方的,而是停留在两米的距离内,无神,而且一动不动;还有就是傻笑——没有外因的作用,完全是自发的、由衷的、没有内容的;再就是念念有词——嘴里不断地重复发音,像在说什么密码,旁人无法破译。张生生还多了一个姿势,双手插腰,像在舞台上走台步,这样的姿势走在大街上,一看就知道是个另类。他就这样毫无表情地走着,走过了今昔桥,走过了信用路,走过了红旗街,走过了三牌坊,走到了汽车西站。从白天走到晚上,从晚上走回家,第二天又不知怎么的走了回来。他的鞋走塌了,他也不拉起来,走着走着鞋又回到了他的脚上。他的脚走瘸了,他也没停下来,瘸着瘸着,居然又正常了回来。他的气力走没了,在车站的地上坐一坐,气力好像又回到了他的脚上,他又吧嗒吧嗒地走起来。走过体育场,走过游泳池,走过少年宫,走过工读学校,王胜发现,他看似漫无目的地乱走,其实都是在围绕着车站打转。王胜吃了一惊,莫非他清醒自己的行为?他想杭州了?他要上车站乘车?他要回家?

他就这样走着,有时候,也会莫名其妙地打一下路人,其实也不是打,是挑逗性质地虚晃“一枪”,故意招惹路人的恼怒。路人才不管你是有病还是没病,是真打还是虚晃,路人群起而攻之,围着张生生一顿猛揍。他被揍倒在地,他的头破了,血流了出来;他的脸肿了,把眼睛也盖住了;他身上也许受了伤,也许很痛,这从他蜷缩的样子和呵气的程度能够看出来……

张生生这样走了几天,还是回来了,像个好人一样。他会意识清晰地爬上那个水塔,取下自己的衣服,下班时候又穿戴回去,好像回归到正常的程序里。后来,张生生在回忆这段出走过程时这样说,他那时正好在胶着的状态上,在病与不病之间,大脑里劈里啪啦作响,开始是两种意识在对峙,后来发展到肉搏。“敌人”千方百计要拉他到杭州去,他又清楚地知道离开温州是错误的,所以他在车站附近犹豫啊,斗争啊,在进行拉锯战。他要是搭上了杭州的汽车,那就是敌人胜利了,而自己被打败了,就是真的病了。所以,他用走路的劳累来折磨自己,用讨打的疼痛来刺激自己,而实际上就是以这种方式来救助自己,清醒自己,用意识来战胜病魔,最终把自己拉了回来。他说,我是多么地不想发病啊。

但是,大家都高兴得太早了。因为亦真亦假也是精神病的特性,思维清晰、逻辑严密也是精神病的特性。精神病的发病例子各有不同,当年张生生来温州,就是设想了黄珊珊,用黄珊珊召唤了自己,那是在发病;现在在迷乱中回忆起车间,自觉地回来了,会不会也是这种病征在反应?因为王胜知道,张生生虽然回到了厂里,却并没有出现在他们的真空锅前。

第一个报告张生生消息的是传达室的门卫。他对王胜说,你们车间最近很忙吗?王胜说,没有啊,现在是淡季,有时候一天做半班,有时候做做停停。门卫说,不忙?不忙怎么还加夜班啊?王胜说,谁加夜班啊?你看走眼了吧?门卫说,张生生啊,他都是夜里一点到厂里来的,所以我纳闷啊。王胜愕然。第二个告诉张生生去向的是收奶站的站长。他问王胜,张生生不在炼乳车间啦?王胜说,在啊,怎么啦?站长说,那怎么跑到我们收奶站啊?王胜说,他跑到收奶站干什么呀?他又不是干这个的。站长说,那我怎么知道,我们收收奶的,也用不着大学生啊。

收奶站是厂里的第一道工序,每天凌晨两点开始消毒,三点开始收奶。这个时候,挤奶员把农民家里的奶一点点地收上来,一桶桶集中在奶点,厂里跑奶的车再把这些奶从县里各个奶点拉回来。收奶站的工作等同于搬运,工友在车上卸奶桶,张生生在车下拼命接;工友给牛奶过磅,张生生插进去争着抬;工友把牛奶打进储藏罐,张生生爬上爬下搭管子,消毒,比收奶站的工友还积极。工友们吃吃地笑,张生生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但收奶站确实不需要张生生,他们要王胜把他领回去。

王胜把情况向主任汇报了,主任啊了一声,说,原来这家伙在那里啊,真有点病“武”起来了。王胜说,还好他不是青春型的,要是到处去追花姑娘,或露阴癖,就麻烦了。主任说,他也不是纯伟大型的,虽然写写剧本,研究天体,但和其他精神病也没什么两样。王胜开玩笑说,他的境界也确实不怎么高,不但和主任顶嘴,还扰乱生产秩序。呵呵。

无奈,车间只好把情况汇报到厂部,厂部经过讨论,说在温州没有人照顾他怎么办?说把他的病耽搁了谁负责得起啊?说我们现在迁就他,放任他,等于是今后害了他,还是把他送去精神病院吧。

乳品厂是温州著名的国营单位,劳保福利不错,张生生是正经分配的大学生,看病不是问题。但温州没有精神病院,要到外地去找,于是,调了供销科的周师傅去打交道。周师傅是厂里的老供销,厂里紧缺的白糖、包装的尼龙袋、做罐头用的马口铁都是他跑来的,这么重要的任务都是小菜一碟,找一个精神病院应该不在话下。剩下的就是陪护问题了,张生生不是一般的病人,是意识错乱的精神病人,而精神病的特点就是不可预知性太多,要时刻提高警惕,这就需要一个关系特殊的、而且是强有力的人去陪护他,王胜被大家异口同声地推举了出来。车间主任说,要是其他人陪,我们还不放心呢,弄不好还会打起来,把张生生打了,我们于心不忍;张生生把谁打了,这不是又多了一个病人?他对王胜说,你是他身边最最好的朋友,你和他又有共同语言,这任务唯有你能够胜任,就拜托你了。王胜听了啼笑皆非,但也没有办法,这是厂部的决定。于是,王胜被暂时调离了工作,专职去陪护张生生了。

4

周师傅联系的是九州精神病院,据说,是国内环境最好的类型医院,就是路途远点,坐车要二十个小时。这个时候,温州还没有火车,也没有飞机,就是高速公路也没有,通往外面的就是一条蚊香一样的盘山公路,先要到省城杭州,再辗转北上九州。这二十个小时,王胜不仅要克服自身的晕车、劳累,还要伺候好张生生。在伺候这件事上,周师傅基本帮不上什么忙,因为他和张生生不熟,他只能给王胜打打下手,听王胜的口令,递个水啊,买个吃的啊。而张生生呢,到了要送医院的程度,就已经不是那个写剧本、研究天体的张生生了,说不定还会耍狠、打人、摔东西,所以,做好张生生的服务工作,让他在车里服服帖帖的,是王胜这次护送任务的重中之重。

出来前,王胜和张生生私下里也谈过一次话。王胜说,你知道吗,我们为什么要这样远行?张生生说,我病了,我们去看病。王胜说,你错了,是我病了,我现在非常无助,所以我要你来照顾我。张生生马上精神起来,说,这个你放心,我会帮你的,你已经受害很深了,我不能再落井下石。王胜笑了笑。张生生所说的“受害”,是指王胜近来被组织发展了,成了一名预备党员,张生生说他是被主任忽悠的,很危险。张生生说,他们都是坏东西,一直在糊弄你,现在又派人渗透到我们身边,那个人就很值得怀疑。那个人是指周师傅。张生生还说,他会在中途通风报信,然后把我们出卖掉,我们走的是一条荆棘之路,这一趟凶多吉少。王胜也附和着说,那我们更要精诚团结,大敌当前,我们一定要一致对外。张生生重重地拍了一下王胜,赞同他说得对。

除了护送张生生,王胜还要带许多东西,两人的换洗衣物,以及张生生写的那些剧本。张生生总共写了几十个剧本,他要都带到医院去,拎起来一大摞。张生生说,现在电影厂在拼命地催我改稿,他们导演和演员都定了,马上就要开拍了。因此,我们要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好它,谨防敌人伺机破坏。他又说,你知道他们会怎么破坏吗?他们会趁我们松懈的时候,偷偷地抽掉其中的一些章节,这一招最歹毒。王胜也严肃地说,就是,这等于捏住了我们的睾丸,离要命只差一步了。张生生说,所以,我们要在车上轮流站岗,不能让敌人轻易得手。王胜现在和张生生说话都这样,这是他和张生生相处的方式,有时候正话反说,有时候假话真说,有时候把自己的“频道”调得和他一样,不然张生生对他不信任,关系就很难融洽好,相处起来就麻烦了。其实,换一个角度去看精神病人,那也是非常可爱的。

就这样,他们踏上了去九州的路途。汽车先是从西站出发,经过人见人怕的太平岭,再经过恼人的梅岙渡口,再经过临江而坐的青田和风景秀丽的丽水,汽车就钻入了浓密的大山。王胜知道,艰难的蜗牛一样的爬行开始了。

在大山里,张生生一下子就兴奋了,他好像回到了以前就读过的“农大”,一直不停地拉着王胜说树。窗外,树木馥郁,大片大片地晃过,都是张生生认识的,一会儿说那棵是枫香,一会儿说这株是合欢,一会儿说是喜树,一会儿又说是女贞,他还说了苦槠、菩提、金钱松。王胜佩服啊,读过书就是不一样,就连怪树都认得,王胜就只会认松树和杉树,还有就是除了烧柴什么都不能用的“三年背”。有时候,王胜也来了兴致,故意和他抬杠,说,你认识的都是高的树,我弄个矮树让你猜猜。王胜指了指一丛丑陋的灌木,说,猜准了算你有本事,奖励你喝水。张生生不屑地瞥了一眼,说,这叫小叶咖啡,应该是云南、缅甸的树种,怎么会长到这里来的,我也很奇怪,还有待考证和研究。王胜说,你会不会是认错了呢?你认得太多了,认糊涂了?张生生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

张生生猜准了就吵着要喝水。其实,王胜也特别愿意给他喝水,因为出来前,他已经在水里做了手脚——加了安眠药。这主意是主任出的,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他说,你们虽然护送的是精神病人,其实就跟护送一只老虎狮子差不多。是啊,王胜也是不得已,他也不想害张生生,他只是希望张生生上车就想喝水,坐下就昏昏欲睡,这样,王胜在途中就好管理一些,一车人的安全也就有了保障。不过,医务室在给药的时候也提醒说,让张生生明明白白地吃药,他肯定是不吃的,但溶在水里断断续续地喝,药力肯定会打些折扣;还说,多少剂量能打倒张生生没有试过,毕竟是安眠药,不是蜂皇浆,万一把他弄得长眠不醒,就不好交代了;还说,安眠药对平庸的人来说是镇静药,而对特殊材料制成的张生生来说,能不能起作用,或起了反作用,就不得而知了。

王胜看着张生生哗啦哗啦地喝下“药水”,心里也不免有些内疚,都怪路途遥远,都怪张生生是个精神病人。精神病人的不可预知性,使得这辆长途跋涉的汽车充满了凶险。但王胜心里还是希望药水能发生一点点奇迹,他一边察言观色,一边在心里数秒,试着学习《水浒》里的做法,默喊“倒了倒了”,但张生生始终没倒,连服用安眠药后的嗜睡、脸红、语无伦次等反应都没有。

处于亢奋状态的张生生肚子也饿得很快,这个王胜也早有准备。他在和张生生的接触中知道,精神病人的胃口是很大的,他们不知道饱的感觉,也感觉不出撑得难受,只享受吃的过程。张生生就说过一句很著名的话,你知道世界上什么最可怕吗?人的嘴巴。什么东西在里面一放,搅拌一下,就不见了。这话说得耸人听闻,但仔细一想,确实。为了填补张生生这个可怕的“不见了”,王胜准备了很多食物,当然都是吃饱的东西,不是吃爽的东西。张生生要是嚷嚷起来,饿死了饿死了,王胜就马上掏出东西来,馒头、油蛋、马蹄松。张生生说,我不吃自带的东西,我要新鲜的,要现买的。王胜知道这不可能,但他假戏真做,让周师傅“下车”去买。周师傅也心领神会,装模作样地在车里兜了一圈,从车尾兜到车头,然后折回来,说,东西买回来了,张生生就咂吧咂吧地吃起来。有时候,张生生会突然地清醒过来,说周师傅买来的东西有毒,要害他,他不吃。王胜就顺了他的意思,换了自己去“买”,汽车晃晃悠悠地朝山里开去,王胜扶着椅子一点点地往前移,然后在前面停一会儿,回来说,刚才车下排队,好不容易才抢回一点,又新鲜又好吃。张生生接过看了看,这才津津有味地吃了。王胜的“演戏”也赢得了车上其他乘客的理解。他们说,张生生还算好的,基本听话,他若是要亲自下去走一趟,你拿他也没有办法。有时候,他们也会善意地配合一下,说买吃的啊,帮我也带一些回来。他们为演戏加油添醋,张生生看看他们,更信以为真了。

就是张生生说要尿尿,王胜就非常害怕。他不知道张生生的尿是真还是假,他只能自以为是地以时间来衡量张生生的尿,以自己的膀胱来推测他的膀胱。但这件事没有绝对的把握,万一判断失误了怎么办?后果将不堪设想。因此,张生生一旦说自己有尿,王胜就非常重视,不得不谨慎。他会和颜悦色地问张生生,你现在是很长很长的尿呢,还是只有滴答滴答的尿呢?这话听起来像是玩笑,其实是很严肃的。这个时候的张生生,他的话到底有多少纯度?他的感觉准不准?他能够承受到什么分儿上?他的“阀门”会不会突然失灵?他哪怕说自己只有一滴,王胜也要再三斟酌,要小心行事。王胜就到前面跟司机商量,说司机啊,能不能麻烦你停一下车啊?司机反感地说,干什么?现在怎么停啊?现在正好在坡度上,你不怕我还怕呢。王胜说,那有人要尿尿怎么办啊?司机说,叫他先忍着,等会儿大家一起尿。王胜说,我可不是要挟你,那是个精神病人,他不像我们这样有自制力,他可没有个准,说尿就尿。司机啊了一声,赶紧停车。他们的行为也引来了一些乘客的不满,说怎么说停就停啊,还赶不赶路啊,这要走到什么时候啊。也有人赞同他们的做法,说还是尿了好,尿一点少一点,虽然是他在尿尿,但我们心里头踏实,理解万岁。王胜就和周师傅把张生生带下车,一前一后押着,好像张生生是个什么重犯,好像生怕他撒腿跑了。他们把张生生带到路边,像伺候小孩一样示意他站好,先是王胜轻轻的嘘了一声,后面周师傅也加入了一起嘘,但张生生的尿就是客气着不出来,还疑惑地看了看身边的他们,好像在说,“这两人一唱一和的在干什么?”没办法,毫无收获,他们只得把张生生带回到车上,王胜自嘲地说,他要是一尿一个准,就不用我们来了。周师傅也呵呵的附和说,是啊,我们就是要“防范于未然”嘛。

一路上,王胜和周师傅就忙着做这四件事,说话、喝水、吃东西、尿尿,重复好多次,有成功,也有失败,都不敢掉以轻心,不要说打个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5

九州是个好地方,由于有个精神病院,他们对“精神病”也有着特殊的感情,每条路上都有“精神病院”的路标,都写着确切的方向,好像它是九州一个最好玩的地方。就像那些大都市,到处都写着“机场”,让王胜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

张生生显然是早有准备的,他刻意地打扮了一下,戴上手套和围巾,这在春天暖和的太阳下显得有点别扭,但他觉得,这样才配得上这个看病的仪式。这里的医生对他也很客气,以欣赏的眼光打量着他,夸他是精神病人里的精英,称他只是某些功能丢失的“正常人”。医生指着他的一大摞剧本说,我还以为来了一位科学家呢,原来是一位剧作家。医生又问,这都是你自己写的吗?张生生说,那当然。医生说,你平时上班已经很辛苦了,怎么还有时间写东西呢?张生生说,我白天打腹稿,晚上一闭上眼睛,剧本就像水一样哗啦啦地流了出来。医生说,那什么时候把我们也写进剧本,让我们也出出风头。张生生说,快啦,导演很快就要来啦,到时候我推荐你们这里做外景地,你还可以演个男三号。医生咯咯地笑起来,说,那你就是我们医院的功臣了,我也可以赚点外快了。医生又说,你是个重要人物,需不需要我们派专人来保护你?张生生说,没必要。

安顿好张生生,王胜和周师傅就来到街上找东西吃。护送的过程,就像打仗一样非常吃力,但他们两个都提着神,没觉得饿,现在突然地释了重,像马拉松终于跑到了终点,肚子一下子就荒了起来。他们在九州的街头走着,发现这里有一种特殊的“文化”,也许是这个地方更懂得某种“精髓”——人一旦得了精神病,就更加精神了,所以,这里不把精神病当病,也不惧怕精神病,这里的精神病人多了,就像自己家有了病人一样,习以为常了。他们看见,路上经常有精神病人晃荡着走过,路人熟视无睹,视而不见。有外地的精神病人,他们可能是从医院跑出来的;也有本地的精神病人,也许他们从来就没有进过医院。他们在九州很自由,有自己的空间,他们走在九州的路上,和王胜周师傅没什么两样。在王胜周师傅短短的找吃的过程里,他们就碰到了好几位精神病人。有一位拿了一个脸盆在路上叫卖,卖脸盆噢卖脸盆。他们感到好奇,也凑上去看热闹。脸盆是从医院里拿出来的,边上还印了“九州精神病院”几个字,他们正疑惑着想看看结果,马上有人过来塞给他几块钱,把脸盆买走了。他们看见精神病人抱着钱在笑,脸上闪烁着幸福的亮光。他们还看见那个买脸盆的人进了路边的一家小店,这家店是搞喷漆设计的,他拿着脸盆和店里的师傅在讨论什么,然后,师傅用喷漆把“精神病院”覆盖了,又拿了花板把脸盆喷上新的图案。王胜对周师傅说,这就是和谐啊。

他们碰到的第二个病人是个花痴,他一路笑,一路唱歌,用麻绳作彩带,手舞足蹈。看见姑娘,他垂下手就追。被追的姑娘也没有惊慌失措,有些咯咯地跑开了,有些好像早有准备,看看花痴追近,从身上掏出一张图片,是那种印了美女的挂历,塞在花痴怀里。花痴立刻就满足了,抱着挂历看,和挂历说话。王胜惊讶,周师傅也惊讶,他们面面相觑。他们就这样走着,慢慢地心里有了信心,他们私下里议论,张生生在这样的环境里待着,身心放松和温暖,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他们后来找到了一家面馆,大概是一家老字号面馆,吃的人很多,面的品种也有很多,从最廉价的咸菜面到子排面、大排面、猪肝面、猪肚面、乌贼面、鳝鱼面、三鲜面、什锦面。他们一进到店里就发现一个人站在凳子上,显然是个精神病人。他在演讲,在振臂挥舞,像电影里那些五四青年,在那里抨击朝鲜的体制。这可能也是个“伟大型”的,不过和张生生不一样,张生生是知识类的,而他是政治类的。很多人一边吃面,一边呵呵在笑。后来,大概是老板觉得这样影响了他的生意,就拿了张凳子,让他站在外面去讲。这个病人也没有被这个“插曲”所打断,他跟着老板走到外面,又重新站到凳子上,慷慨激昂的声音又传回到面馆里,像播放着音乐一样非常协调。这一天,王胜和周师傅都吃了一碗最贵的小黄鱼面,他们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提前回家,把九州的情况告诉乳品厂,让大家为张生生高兴高兴。

第二天,他们去买了许多圆珠笔,有红的也有蓝的,蓝的给张生生写剧本,红的给他修改。他们想,张生生把这些圆珠笔用完的时候,他的病也应该痊愈了,也许,他的电影也真的开拍了。他们就这样又来到了九州精神病院,他们要最后见一见张生生。在医生的引导下,他们来到了张生生的病房,张生生已经换上了医院蓝白相间的院服,尽管焕然一新,但他却像乡下的小孩进了城,突然地老实了。王胜高兴地叫着张生生,说,张生生张生生,我们要回家了,你在这里安心啊,过几天我们再来看你啊。张生生理都没理,自顾自地坐在桌前看书。王胜又说,张生生啊,你还有什么要求吗?你只管说,别不好意思,我们一定把它带回到厂里去。他还是连头也没有抬。王胜故作生气地说,真是的张生生,来医院不到一天就不认我们了。周师傅也附和说,我们这么辛苦把你弄到这里来,你自己住得舒服了就忘恩负义了。王胜说,我们在厂里都打成一片的,你现在到了自己的地盘,马上就眼高了。说是这样说,他们当然也没怪张生生,他们呵呵一笑,就掏出买来的圆珠笔,红的蓝的十几二十支都摆在他的桌上。王胜说,张生生,这些笔给你写剧本,你就慢慢地写吧,把剧本写到银幕上,我们为你庆功。张生生看也不看,一挥手将圆珠笔统统打落到地上。他鄙夷地说,你们也太落后了,我怎么还会用笔呢?我要是还在用笔,不是和你们一样了吗?我早就不用笔了,我现在指头在纸上点了点,剧本就哗啦啦地出来了。这是什么话?王胜怎么一点也听不懂。王胜听人说过,精神病人送到医院一般都会出现两种情况:要么根本就没有病征反映,完全的就是好人一个;要么病情突然地加重,像天塌地陷一样。王胜不知道张生生这样是轻了还是重了。为了给自己下下台,王胜和周师傅开玩笑说,你看这个人,就是思想太活跃,又在说“启示录”了,写东西怎么能不用笔呢?这不是痴人说梦话吗?周师傅也喃喃地说,这些话我连梦都梦不出来呢。

回到温州的王胜把情况马上向厂部汇报了,说了九州的许多好,说了对九州的印象,说走在九州的路上,垂柳婆裟,边上就是小河,走几步就有拱桥连接到对岸,站在这边看对岸,是委婉的风景,站在对岸看这边,则更加的恬静。张生生在这样的环境里会好得很快的。噢对了,王胜还说了张生生卓越的表现,他一下子变得斯文了,似乎很喜欢那里,似乎找到了他宜居的栖息地。厂部的头头们听了非常高兴,觉得总算是“虱烫了一样”。后来,车间主任把王胜叫到一边,说,我听说不是这样的,张生生是不是被药的啊?还说,他们不用安眠药,据说是一种特殊的药,一药就把他药老实了。王胜听了像吞了虫子一样难受,他想起张生生最后的样子,很长时间心里还忐忑不安的。

6

现在,王胜和张生生共同劳作过的乳品厂已经不在了,企业改制,工人们都被买断了工龄,回家了。但张生生在九州说的“启示录”早已现实了,人们享受着电脑打字、处理文件带来的便捷和乐趣,只是没有人会去想——最伟大的发明,往往起始于那些异常脑袋的灵光一现。后来,一条大道又划拉了这个厂,乳品厂就连名字也没有了。厂里的东西,拆的拆,卖的卖,但图书馆很大,藏书也很多,毁了可惜,就整个移交给了对面的街道,成了街道居民读书学习的地方。

张生生年纪轻轻的就办了病退,不知他平日是怎么过的,春天里有没有再出现反复,反正他没有再去过九州。他总是控制得很好,在病与不病之间,也许他真的被那里的“药”给药怕了。精神病不是糊涂病,他的精神里面是有自我的,我们看见的一面,也许是他故意放任的一面,是他用来吓唬别人,拒绝别人,以特殊的方式保护自己的一面。但这么多年,张生生的另一面一点也没有丢,却是真的,而且是越发地加强了。每天上午,他会准时地从家里出来,穿戴得一尘不染,步行几公里到街道的图书馆去。他家附近没有其他图书馆吗?有,文化宫图书馆就在他家后面,但张生生没有对它作出认证。精神病也被称作为“单个脑”,在他的信息库里,温州仅有的一个图书馆就是这街道的。他一坐就是一天,比科学家还要专心,大家都说他像传说中的马克思。

王胜后来被借调到了文明办,工作和街道有些关系,有时候碰到街道的人,他都会对他们说,张生生要过来看书,你们不要赶他,若需要什么费用的,我替他给就是。王胜始终认为,精神病的危害往往是被夸大的,如果能理解,他们也是很特殊的一个群体,特别是现在,当精神病的定义被相对的宽泛之后,大家的一些表现也是很值得探讨的,谁有病都很难说呢。街道的人说,我们这里看书的人多了,谁是张生生啊?王胜说,张生生好认,你问一下,那个看“天体”和“剧本”的人就是他。街道的人哦了一声,说,这个啊,知道知道,不会的呢,我们对他都很照顾的,他是我们这里最勤快的读者,几乎风雨无阻。还说,我们还专门为他订了一些杂志,这些杂志,我们街道是没人去翻的,就是他看。王胜问,什么杂志?街道的人说,《天体物理》《电影剧本》,还有《宇航奥秘》和《导演现场》等等。王胜道了谢。心想,前面的两个杂志是他意料中的,那是张生生的基本功;而后面的那两个,他是没有想到的,看来,给他宽松的条件,张生生还是会进步的,原来仅限于天体的,现在却研究起了航天飞机,原来只写写剧本的,现在已开始自演自导了。又想,精神病要是有一个“纪念日”就好了,我们不是有许多这样那样的“日”吗?什么袖珍人日,孤独症日,目的都是为了引起人们对这些群体的重视,精神病要是还没有“日”,建议在每年的春天里设一个。

[原载《花城》杂志201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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