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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狮身人面

1 爱情

你要是准备好了,我就开始说。

当时,我二十四岁。这个年龄在九州是应该结婚的年龄,但我还没有结婚,不过,未婚妻已经有了,是个非常本分和贤惠的人。我说这话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她不会干涉我许多事,我也不会怎么出格;还有个意思是,这个年龄,是知道怎样欣赏姑娘的年龄,是思想活跃的年龄,是有着强烈性意识的年龄。所以,我后来会有这么一段故事,一点也不奇怪。

我工作的地方是一个新厂,厂房是新的,产品是新的,工人也是新的。和我一起的是一群干部子弟,干部子弟本来都在社会上游手好闲,但干部们不想让他们随波逐流,于是就想出一个办法,办一个新厂,把子弟们招募进去。干部子弟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在厂里很少叫名字,领导一个叫法,我们又是另一个叫法。比如我,领导叫“王宪林的后代”,我们之间就叫“老王子”;姓陈的就叫“陈小厮”;姓孙的就叫“孙猴儿”。很快,我们也知道了各自父亲的职位,我们当时浅薄,没什么谱好摆,我们就摆父亲职位的“谱”,父亲是局长的,走路的步子都有了花样,父亲是科长的,即使没有尿紧,屁股也夹着不敢放松。

我们这帮人肯定不是厂里的中坚力量,当然,我们也不会捣蛋。我们要是有一点点捣蛋,领导的状就会以最快的速度告到我们父亲那里。后来,厂里出台了一项深得人心的举措,从社会上招募了十几个高中毕业的女生过来,我们被激灵起来,就成为中坚力量了。这样十几个姑娘弄进来,等于在鱼池里扔了一把鱼食,鱼儿们立刻就活蹦乱跳了;等于在眼睛旁擦了点清凉油,我们一个个都火眼金睛起来。相貌好一点的姑娘,说话的人就多一些;相貌平平但胸脯不错的也不冷清;相貌胸脯都不行,但屁股翘翘的,行情也还可以。不过,这些姑娘毕竟都是刚从学校里出来的,属于青涩果子,黄毛丫头,怎么好也好不到趾高气扬的地步,好在我们也是一群如狼似虎的愣头青,我们要求不高,我们愿意捧她们的场,你说有什么办法?

有一个女孩是鹤立鸡群的,她叫柯依娜。柯依娜属于发展比较均衡的姑娘,她的相貌不太漂亮,但算得上舒服;她的胸和屁股虽然还是羞答答的,但已经看出点眉目来,有良好的空间倾向;她的身材就比较明确了,我们私下里议论,“她以前可能是跳舞的”。跳舞的身材,好像内涵就不一般了,具体就不用说了。其他的姑娘,有些相貌是没什么话好说的,有些胸脯和屁股是怎么也看不出前途的。而柯依娜不一样,她的胸脯和屁股,一看就知道是暂时的按兵不动,好像早已施足了肥料,预示着今后的丰收和发展。

可惜柯依娜跟的是“孙猴儿”。这话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她和孙猴儿一个工种。我们厂里的工种都是这样搭配的,一个干部子弟搭一个学生姑娘,这样干事情又自觉又勤快,这是我们领导出的主意,不仅出主意,还创造条件为他们打造感情的平台。我前面说过,我们厂是一个新厂,我们做的是新产品,我们这些干部子弟和姑娘们都被派送到外地培训过。这是千载难逢刻意都制造不出的好机会,我们就是这样一对对出去培训的,可想而知,工作上的互帮互学,生活上的谦让照顾,几个月下来,一对对早已像模像样了。传说一个姑娘低血糖在厕所里晕倒,就是我们中间的一个人把她背出来的。这可不是一般的背啊,不是见义勇为和偶尔为之,说明他在意,下功夫,等得早不如等得巧啊;再说了,他进去之后是怎样的情形就更值得玩味了。都到了这种程度。孙猴儿是我们这一拨里的一个,长得匀称、白净,走起路来头发一抖一抖的,属于奶油一类,在不知道他肚子里的货之前,没有人觉得柯依娜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大家都说他们是一双筷子一般长,没有输赢。但我对孙猴儿没有好印象,这点以后再说。

在所有的干部子弟中,我的待遇是最吃亏的,由于我长得粗大,我被派去做最需要体力的工种,换句话说,我的身边就没有姑娘搭配。干体力活本来就累,再没有姑娘,就更加容易累。自己没有姑娘,眼睛就不会老实,就会东张西望,望到别人的锅子里。我前面说过,我是个已经有对象的人,因此,我的眼睛就比较刁,比较聪明,比较有内容,一眼就看上了柯依娜。我千方百计地和她接触,找各种借口和她说话。在我们这帮人当中,我的文化算是可以的,我父母比较英明,让我读完了高中,其他的那些弟兄,都是错过了火候蒸不大的“黄馒头”。当时的高中就和现在的本科差不多,起码也是和大专差不多,这样我就可以和这帮姑娘平起平坐了。所以,我尽管长得不如孙猴儿奶油,但也没有令柯依娜反感。相反,有些大胆和友善的举动,还赢得了她的欢心。

有一天,柯依娜的“老朋友”来了。老朋友就是例假。柯依娜来上班时老朋友肯定还没有消息,她的老朋友比较狡猾,像特务一样,潜伏得比较好。所以,柯依娜这天的行头有点清爽,她穿了条白裤子。柯依娜走路的样子本来就很好,屁股一上一下很诱人,如果没有老朋友,她的屁股、她的白裤子简直就是太完美了。但她的老朋友不知好歹,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地匍匐了出来,好像还很想招摇,这样,柯依娜的屁股后就比较触目惊心了,说得好听点像鲜血梅花,说得不好听就是一团污渍。没有人告诉柯依娜。姑娘们不提,也许是嫉妒她的美丽,现在就让她出出洋相吧。我们不敢提,是畏惧一种性别距离,这个老朋友,就连姑娘们自己都讳莫如深,我们去提,就有点居心不良之嫌了。我是心疼柯依娜的形象的,柯依娜应该是完美无瑕的,但现在的柯依娜有点微瑕,就很别扭,让人难受,我就忍不住想告诉她。我装作在她的工种旁看热闹,冷不丁地掉出一句,你老朋友今天来得不是时候。她愣了一下,看看我,不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这不怪她,这只能怪她们这个群体,她们一贯把这件事上纲上线,说得耸人听闻,什么“有敌情”,什么“出大事了”。老朋友多么有人情味啊,又贴切,又有悄然而至的不速之客的特征,可惜柯依娜听不懂。我又说,你今天这条白裤子不好看。她说,怎么不好看?我说,难谨慎,容易脏啊。这一下柯依娜就停顿了几秒钟,马上明白了过来。她的坐姿一下子僵硬了,慢慢地环顾左右,见没什么动静,就迅速起身去了更衣室。没有人知道柯依娜的突然离去是为了什么,只有我知道,我还发现,柯依娜在离去时是夹着屁股的,她走得并不快。

在更衣室里摸索了一阵之后,柯依娜又像蝴蝶一样翩翩了出来,她换了一条藏青的弹力裤,藏青就可以容纳很多了,我为柯依娜在更衣室里还有储备而感到高兴。

柯依娜一路走来,她的情绪明显地灿烂起来,她看见我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我知道那笑里不光是友好,还有一点点感激的成分。不仅如此,她走到我身边还偷偷地塞给我一个橘子,我说她“偷偷”是她没有给旁边的孙猴儿,她用身体挡住了孙猴儿的视线,从身后递给了我,我也心领神会地快接了过来。我不是稀罕橘子,这年九州橘子是大年,我们都当饭吃,后来路上都摊地卖,果农见了人就问,你有兜吗?有兜拎一袋去。根本就不提钱。但这是柯依娜的橘子,不一样的,而且还没有孙猴儿的份,这我就特别珍惜了。我把它藏在工具箱里,每天看看它,看它一点点风干了,变得很精致的样子,像一个工艺品。

她那天后来一声不响,对身旁的孙猴儿爱理不理的。她一定认为孙猴儿是故意不提醒她,想看她的笑话,她往这个方向想了,就觉得孙猴儿不如我关心和体恤了。不过,他们也只是不理了一阵子,不是彻底的不理,他们毕竟是有渊源的,他们也一起出去培训过,谁知道他们到了什么程度啊。

柯依娜喜欢孙猴儿,这个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如果她没有更高的要求,那么,从相貌上说,干部子弟中的其他人都是相形见绌的。我不喜欢孙猴儿,按照现在的说法,他只是个花瓶,肚子里没货。我始终认为,能赢得姑娘青睐的,开始可能是相貌,接着就会是诚意,最终起作用的还是品质。我父母让我读完高中,说明我家里的环境就不错,我的品质有先天做保障。而孙猴儿家里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他父亲只不过是一个跑供销起来的副厂长,本来就不是干部队伍里的人,更谈不上嫡系。跑供销给人的印象就是圆滑,不圆滑能跑到业务吗?肯定不能。这样的出身,孙猴儿能好到哪里去?他父亲还有个致命的弱点是离过婚,讨了第二个老婆,还带来了一个弟弟,是凑起来的家庭,一看就觉得不完整。这样的家庭,平时吃碗饭穿件衣还无所谓,等到了关键时候,碰上结婚、分家私、赡养老人和其他家族问题,微妙和复杂就凸显出来了,麻烦可想而知。关于离婚,我们现在是听得多了,觉得还可以接受,我们可以说他父亲和他母亲的结合原本就是一个错误,没有感情基础,他们的分手是必然的。但当时谁也不会这样说的,当时我们就认为他父亲抛弃了结发妻子,抛弃后独身还马马虎虎,抛弃了马上就有了别的女人,这还得了?这就涉及了供销员的性质,风餐露宿,四海为家,有男女问题,作风不正派。孙猴儿生长在这样的家庭里,他的内心肯定是乱七八糟的。我觉得柯依娜是暂时被孙猴儿的外表蒙蔽了眼睛,她慢慢会觉悟的。这个我有信心。

我不是想俘虏柯依娜,以她来取代我的未婚妻,我不敢做这样的事情,我未婚妻曾经对我说,你要是不要我,我就去死。这是当时社会对婚姻的态度,我肯定不敢乱来的。我只是希望自己在有个未婚妻的同时,最好还有个女朋友,这样,在处理感情的问题上,就可以咸淡调节,可以在话不投机的时候逃避出来,又有个安全的去处可以躲藏。这样比较主动。

柯依娜对我的好感,还建立在我一个小小的手段上,这个手段有点老,但非常有效。和所有这个年龄段的姑娘一样,柯依娜也喜欢文学,我还发现,一般姑娘都不是真正涉猎文学,都只是对文学怀有崇敬,我就不断地借书给她看,并和她讲我书上看来的故事。我们的关系因书而接近,因文学而热闹。看看投入得差不多了,我就把我的炮弹搬了出来,我告诉她我的散文曾经在《九州日报》上发表过,还是在高一的时候,这下她不仅仅是吃惊,简直要眩晕了。但是她说,我不相信,有本事你拿来看看。可见她也觉得这事非同小可,她有这样的想法就好。

后来,找了个好的机会,我就把这篇散文带过来给她看,是当时的剪报,有两只手掌那么大,我把剪报包在一只透明的尼龙袋里,装得像首饰一样贵重。柯依娜也被这种样式吓住了,她小心翼翼地拿着尼龙袋,不敢打开来,她就这样隔着一层尼龙纸看我的散文。有一次,一个姑娘路过她身边,见她那认真的样子问,柯依娜,你在看什么呀?她连头都没有抬,说,在看一份证明。后来,她就从那篇散文里苏醒过来,定定地看着我,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坏,我发现她的眼睛迷蒙了,这种迷蒙的眼神我从没在未婚妻那里见到过,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了。

我们的关系就这样确定了下来,但我们是地下关系,有很多因素使我们没办法走到地面上来,我得为她着想,她正在谈恋爱,接下来还要嫁人,她不可能同时与两个男人有暧昧关系,九州的传统势力非常强大,婚姻观念也非常落后,大家视这种情况为道德败坏。因此,我们像一对在很小的区域里活动的地下党,只能凭借暗语和符号来传递自己的意思。比如数字“31”,就被我们发明创造地利用起来,作为“想你”的代号,这些,又有谁会想得到呢?

柯依娜有时候也到我家来坐一坐,来了就坐在我房里的藤桌旁,藤桌上有一些简单的花纹,她的手指就在花纹上重复着划来划去。她一般很少说话,基本上都是在听我说话。我得承认,我和柯依娜的接触不光是精神上的,和物质也有点关系。柯依娜的家里比较穷,父母好像都没有工作,就是有,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工作,家里有两个哥哥,还有一个妹妹,鉴于此,柯依娜的衣着就不会那么讲究,或者说没有办法去讲究。这个,她们这帮刚刚涉足社会的小姑娘也许并不觉得,而我们这些有社会经验的人一眼就看出来了,柯依娜穿的还是“学校服装”。学校服装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样子和材质都很一般,没有社会气息,和社会的流行没有关系,什么毛料啊哔叽呢啊什么的,就更谈不上了。好在柯依娜的身材不错,我前面说过,她是跳舞的身材,对跳舞身材,大家的眼光总是贪婪而紧张的。这现象是不是很有趣,大家会看一眼她,在惊叹的同时赶紧把眼睛移开,又觉得不过瘾,再偷偷地瞟过去一眼,她的身材让大家忽略了她的衣着。但到了社会上就不一样了,大家会觉得一副姣好的身材没有较好的装备,浪费可惜了。我是最早意识到这一点的。

这年冬天,九州的市面上流行起了一种庄蓝的毛料,当然是最好的毛料,手感像猪油一样,做衣裤都非常合适,厚实也不失挺括,谁穿了都是一表的人材。在这之前,我刚刚订了婚。订婚的目的意在讨好,所以,我送给未婚妻一辆自行车一只手表,而未婚妻也挑了眼下最时髦的东西给我,六个毛料,其中就有庄蓝的像猪油一样的毛料。说起来其实也很可怜,我当时的工资是很低的,吃饭有时候都不够,而我又这么想和柯依娜好,这么想送点东西给她,怎么办,我就只能把未婚妻回我的毛料送掉。这个毛料对我没什么用处,而对柯依娜,意义就非同一般了,她不会再停留在学生阶段,她会一下子散发出社会气息来,她会因为这块毛料,把身材更加突出起来。还有就是我和她的关系,如果她接受了,说明她愿意自己的情感里多存在一个人,她愿意这个人热闹自己,这在当时来说是很难很难的。这天晚上,我就把这块毛料拿出来,放在藤桌上推给了她。她还是没有说话,没有说不要,也没有说谢谢,她也没有看我,只是伸出手指在毛料上慢慢地划了一下。我说,你喜欢吗?她说,我们出去走走吧。虽然答非所问,却是一个非常好的信号。

以往她从我家回去的时候,她都会阻止我送她,她会说,你家外面的人真多啊。我说,是啊是啊。我家外面是个大院子,夏天有许多人铺了竹床乘凉,冬天也有人在摸摸索索地做事,也许是我也怕着什么,我就会自觉地止住脚,在自己的窗后,目送她不自然地穿过院子,消失出去。但这天晚上,她却邀请我出去走走。当时的走路是有相当的内涵的,和谁走、怎么走、为什么走、往哪里走,好像都是话题,承载着非常严肃的意义,甚至和摸屁股睡觉都相提并论。说某某和某某在什么地方走过,好像就证明他们有了一腿一样。尽管有着风险,尽管心情是复杂的,但我还是非常高兴。

我们并肩走着,我们都感觉到自己的胆大,其实我们对后果是一点也没有底的。我们像一对情侣,走在树荫很大的建国路上,这条路本来就路灯很少,因此树荫就很好地掩护了我们;我们又不知不觉地走入了钟楼下,这其实是一条弯来弯去的弄堂,都说这里经常有打劫的,也有说有劫色的,也有说有露阴癖者光着身子躲在黑暗里唬人的,但我们根本不理这些。我们的头脑热着呢,我们的身上烫着呢,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我们将走向哪里去呢?我是送柯依娜回家吗?柯依娜的家在康平路,按照方位,早走过头了,也走错方向了,显然,我们并没有打算这样走,时间还这么早,把她送回家有什么意思。噢,我知道了,我们的指向其实是非常明确的,我们走的是西山湖,一个年轻人夜晚都要去的圣地,钟楼下拐出去就是了。“西山湖边白玉瓯儿开,一对对一双双在这里谈恋爱”,这是九州民间歌唱西山湖景象的曲子,湖边盛开的白玉瓯儿,香得年轻人心血汹涌,就像上海的外滩。我们去外地培训回来时就曾路过上海,我们一帮人还专程跑到外滩去观光过。上海人是文明的,他们靠在外滩的栏杆上只说不练。西山湖可不是叙述的场所,西山湖是演练的阵地。白玉瓯儿的幽香像魔咒一样引领着我们,西山湖的大戏在黑暗中向我们展演,我们看到有人在吧唧吧唧地接吻,看到有人像掏宝一样在吃奶,看到有人呼啸着在做爱,这些都像炮弹一样轰击着我们,我当即就有了反应,自己觉得走路都别扭了。我看了看柯依娜,虽然黑暗掩饰了她,但我知道,她肯定也是面红耳赤的,她低着头,把我给她的毛料抱在胸前,她的心一定在怦怦乱跳,她说,快走快走。我们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我虽然订了婚,但也是第一次眼见这样的事情,我们被眼前的情形吓住了,也许是被什么后果吓住了,我们不但没有停下来,而且还走得飞快,差点还小跑起来,像躲避追杀一样逃离了西山湖。

一星期后,柯依娜把一身庄蓝的衣裤穿到了厂里。可以想象,她拿了毛料就去找老司做了,紧催慢催,只几天时间就把衣裤催了出来。穿了新装的柯依娜走路越发的有型了,真的像走台步一样,看得大家眼睛都差点掉了出来,无论男女都啧啧啧啧,大家惊叹柯依娜的社会化进程,惊叹她身材和新装的相得益彰。但大家都不知道柯依娜的这身新装和我有什么关系,不知道柯依娜的穿着和走路的另一层意思,那是穿给我看的!走路也是走给我看的!她如果不是走给我看,她就不用这么卖力,她完全可以无所谓地走,没有内容地走。现在她的走是值得推敲的,有些细节的地方,她会刻意一下,就像台步中的停顿和亮相。我知道大家都在看热闹,看毛料的质地,看衣裤的样式,只有我在看奥妙,或者说是透过现象看本质。就说她那条裤子,是细喇叭式样,这有什么讲究呢?讲究大了,这就体现了她的臀高、腿长。还有她那件衣服,袖子是过手背的,衣摆却高在腰上,这当然也有说法,她的腰就显得长了,看上去更细了。我们平常都说柯依娜是跳舞的身材,但跳舞身材的“点”在哪里,谁都很盲目。我觉得这个老司的眼刁,一眼就看到了关键,他把衣裤的做功都放在了腰上,一下子把柯依娜的景象突出了出来。孙猴儿后来对我说,她这叫水蛇腰。我说,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他又说,水蛇腰扭起来是很好看的。我说,你看过?孙猴儿诡秘地笑笑说,我没看过,你看过吗?我想起九州民间的一句话,“风流女子水蛇腰”,柯依娜的腰确实也是水蛇腰。那么,孙猴儿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是说柯依娜风流成性?还是说柯依娜某些事很随便?反正我听了很不舒服。

2 婚姻

一身衣裤都能让柯依娜这么高兴,因为这些衣裤改变了她,使她的许多潜在的魅力随着衣裤展现了出来。当然最高兴的还是我,因为我找到了一种好的讨她喜欢的方式。我说这话的意思是从那个毛料之后,在每一个换衣季节的开始,我都会很自觉地想到了这件事。我这个工种经常要用到一种刀具,这种刀具就是上海有,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把旧刀具送到上海磨一磨,他们那个磨等于是新加工,所以我还要顺便带一套新刀具来。当时的上海是全国物资最丰饶的地方,简直什么都有,你能想象得到的东西,在那里都可以买得到。有一次我还帮未婚妻的哥哥带过结婚用的平板玻璃,所以,到了上海,心里装着柯依娜,我都会想着去商店转转。南京路,是我每一次必去的地方,走得多了,也就知道了一些商店的规律,比如南京路浙江路口的“十百”,就经常有一些打折的商品。我就去那里挤队伍,反正在外地我也不怕倒霉,有时候挤一件女式茄克,有时候挤一件竖领子衬衫,带回来偷偷送给柯依娜。这些东西在上海也许是过时了,但在九州就是别样和时髦的,甚至根本就没见过,这样,穿在柯依娜身上的这些衣服就绝无仅有了。

你一定会问我,你为什么这么做?你图什么?你得到了什么?你又不是傻瓜。

说实话,我确实没得到什么,要说有得到的,就是得到了一种关系。我喜欢这个姑娘,喜欢替她做些事,喜欢看着她高兴,这不行吗?换句话说,我喜欢自己心里热闹,心里有这些事,我就觉得很踏实。当然,我也有我的目的,但目的在当时还说不清,或者说一下子实现不了,实现目的要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不能勉强,勉强了,也许关系就嘎嘣断了,也就没有以后的故事了。

那天我把那件竖领子衬衫带给她,她高兴得不得了。这种衬衫,我们一般都习惯认为是男生穿的,其实女生穿起来也非常别致,别致就是独特,就是好看。柯依娜身材好,样子好,穿了一定好看,我心里想,她要是当着我的面穿一下就好了,那就说明我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她好像看见了我的心思,说,我穿起来给你看看哦?我含蓄着说,好看不好看我又看不懂,你回家穿吧。她也来劲了,说,这是你给我的衣服,我就是要穿给你看,我就是要马上穿。我喉咙里咕噜了一下,这不是心里梦寐以求的吗?我就是想看看她的身体啊。孙猴儿都知道她的水蛇腰,我也总得知道些什么。其实我早就在注意她的衣着了,她这天穿了件素白细花的连衣裙,连衣裙好,连衣裙复杂,衬衫换连衣裙就比较麻烦,我倒要看看她怎么换。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人打掩护,房间的陈设也比较简单,一张床一张藤桌两爿凳子,根本没什么好遮挡的,这现状非常好。但是,柯依娜并没有像我期待的那样,她避开我的眼睛,背过身去,接下来的一系列动作,我也不知道是怎样一气呵成的。她披上了那件衬衫,那件衬衫像屏风一样遮住了她,一阵摸索,连衣裙的上身耷拉了下来,再一阵摸索,衬衫像变戏法一般穿在了她的身上,然后她转过身,连竖领子的纽扣都壁垒森严了。她说,怎么样?好看吗?我拼命点头,说,好看,很好看,好看极了。其实我根本没看她的衬衫,我还在为她的连衣裙惊讶,她的连衣裙怎么就这样溜下来了?她的衬衫怎么就这么粘上去了?这个过程哪怕有一点点磕磕碰碰也好,有一点就足够了。

可是没有,就是这样。

柯依娜能经常地穿上新衣服,也引起了她家人的注意,她母亲就问过这样的话,你最近在外面做什么了?柯依娜说,做什么了?没做什么呀。她母亲说,我看你就是做什么了,你的那些衣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柯依娜噢了一声,说,我拜了一个哥哥,是他给我买的。她母亲说,我跟你说清楚啊,现在外面的坏人很多。柯依娜不三不四地说,我又不跟坏人做坏事,我就是穿穿他买的衣服。她母亲说,钻进你肚子里还要死一双,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了。我不知道她们母女的对话是不是这样,但我可以肯定,在适当的时候,柯依娜会把我做一番介绍的,介绍我的家庭,介绍我的条件,介绍我的未婚妻,以及我的为人和长处。她母亲听了后沉默了许久,然后轻轻地叹气一声。她的叹气里有许多复杂的成分,这些,柯依娜自然是体会不到的,她没大没小地说,你叹什么气呀?真是莫名其妙。

柯依娜的母亲已经在为她筹划对象了。开始的时候,她养了柯依娜肯定也是泪水涟涟的,养着养着,心里就慢慢的美滋起来,觉着自己好像在做“储蓄”,收益是渐渐地有了。储蓄为什么?做生意啊。柯依娜出落得这样妩媚可人,是家里人谁也想不到的,这样的资源,肯定要好好地利用起来,一个当两个用。总之,家里今后的风水好坏,就靠她这棵树了。柯依娜母亲看上的是他们家附近的一个华侨,家族在荷兰有些实力和规模,做黄豆和大头菜生意。

柯依娜被母亲逼着去相过一次亲。柯依娜对母亲说,我先在暗处看看,若舒服,再说不迟。柯依娜无所谓媒妁之言,她相信感觉和缘分。她母亲不爽地说,就是你名堂多。她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正好碰上那后生从家里出来,她母亲就迎住了与之说话。柯依娜就适时地站住,远远地瞄了几眼。柯依娜后来对我说,整个就是一个娄阿鼠嘛。娄阿鼠是我们这里戏里的一个人物,这个名字很形象,反正是尖嘴猴腮猥琐那意思,要是这样,柯依娜真的是鲜花插在牛粪里了。柯依娜感觉不好的是母亲和他站着说话时的情形。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母亲站在下面,他东张西望若无其事地应着,其间还掏出香烟捧在嘴边点起来,还肆无忌惮地吐了一口。而母亲的神情是小心的,好像很在意他的每一个表情,她说得很多,看得出她内心的急切。有一下,母亲大概是发现了他衣上的什么东西,一根头发?或是一粒残饭?母亲讨好地伸手捉了下来,他好像一点也没有反应,一动不动。柯依娜说,她看到这些心里就忍不住地疼了一下。

柯依娜说,对于这个婚姻,她一开始就是不舒服的。她说,你看我母亲那个奴相。还有我哥哥,他们觉得有了这段婚姻,他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出国了。你猜他们怎么说?他们说,只要能出去,就是讨饭也好。那个娄阿鼠就别提了,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好像有钱就可以把我们消灭掉一样。这哪里是什么谈婚论嫁,是贩卖和交易嘛。对于这些,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不好分析,也不好安慰,我只会说一些没用的空话:要慎重,要慎重。

有一天,柯依娜突然地失踪了,她没有来上班。上班都没有来,一定是有很大的事情。她会有什么事情呢?和婚姻有关的事情?她的婚姻,我不是没有想过,她不会像别人的婚姻那样,分几粒糖,或请吃一碗汤圆;她一旦有了婚姻,也许就飞到国外去了,见不着了。她是到国外去了吗?还是和孙猴儿私奔了?她喜欢表面上的完美,她和孙猴儿站着看,是非常般配的,在一起做事,也非常和谐,尽管我觉得孙猴儿乱七八糟的,但会不会私奔就很难说了。我这样想着,就走出了自己工种的地方,探头看看柯依娜的位置。还好,孙猴儿还在,乖乖的。他在,就说明柯依娜的问题不大,不会是什么私奔啊殉情啊,无非是耍点小伎俩,和家人谈判啊,或和那什么娄阿鼠对峙着。如果都不是,那她一定是跑到海边去了,她不会去自杀,她是个喜爱生活并觉得生活有趣的人,她只是想一个人待一待,想想以后该怎么办,理一理接下的头绪。她坐在黑黑的礁石上,陷入了沉思或迷茫地遥望远方,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不屑去捋一捋,海浪时不时卷起来炸烂在她身边,她也没有动一动,那样子,就像电影里放的一样。

孙猴儿真的都不知道吗?柯依娜都没有和他说什么吗?孙猴儿是不是有着间谍一样的素质?看他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不定就是他把柯依娜藏起来的,柯依娜如果要藏,他肯定求之不得,他美了去了。但是,仔细想一想,孙猴儿也没有那样的本事,这从他做事的样子上就可以看出来。他们做的是第五道工序,他们做好了自己的半成品,要及时地转移到下个工序去,没有了柯依娜,孙猴儿明显地手忙脚乱了。他站在那里,就好像裤裆里尿紧一样,转运东西,也是一副慌里慌张的样子。有一次,他还把东西弄倒了,他俯身去捡,拿不住又重新掉了,一点也没有在困难面前镇静自若的气度。其间,车间的统计员来找过他,大概是了解一下昨天生产的情况,远远地望去,孙猴儿抓耳挠腮的,完全的懵懵懂懂。后来,车间主任也来找过他,这回估计是在询问柯依娜的去向,他傻在那里一问三不知,就不是那种沉着冷静机灵睿智的人。这样的人,他会把柯依娜金屋藏娇吗?叫他吃,他也不敢夹!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心就可以完全地放回到肚子里面去了。

但是,那天晚上,柯依娜也没有回家。晚上不回家,这还得了?柯依娜是黄花闺女,她在什么地方留宿?谁的家?女的家还是男的家?就是在女的家也会让人家笑话的,说这个姑娘没教养,一定也不自爱;若是在男的家那就是天崩地裂的龙卷风了。这些,我都是听柯依娜母亲分析的。柯依娜母亲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我家的,当时没有电话,她先问了工友,再问了车间主任,再问了厂长,这才问到了我父亲,才知道了我家的地址。她母亲说,我知道柯依娜最听你的。我警惕地说,听我什么?她母亲说,听你讲道理啊,她在家里经常地讲起你,她就是佩服你。我说,佩服我有什么用,我又帮不上什么忙。她母亲说,现在就是要请你帮忙了,做做她的思想工作。她母亲的意思是要我和她一起去找柯依娜,她已经找了一天了,她估计,最大的可能,柯依娜就躲在孙猴儿家。我说,说什么梦话,这不可能,孙猴儿一天都在上班,看他的样子,心里也是没什么阴谋的,心里要是藏着阴谋,笑会看出来,说话会看出来,做事吃饭走路都会看出来。她母亲继续着自己的思路,说,躲在孙猴儿家里会有两种危害,一是会躲掉华侨的那份婚姻,二是怕孙猴儿把生米煮成了饭,前一种危害先不去说,后一种危害会把我们全家的前途都断送了。她母亲这么一说,我就听进去了,后一种危害我也不答应,我要去救柯依娜,而且还是去救柯依娜的全家。

我就带着柯依娜母亲直奔孙猴儿家。孙猴儿家我以前去过,他父亲和我父亲同属一个系统,我们又在一起外出培训过,很随便的。以前去他家时,我曾经有两个疑惑,一是他母亲怎么这么年轻?二是他弟弟怎么和他一点也不像?一直以来,我们都以为一个家庭都应是一贯到底的,我们不知道两个家庭也可以凑起来,我们没有这种概念,我们也不接纳这种家庭关系,所以,我们对他们没什么好感,觉得他们不像我们那样单纯,觉得他们的家庭乱七八糟。

孙猴儿肯定在家,甚至肯定是已经睡了。我们明天还要上班,一到晚上,我们的父母就会督促着我们睡啊睡啊,我要是不被柯依娜母亲叫出,不是肩负着重任,我也早早地睡了。孙猴儿今天都在独当一面,他辛苦了,他现在肯定睡得梦遗跑马了。果然,当我在楼下“孙猴孙猴”地把他叫下来时,他就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蓬头散发的,身上弥漫着被窝的芬芳。柯依娜母亲站在远处的黑暗里,她说她等着我的消息。她本来要我出其不意地冲进去,看看柯依娜在不在,打她个措手不及。我理解她的心情,我觉得这样不妥,柯依娜若是不在还无所谓,若是在呢?等于是让她当众出丑,等于把站在悬崖边上的柯依娜推了一把。我对柯依娜母亲说,我有我自己测试的办法。我盯着孙猴儿看,看看他眼里有没有内容,我看他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就知道柯依娜不在这里。我还有个独特的办法,我伸手捉了一下他那个东西。我们一帮干部子弟在外地学习时经常开这样的玩笑,洗澡的时候睡觉的时候,我们经常出其不意地要捉谁一下,他的东西如反应迟钝,那肯定是自慰了跑马了,我们就说他肾亏,反之就肾不亏。我这时候去测试孙猴儿,就是要推断一下柯依娜在不在,若在,若他们有事了,那他的东西就不敏感,反之就敏感。谢天谢地,我的手轻轻的那么一捉,孙猴儿的东西就腾地耸了起来,硬得像六楞钢一样。他惊诧地退了一步,说,你要干什么?我嬉皮笑脸地说,我看看你有没有肾亏。他推了我一把,说,你他妈的现在还开这种玩笑,你才肾亏呢。不管他这时是怎样理解我的行为,他这种态度,就明白无误地告诉我——柯依娜不在。我肾亏就肾亏吧,肾亏有什么,只要柯依娜不在他家就好。

柯依娜不在孙猴儿家,她母亲的心也安了下来。她母亲说,可能是去什么亲戚家了。但是,她母亲还是坚持要我去她家,去等柯依娜回来,她觉得柯依娜既然不在孙猴儿家,那总会回来的,她要我等着做柯依娜的思想工作。我没有办法,她母亲这么信任我,我也不好再找什么借口回绝,就吧嗒吧嗒地跟到她家里去了。

柯依娜家的环境一看就觉得一般,一个小阁楼,地板吱吱响,感觉又黑又矮,认真看,床铺和橱子很多,却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就只好坐在一张床上。她的两个哥哥没看见,是妹妹泡了一杯茶给我,好像是事先安排了一样,她父母一下子都不见了,我就只好和她妹妹傻坐着,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待到下半夜,柯依娜还没来,我的心就慌了起来。这样的时间,我觉得太迟了,我们家从来没经历过这么迟,但柯依娜家倒好像很正常,从她妹妹的神情里,我一点也看不出“迟”的意思,我就觉得她们家生活没规律,没秩序。一个生活没规律没秩序的家庭,肯定也是乱七八糟的。我唏嘘着说,啊,太迟了太迟了,我不等了。她妹妹说,不等了?你不是要和她谈谈吗?我说,没关系,我写封信给她吧。她妹妹对写信很奇怪,说,写信做什么?要写信吗?写什么呢?我见她奇怪成这样,就说,我写几个字吧。其实,我们家是经常写字的,有写字的习惯。有什么需要交流的,但又碰不着人,就写一下;有时候碰得着人,但当面不便说,也写字留下来。我觉得挺好挺文明的,甚至更有效果。我就写了两句话:一、父母的意思有一定道理,不妨一试;二、你是家庭的一员,要担负起家庭的责任。我没有多写,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她妹妹愕然地看着这些字,又看看我,看得出,她是好奇和怀疑这种形式、这个作用。

第二天上班时,柯依娜在车间里找到我,说,你不用再劝了,我听你的。我说,昨晚上你去哪里啦?你们一家人都在找你。她说,我在孙猴儿家。我看了她一眼。一个姑娘,居然可以在一个后生家待一个晚上,一个晚上,时间太长了,有多少话好说啊,有多少事可以做啊,想起来就觉得可怕。

柯依娜后来说,其实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的,我只是想和他告别一下。我对孙猴儿说,我也许不会来上班了。他当时正在削一个苹果,他说自己会将苹果皮完整地削下来,削好了看不出是已经削了,他正削得起劲,我这样一说,他的苹果就掉到了地上,他没有把苹果捡起来,任由它咕噜噜地滚到一边。他看着我,手里的刀还拿着,他说,你陪我坐一会儿吧,就一会儿。我说,我还要回家,我已经一天没有回家了。他突然就高声起来,我就是要你陪我坐一会儿,不行吗?我对你这么好,你这样也不答应吗?我说,我从来没有在外面待过夜,我不回家,家里人会担心的。他说,担心什么?担心我会动了你?我不动你,我说话算数,你要不信我就发血誓给你看。说着他就用刀戳住了自己的手臂,他的手就那样平搁在桌子上,刀慢慢地往下戳,手臂的肉也明显陷了下去。他还说,你知道人的皮有多厚吗?人的皮其实是很厚的,比猪皮薄一点,比羊皮肯定厚。他这样说起来就像疯了一样,我吓死了,但我不敢叫,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刀还在继续往下戳,大概戳了有半公分深,就听见噗的一声。他说,这就是戳进皮里面了,皮破了,皮下面才是肉。接着,我就听到有吱吱的响声,好像是水管漏了,再看,血已经满出刀尖,爬到了桌子上。你说,他这种神态,这种口气,我有胆不留下来吗?我只能留下来。

我没有再说什么,我只是惊叹孙猴儿的演技,他在我面前演得太好了。

柯依娜后来就没有来了,据班组长和车间主任说,她连招呼也没有打。柯依娜结婚了?柯依娜出国了?柯依娜的老公把她像宝贝一样养起来了?我准备去看看她,我想念她,我觉得我们还是有关系的。

我去她家的那天她正好在,她见了我很热情,像一下子老练和大方了,她一向在我面前是很矜持的。我喜欢她羞羞答答的样子,羞羞答答的才像少女情怀,老练了大方了就不是。我是突然发现她的装束变化的,她的领口洞开着,这是个小小的变化,但足以说明了问题。她以前的装束是慎密的,连一个纽扣都不让它随意,身体的姿势更是时刻警惕着;现在,她的一举一动都有可乘之机的漏洞,我的眼睛稍稍地有心一点,就轻而易举地溜进了她的衣服,在里面肆意地走动。她不知道这些吗?不,她太知道了,姑娘们对于这些不怀好意的伎俩,都会本能地小心和提防的,但她现在无所谓了,不再森严壁垒了,好像完全地放开了。她这种样子,我就知道她经历了,和那个娄阿鼠睡觉了。

这时候,有人在楼下叫她,柯依娜柯依娜,说那边开始了,你快点过去吧。她哎了一声,说马上去马上去。那人又催,说那边等着哪,要等人到齐了才能做起来。她就和我笑一笑,说不好意思,那边有点事,去去就来。

那边,就是巷子那头的娄阿鼠家。

柯依娜走后,她母亲过来陪我说话。她好像很高兴,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她拿了一张照片给我看,照片上有些肃穆,但洋溢着一种全家福的气氛,一大帮人站在一处灵堂前,漫不经心地一照,不知是对死者的安慰,还是在草草地检阅家庭成员。照片背后的故事我完全可以想象,简单说就是“以新人的加入来送别老人的离去”——娄阿鼠的爷爷快要死了,死不瞑目,他要见一眼小孙子的对象,柯依娜就在这关键的时候走入了娄家,娄家也以一种闪电式的速度接纳了她。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场合,柯依娜表现得异常地听话,在她心里,承载着很多很多的希望和重托,有家庭的,有母亲的,也有哥哥妹妹的。她在娄家人的引领下来到了老人面前,在他们的授意下别扭地叫了一声爷爷。老人一口气松掉,合眼阿门了。现在,那边在做“头七”,请了念经班做佛事,柯依娜要和其他家人一起,要虔诚地跪完一本经的过程。柯依娜的这张照片拍得不错,依依贴贴的,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一样。旁边那个瘦瘦弱弱的后生,大概就是娄阿鼠了。

3 出国

你问我柯依娜真的心甘情愿吗?娄阿鼠对柯依娜真的满意吗?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柯依娜家确实因为这段婚姻摆脱了困境。她妹妹后来出国了,她哥哥也相继出国了,先是一个哥哥出去,接着另一个哥哥也出去了。他们在国外是讨饭,是做黑工,是洗盘碗,是开小超市,是地铁摆地摊,还是教外国人学菜雕,是虫还是龙,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这期间,柯依娜只和我联系过一次,是她一个哥哥在九州与人打架,被火药枪喷了,脸庞成了名副其实的“蜂窝”。她把电话打到车间办公室,是车间主任叫我听的电话,我听到了来自荷兰的遥远的声音。车间主任怪异地看着我,我在电话里只能唔唔地应着。车间主任说,你怎么像接了一个索命的电话?我在心里说,其实也差不多,不是索命也像是劫持。自从那张照片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柯依娜,也没有听过她的声音,现在突然听到了她的声音,我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手不住地发抖,弄得电话都砰砰乱响。这么远的电话让我觉得,我应该答应她的全部内容才是。她让我出面和打架的对方交涉,我答应了。我找了一些社会关系,把事情摆平了,让对方赔了一些钱。她又让我陪她哥哥去上海看病,说上海的医生是美容师,九州的医生只会把她的哥哥弄成麻脸,她还说她父母是老实人,最远连乡下也没有去过,要叫他们去上海,会当场把他们吓死。我也答应了。我经常出差,这件事对我来说不难,我就托上海的朋友找到了瑞金医院,从她哥哥的脸上夹出了三十六粒铁砂。

我和柯依娜的关系就是这样微妙,看似没有实质性的内容,却又好像深不可测。这时候,我也已经结婚了,我把这种关系坦白地说给我老婆听,她根本就不相信。她说,你就吹吧。后来,我老婆大概有堵我后路的意思,又说,你是被你的形象害了,你本来心里有歹念,但你一直装着做好人,你现在就是想坏,也坏不了了。要么,你就是想放长线钓大鱼,但你的线也放得太长了,她现在在阿姆斯特丹,她就是愿意上钩,你也钓不回来了。我有这么坏吗?也许有,也许没有,再说吧。

对于柯依娜的婚姻,我一直认为是不幸福的。这也是我内疚的地方,她听了我的话,为她的家庭作祭奠,其实是有很大的赌气成分的。如果把她的婚姻比喻成卖身,那么,这个手印也是我帮她摁上去的。她应该有自己自由的追求,虽然不一定是孙猴儿,但也绝不会是娄阿鼠。婚姻夹带着目的,一般都是不牢固的。要是把我换成了娄阿鼠,我也会看不起柯依娜。柯依娜是奔着娄家的“华侨”去的,而且挑的还是娄家“特殊的日子”,这就有了交易的味道,而且还是送货上门的。送货上门,娄阿鼠就觉得柯依娜贱,就看不起她。但柯依娜的身材他又是不得不重视的,她是跳舞的身材,皮肤是皮肤,乳房是乳房,山峦丘陵河流沼泽,虽然还没到蓬勃的程度,但没有一处不是精心设计的,特别是她的水蛇腰,扭啊扭啊,风情万种的,娄阿鼠肯定忙得方寸全无满头大汗了。

九个月后,柯依娜产下了第一个儿子。开始娄阿鼠并不快活,他掐指一算,时间上有点蹊跷,他把自己的疑虑告诉了母亲。那个日子是有旁证的,演绎起来并不算困难,就是拍全家福照片的那天,是夜里的时候,大家都在为爷爷守灵,一拨人分了两桌在打扑克,有人提议今天来了新人,在爷爷面前照个相吧,大家就歪歪扭扭地照了几下。那天的照相形式上比订婚还确凿,因为那是给死人做个交代,显得极其神圣。后来,一些人困了,两桌扑克拼成了一桌,娄阿鼠和柯依娜就被别人安排起来睡觉去了。母亲说,你们睡了吗?娄阿鼠说,睡了。动了吗?也动了。母亲笑了起来,这不就对了,这叫“上门有”,一碰就有。娄阿鼠噢了一声,就冲出家门报信去了。

娄家在阿姆斯特丹是华侨里的大户,他们家在那里已经有两辈人了,那个死去的爷爷就是第一个创业者,有说是刻青田石猴子发的家,也有说是捏糖人儿打下的基础,也有的说得更玄,说他爷爷被黑道背到荷兰后,脑子好,直接选择了讨饭,还不是一般的讨饭,是扮成了残疾讨饭,不是现在把脚吊在肩膀上的那种,当年的想法要稍稍的简单一些,技术也没有现在这样的难度,他不知从哪里弄了副猪肠子,从短裤里拖了出来,没人的时候就静卧休息,有人的时候就匍匐前进。当年的阿姆斯特丹还是个杂乱和落后的码头,有一个乞丐也没有什么不和谐的,何况那里的人们心地善良,谁也没有见过会残成这样的,同时,他们也为这种生命不息顽强不止的精神而感动,都不加思索地慷慨解囊。

这就是他爷爷的第一桶金。后来,他爷爷做起了黄豆和大头菜的生意。荷兰多奶牛,荷兰的奶牛一直以来都是吃草的。吃草当然也不错,但吃草只能解决温饱问题,不能解决营养问题。他爷爷就看中了九州的黄豆,黄豆多有营养啊;接着又发现了大头菜,就是有点像萝卜的那种菜,但比萝卜长得结实,也极具营养。偏偏这两样东西九州人不喜欢吃,黄豆吃了润肠,大便是好拉了,但劲也吃不住了;大头菜吃了胃荒,咬肚子,越吃越饿。九州人喜欢憋着气做事,而润肠和胃荒都是要命的事情。那就出口吧,出给荷兰的牛吃,营养就不去说了,吃得肯定比草料殷实。荷兰人心里美滋滋的,既维护了自己的生态环境,也促进了中荷人民的友谊发展。

他爷爷就这样成了阿姆斯特丹的荣誉市民,阿姆斯特丹就像他自己的家一样,国内的人就蜂拥而出,方便到什么程度?连柯依娜的哥哥妹妹出去,都像鼻涕流从嘴里过,顺路。

现在的娄家后代已经不做黄豆和大头菜生意了,他们搞生活商业,保健商业。他们的脑子不算好也不算奇,但就是比别人转得快,因为他们是那个“拖肚肠”爷爷的后代。

阿姆斯特丹不像世界其他一些地方,这里没有唐人街,但有一条被他们私下里戏称的“跛脚街”,在那片著名的红灯区旁边,他们的店都开在那里,在这里开店是他们的思路。他们知道各国的游人最喜欢到红灯区看看,早早地把红灯区记在心里,车子还没有拐进阿姆斯特丹,就忍不住地打听起来,红灯区在哪里?什么时候能到红灯区?国内的游人尤其这样。这些人都很清楚红灯区的橱窗,说那些妓女就亮相在橱窗里,各人把自己的优势亮出来展现。有让人看乳房的,看乳房的大,看乳房的挺;也有让人看屁股的,看翘不翘,看圆润程度;还有让人看体毛修剪样式的。无奇不有。我有个朋友罗先生也去过那里,他在国内时就作兴这个,搞过国妞无数,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要打败外妞,他去荷兰的时候,撇开旅游团就撞了过去,按他的话说,外语懂不懂有什么关系,家伙总认得吧。要都像这位罗先生,接下来就得去休息了。但国内的人像罗先生的不多,大部分都是叶公好龙的,看是喜欢看,一边又嘟嘟囔囔地说,没意思,没意思透了,有什么意思啊?然后,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掩饰着赳赳英武的裆部,绞着脚踱入了他们的“跛脚街”。洗头,按摩,摸脚穴,还有的去了音乐茶吧。再出来,一个个又都是修养十足的人了……

娄阿鼠一大早跑进了这条街,这里有他的亲戚,阿哥阿姐叔伯姑婶,还有柯依娜的哥哥妹妹也都在这条街上,他紧张的欢呼声像摔玻璃一样呼啸在路上,他一个个门房敲过去,敲不应门房的就敲墙上的下水管子,咣铛咣铛咣铛,我生小孩啦!我生小孩啦!这时候,“跛脚街”还在半睡不醒之间,昨夜的静谧还延续着,氤氲着,也有起得早的在准备生意的人,冷不丁地被娄阿鼠的欢呼吓了一跳,探出头看了一下,自语着说,啊,老鼠也生小孩啦?老鼠都生小孩啦?也有还躺在床上被惊醒的,推了推身旁惺忪的人,哎,你说,他会生吗?是他生的吗?附和的那个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这个,难说,不知道。

那段时间,我其实没有一点柯依娜的消息,她也没有回来,我所知道的上述这些,有些是老工友那里道听途说的,有没有添油加醋我不知道,有些则是我在心里演绎的再加上想象的翅膀的。总之,我没有把握是不是这样的,如果有一个人顶真,和我抬杠,刨根问底地追问我一句,我也许就哑口无言了。柯依娜没有回来其实是很正常的,九州到外国的人千千万,回头的有几个?不回来总是有原因的,要么忙于生计,要么赚不来钱,要么就是没有家庭地位,做不了什么主,这几个原因柯依娜都有可能存在。仔细想想,柯依娜和我有多少关系呢?我非要知道她的情况干什么?不回来就不回来吧。

我们那个厂后来就倒闭了。九州这个地方就是怪,国营的工厂大多生存不下去,面黄肌瘦的,有机制的原因,也有市场的原因。而民营企业,倒是一个个都白白胖胖的。不过,我们厂的倒闭是决策失误,出发点就不纯,是干部们自己为子女谋的福利,产品也没有做过可行性调查,一觉醒来就想当然地,做什么电器配件。这种东西你做得过外国人吗?外国的这类东西又好又便宜,我们的国门一开,外国的东西就泥沙俱下地冲进来,我们原来去学习的南京厂家,这方面实力比较强的上海厂家,都噼哩啪啦地关门啦,我们厂不倒闭才怪呢,树倒猢狲散。

从工厂里出来我做了化工生意,生意马马虎虎。九州的生意看似热闹,其实还是比较玄的,十个生意人,有两个是赚的,有两个只赚个吃的,有两个是空忙的,剩下的就是亏本的。我属于空忙的那种,赚个吆喝,每天也有东西进进出出的,就是见不到钞票。孙猴儿也在做生意,有一天,我在毛布市场里见到他,看他光光鲜鲜的样子,我就觉得他赚不来。他的定位一开始就错了,漂亮的男人,怎么能做布生意呢?和女人说布的颜色,说布的质地,说布的优点和缺点,想起来都觉得别扭,这生意还会好吗?孙猴儿的生意和我不搭界,但有几次我偷偷去过毛布市场,远远地看他立在摊位里,身上就没有那份劲,一种忙碌和激动的劲;架上的那些布料,垒得整整齐齐的,一看就没动过,我就暗暗的高兴。我承认自己心里面有阴暗。不知为什么,孙猴儿搞不出来,我就高兴,好像是为了证明我对他的判断,他没有出息了,我的判断就准确了。那么,柯依娜最后没有跟了他,就是对的。柯依娜最终嫁给了谁,是另一回事。她幸亏远在国外,要不,在九州,看她跟孙猴儿颠沛流离的,我肯定会很着急,很难过。这样,我劝说她顺从了娄阿鼠,就是正确的。

其实,柯依娜在荷兰怎么样?我真不知道,我只能遥祝她平安吧。

说话到了“9·11”的那一年。也就是“9·11”的第二天,我从《九州日报》上看到一则报道,开头是这样写的:“我从浓烟和火光笼罩的21层往下跑,跑到大楼外面忍不住回头一望,正好另一架飞机又撞了进来。”昨天晚上,九州籍华侨柯女士在美国打来越洋电话,向记者描述了她从世贸中心大楼死里逃生的经过。

看到这里,我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这柯女士会不会就是柯依娜呢?她姓柯,她是九州的华侨,没有这么巧的事。报道还说:柯女士是去美国观光旅游的,这天上午8点50分,她随团登上了世贸中心大楼,他们一拨人正兴致勃勃地参观大楼机构,突然一声巨响,身旁的一些东西都飞了起来,他们下意识地抱头蹲身,背上像雨点一样落满了各种杂物,等他们有胆量想睁开眼睛时,发现周围的光线已非常暗了,身边浓烟滚滚。柯女士说,当时楼梯里挤满了人,但大家都自觉地遵守秩序,有条不紊地往下撤。有时候,楼梯里也会乱那么一下,噢,是盲人下来了,大家赶紧侧了身主动让道;有时候,突然会有人惊叫一声,定神看去,是血肉模糊的伤员被抬了下来,大家会立刻伸出手去扶上一把。在整个撤离的过程中,意外接连不断……

这肯定是柯依娜,在我的印象里,她这人心地纯净,心怀美好,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在混乱和危急中发现这些人性亮点。我把这篇报道剪了下来,夹在经常翻看的书里,我没有剪报的习惯,这是唯一的。我没有柯依娜的消息,就用它来填补思念吧。

之后的一段日子,我不知怎么的惶惶不安,睡着了会无端地惊醒过来,吃饭好好的会反胃恶心,我的思想指向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就是——“柯依娜已回到九州了”。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我决定去找找她。我对“心有灵犀”之类的话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推崇。但时间已过去了十几年,我都搬了好几次家了,如果柯依娜在国外还算滋润的话,她的家也应该早搬迁了。我先打电话试试。

我找来九州的电话簿,这应该也是老电话簿了。我找到柯姓一栏。柯姓在九州算个小姓,只有非常可怜的几个人,我就根据她家的格局找比较土的名字,这是常理,我找到柯永寿、柯打铁、柯阿龙,这三个里面会不会有柯依娜的父亲呢?我就把电话打过去。喂,你是康平路的柯永寿吗?对方很干脆地说,我是鲤鱼桥。一个东,一个西,两个完全的不搭界。我又打了柯打铁,接电话的是一个幽默的女性,说,柯打铁不在柯织布在。我估计柯依娜的母亲也没这个水平,就赶紧把电话撂了。第三个电话我屏了一口气,直截了当地问,是柯依娜家吗?对方说是啊,但她父母搬啦,我是她家亲戚。我有点激动问,那你知道她父母现在的电话吗?对方说,知道知道,08070605。噢,鸟枪换炮啦,老房子都送给亲戚了,这是新城那边的电话,那里的房子可都是现代化的。

我马上把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就是柯依娜,我们各自只喂了一声,都傻在那里了,我们听到的都是长长的沉重的呼吸声。她后来说,我去过你的老家了,那里已拆得一塌糊涂,连个面目也看不见了,我就找不到你了。我说,我是从报上看到“9·11”报道的,我猜想它说的就是你。她说,我回家是想休整一下,噢,在外面真是惊魂未定。我说,我这些天坐立不安的,总觉得会有什么事似的,猜测着是不是你回来了。还有什么能解释“心灵感应”这个词呢?这就是。

在九州的日子,柯依娜暂时都住在她父母家,她现在是客人,远道而来的客人。我本来想去看看她,被她阻止了,她说别别别,说家里这几天人多,不方便。她又说,我不想让父母知道我们还有关系,我会不好意思的。这倒也是,这么长时间没联系了,说捡也就捡了起来,一点也不陌生,一点也没有隔阂,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跟别人就更说不清了。

我们约好在大戏院茶楼见面。在大戏院喝茶人称“在菜场边喝茶”,是指这里的环境乱哄哄的。这里的喝茶有个特点,不是在叙谈,而是在娱乐,有搬了扑克围起来打的,有以茶代酒划哑拳的,也有拉开架势推拿敲背的。但我们很静,我们坐在远远的角落里,看面前生动鲜活的芸芸众生。大戏院茶楼是柯依娜订的,她对它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几年以前,当时它还是个时髦和清闲的去处,她不知道它的内容和氛围早已经变了。

柯依娜现在已完全是一个丰腴的妇女了,她不再单薄。我前面说过,她以前的身体是含蓄的,日后肯定会生机勃勃。她还是保持着跳舞的身材,从门口进来的那刻起,每一步都走得淋漓尽致,像旋风一样扑到我面前。不过,不是我熟悉的中国民族舞,而是性感十足的印度舞、桑巴舞、弗拉门戈舞。现在,她坐在我面前,我的眼前是她咄咄逼人的胸脯,它让我的眼睛不能正视,其他的什么,我就不敢多想象了。

在外面十几年,柯依娜养成了喝咖啡的习惯,她要了一杯,她说自己要是不喝咖啡,心里就很难受,就浑身的不自在。我就把她当外国人吧,这样想着,心里头突然地撞了一下,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一些念头,一些想和她好的念头,她现在是外国人了,行为和观念应该都很开放。她轻轻地搅拌着杯里的咖啡,很有滋味地呷了一口,她的神态和样子其实已经是外国人了。她问起孙猴儿,他现在怎么样了?按你们的话说是搞出搞不出?我说,搞不出。我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我们那拨人没有谁搞得出的,做的都是些小生意,他做布的生意,我看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说,他其实算老实的,和他父亲不一样,他如果能遗传一点他父亲的基因,也许就好了。我说,很难想象,你要是跟了他,会是什么样。要是没有娄阿鼠,你会跟他吗?她说,本来也许会,后来就不会了。他动不动拿刀割自己,我受不了,你说生活有多坎坷呀,都拿刀割这割那的,几下就割完了。说到这里,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拿出皮包翻开给我看,皮包的夹层里有一张她的小照片,当然是美轮美奂的,旁边还有张小孩的照片,样子也是灵光闪闪的。她说,是我小孩,五岁时照的,像我吗?我说,像像像。但我又觉得孩子有点像孙猴儿,白白净净的,这种想法只是一闪念,马上自己就说瞎想瞎想瞎想。瞎想的根源是小孩不像娄阿鼠,娄阿鼠又丑又黑,当然,完全像柯依娜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问她在外面好不好,怎么都没有回来。她没有回答后一个问题,只说,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有饭吃就是好啦?老公不打你就是好啦?她这样说了,我就觉得她肯定过得不怎么好。我又问,你会待多久呢?我们还能见面吗?她还是回答半句话,说,怎么不能见面,我这次在美国大难不死,你还没请我的客呢。我说,请客那还用说吗?

请柯依娜的客,是几天后她自己挑选的,她说要在新宫廷。新宫廷是九州唯一的一家五星饭店,他们主攻客房,对菜肴却有点马虎,生意也不是说不好,但多半是冲着它的排场来的。我曾经想劝柯依娜去“渔家姑娘”,我不是怕新宫廷的菜贵,我是想让她尝尝真正的海鲜。我说,你也许见过活的江蟹,但你见过活的乌贼活的海参活的深海黄鱼吗?那里就有。但柯依娜坚持要在新宫廷,她说,吃不是最主要的。也许,新宫廷更适合她的外国身份,随她去吧。

新宫廷当然也有海鲜,但就是吃得不爽,即便是加了辣酱和芥末,汗也没有出来。好在我们的任务是叙旧。柯依娜当时酒喝得不少,我也喝了不少酒,我平时一般不喝,但柯依娜一搬出她的“9·11”,再大的理由也都得自觉地收起,我就喝了,为她压惊,为她洗尘,为我们的重逢。

柯依娜面如桃花地站起来的时候,我问她,是去你父母家?还是去哪里坐坐,喝杯茶?她说,我住在这里,我回房间休息,你也过来坐坐吧。我愣了愣。她又说,在我们那边,像你这样喝了酒的,你就是上了汽车,汽车也不会起动。她这样一说,我就像中了咒一样跟着她走了。我非常清楚自己的行为指向。我在想她的事情,她怎么会住在新宫廷呢?是故意的,还是有什么企图?还是为了有一个自由的住所,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这样想着,我的醉意一下子就上来了。我跟在她身后,步子开始有点晃动,说话也大舌头了。我在心里赞美酒,酒这个东西真好,酒把心底的东西都呼唤了起来。酒可以怂恿人的意向,酒也可以掩饰人的动机。这件事如果成了,那就是借了酒的胆量,就是酒的功劳;如果这件事不妥,弄巧成拙了,那一切的责任都可以推到酒的身上,是酒让人失去了理智,酒是它的罪魁祸首。我们就这样进了柯依娜的房间,房间里拉黑了窗幔,很显然,她不想让房间亮起来,她连光线都不要了,那她还要什么?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我就上前一把抱住了她,她的呼吸也跌宕了起来。虽然她穿着衣服,但一点也不妨碍我的抚摸,这是我意念里感受过的身体,在梦里也多次梦到过,我就如数家珍一样。摸着摸着,柯依娜的腰也情不自禁地扭了起来,就像孙猴儿说的,这真是一段水蛇腰啊,轻轻的一扭,就有了风情,重重的一扭,就像是引诱,她要是穿了草花裙,还不知会扭成什么样呢,可惜,她这天穿的是牛仔裤。摸着摸着,我发现自己的兴致淡了下来,我发现自己没有了欲望。人那个东西是非常聪明的,知道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它就非常的客气。柯依娜是我的吗?不是,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一定是。那么,我的摸肯定是没有结果的,最终也会是障碍重重,弄得大家都不舒服,还不如早点放弃……

情绪氤氲,本来想陪她喝杯茶的,又觉得不好意思,身体滞了滞,踢了几下脚,还是走了。到了新宫廷门口,手机突然地震了,一看,是柯依娜发来的短信,但她用的是荷兰的手机,显示的是外文,我一个字也看不懂。

4 儿子

你说我就是傻,我不是傻,我是觉得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这么长时间都过去了,现在想发生点事情,尤其需要理由。我还是陪柯依娜买买东西的好。陪她买东西,我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日子,没有其他的想法,心里很踏实。

从国外回来的人都这样,都好像带了很重的任务,尽管她说自己是回家休整的,其实,她的主要任务还是来采购。她在阿姆斯特丹开了一家小超市,国外的超市和这里的不一样,一般都兼着批发。她的超市门面小,仓库却很大,仓库里什么都有,从食品到工艺品,到装饰品,到日用百货,甚至到冥品,阿姆斯特丹的一些弄堂小店就是到她这里来批发的。柯依娜既做老板,又做仓库员,又做业务员,拍单、送货、接电话,都是她,舍不得雇人呐。柯依娜说,她一个哥哥在开电影院,放到国内说,就叫承包;另一个哥哥干两份事情,有团队的时候,他就做导游,没团队的时候,就在一家饭店里炒菜,他有菜雕的手艺,在国内时学过;她妹妹最爽了,嫁了个荷兰人,在家生小孩,她已经生了四个小孩了,等于经营着一个饲养场。她虽然没说得很具体,但我能感觉到,在国外的人,都是忙碌而艰辛的。

柯依娜要进的东西是假发和药品。过去的一些东西,都是娄阿鼠到义乌的小商品市场进的,但这两样东西就一定要到九州。为什么?九州的假发生产是最有名的,真发还有颜色不亮、开叉、不匀、异味等缺点,假发要是做得真了,这些毛病都不存在了。据柯依娜说,她那里假发的生意还不错,主要是华侨多,他们的文化和意识是没办法融入当地社会的,他们只能在一些外观上做做样子,他们喜欢戴一些金黄的假发。而药品,那是国家控制的东西,是要打交道和拉关系的。华侨最喜欢用国内的药品,尤其是九州的华侨,他们吃惯了九州的药,像左金丸、板兰根、双黄连,还一定是江鹤牌的,他们吃起来就特别的灵。柯依娜说,我们国家以前没援助过荷兰,要是援助过,生意会更好,像阿尔巴尼亚,过去打仗的时候吃我们的药,到现在还依赖我们的安乃近和青霉素。

柯依娜毕竟离开九州有很多年了,这么多年,九州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旧城改造,城市东扩,格局完全地不一样了,柯依娜尽管是九州人,其实也无异于睁眼瞎。原来的饮食街时装街,迁的迁移的移,另外还新添了一些特色街。我知道买假发在什么街上,在一条新推出的女人街上,这里的店或多或少都带有女性的气息,什么美容、美发、鲜花、婚纱、假发、文胸、纹眉和修甲。在假发店,柯依娜饶有兴致地一个个试戴,我也装模作样地在一旁试看。我说一般,这顶假发就先放一放;我说好,这顶假发就定了下来。柯依娜本来漂亮,本来就有点老外的倾向,特别是脸型,再假发一戴,我就觉得她很像“保尔”的“冬妮娅”。大概,这种店里,平时一男一女一起来光顾的不多吧,在整个过程里,店里的伙计不时地看看我们,还意味深长地笑笑。

买药我也是和柯依娜一起去的。我是托医药站的朋友帮的忙,这里的药是没有经过剥削的,数量和价格上都还有余地,但一般不开后门。朋友问我,你替谁搞啊?我说,我老婆。朋友说,得了吧,你老婆我还不认识吗?再说,你老婆也不是做这个的。我只好坦白,我女朋友。朋友说,这不就是了,现在还有什么比这个面子更大的!

接下来还有海关和托运,有了我的运作,事情都办得很顺利。后来,柯依娜也在家里休整得差不多了,我又把她送上了飞机。我对她说,别再没有音讯了,让人家挺想的,现在通讯都很方便,多来电话吧。

事实上,在之后的日子里,我们的关系也只有靠电话维系。就像我老婆说的,她就是一条大鱼,你还能把她从外国钓回来?不能,确实不能。我只是在乎意义,不要说没有就没有了,十几年光阴过去,回来了人还能认得出,关系还能续得上,还有那么层意思,多好。

柯依娜经常打电话来,有时候打我的手机,有时候打我公司的座机,看看时候,听听铃声,我就知道是她的电话。她的电话,多半是在超市用电话卡打的,这样的电话主要是问候,往往言简意赅。阿姆斯特丹和九州的时差是八小时,如果是下午三点响起了电话,用的是她的手机,打的又是我的座机,这说明那边的她还朦胧地躺在床上,这样的时候,通话的内容就预示着重要和漫长。

有一天,她又打来电话,说自己又生了一个小孩。我说,小孩好啊,在国内还不让生呢,你这个年纪生小孩,一定跟宝贝一样。她说,这小孩很白。我说,白才好看呢,小孩就是要白,小孩要是像糖糕一样,就显得脏了。我记得柯依娜是不白的,但柯依娜是健康色,那么,是不是娄阿鼠长得白?她又说,小孩像个外国人。我说,漂亮的小孩都有点像外国人的,像外国人才有趣,其实,你要是再过一点点,也像外国人了。我想起她在那假发店,戴起棕黄色假发的样子。我还说,看来,你小孩把你的优点都发挥了。本来,像她这个年纪,再添个小孩应该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但我没有感觉到她的高兴,相反,我接下去听到的,是她忧心忡忡的语气和抑制不住的哭声。她哭了一会儿说,我说得还不明白吗?我说小孩是个外国人,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我心里一阵难受,嘴里也泛上了苦味,小孩怎么能是外国人呢?柯依娜就是再像外国人,她也是中国人啊,她不可能生出一个外国小孩来,唯一的解释就是柯依娜和外国人上床了。电话里,我没有再说什么,我轻轻地把电话放下,吧嗒一声,就把她隔在电话那头了。我想,她一定也感受到了我的情绪,我真的很难过很难过,我不知说什么好。

我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件事的原由,我怕它是一个非常简单的过程,比如对某个老外一见钟情,并且轻率地就有了结果,这样我真的受不了,这样,我过去的行为就显得非常弱智,而且是对我们这种关系的莫大的嘲弄。我情愿让她碰到了非常无奈的事情,事关她的生命财产,她必须做出这样的选择。或者,她一直在百般煎熬中生活,她在家庭中受着歧视,她面临着冷暴力,夫妻生活从来就没有和谐过,她为了家庭、兄妹、面子,为了掩人耳目,她一直就这样苟活着,苟全着,这是她唯一的一次释放。如果是这样,又何尝不可?何尝不许呢?

这种故事是很难演绎的,我就是问,她肯定也不会告诉我。我还是照着自己的逻辑去想象,去编织。柯依娜不是在卖药品吗?她的药品卖得非常好,深受广大华侨的青睐。但卖药品毕竟是违法的,这是在阿姆斯特丹,不是在中国,他们对中药的理解本来就很偏见,特别是那些左金丸、板兰根、双黄连,他们觉得这简直就是垃圾,拿来吃更是不可理喻。他们一直在严厉打击这些。于是,柯依娜早已纳入了警方的视线,终于有一天,柯依娜在卖药时被撞了个正着,她的超市被查封了。柯依娜面临着两项司法处置:高额的罚款并且半年的监禁。这时候,她委托的律师救了她,律师不仅为她疏通了关节,还收集了足够的证明,帮她为中药建立了合理的解释。柯依娜被释放了。我们设想一下,当律师从阴暗的监狱里把柯依娜接了出来,柯依娜闭着眼睛享受着久违了的阳光,空气是甜的,自由可以触摸,柯依娜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幸福啊。

律师又把柯依娜带回家,让她喝了一杯浓浓的热咖啡,让她就着香汤沐了一个浴,柯依娜早已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她裹着浴衣站在镜子前,美美地梳理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如果这时候,律师悄悄地站在她身后,深情地注视着她,你说柯依娜会是什么反应?她肯定会转过身来张开双臂迎上去,他们拥抱了。刚刚沐浴后的体香让人微醺。律师说,我能想你吗?柯依娜唔了一声。律师说,我能要你吗?柯依娜还是唔唔。律师说,我一直非常仰慕你,你很美。柯依娜嘴里唔唔唔。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怪都怪柯依娜的里面太肥沃了,她又一次碰上“上门有”了。

要是这样,我不能见死不救,这是她最最困难的时候,我得把关爱带给她,给她出出主意。现在,我们的每一次通话都围绕着这个话题。以前,我们谈论的话题很多,阿姆斯特丹的地理、风光、人情、经济,她的生意、她的家族、她的身体。有时候也会谈论我这边的,她过去的同伴、干部子弟、孙猴儿,以及九州的各种形势。我们很少提到娄阿鼠和前面那个小孩,好像这两个内容不仅无聊而且尴尬,好像触及了就会引发某些不愉快,甚至恩怨。所以,有关娄阿鼠的情况,我其实也是知之甚少的,所谓知道,也都是我臆想出来的。我们只谈现在这个小孩。柯依娜说,我在家都不敢提这个小孩。我说,他对小孩的态度怎么样?他说小孩太白,抱不出来,要我把他弄到海边去晒晒。他没有发作?应该说是还没有发作,发是肯定要发的。我说,是啊,也许他还碍于什么不便发作,碍于你,你让他前面的日子很体面;碍于你的贡献,这个家这个超市哪一个不是靠你的;还有你们的第一个小孩,那可是人见人爱的,而且已渐渐出息了。他要是发作,有可能会失去其中一项,说不定还会是两项三项,他现在还不想失去这些,他只能忍着。但他终究是要发作的,这不是一般的事情,当小孩日益长大,越来越像外国人时,他的压力也会越来越大,到那时就不止是发作了,很可能就是火山爆发,所以,你要早做打算。

我替她排阵说,一、把家庭经营得好好的,让他割舍不下;二、把超市弄红火了,让生意离不开你;三、也是最最要紧的,从现在起,开始敛财,以防万一,别到时候两手空空,连个退路都没有。除了这些,还有个举措就是把小孩送回来,心一定要大,别放不下,别怕辛苦了父母。小孩不在你们身边,眼不见为净,他爆发的可能性就会小一点,等你慢慢地根基扎实了,以后再说吧。我一条一条地说着,好像看见了电话那头的柯依娜,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在频频点头。

两年后,柯依娜将小孩送回到九州,拖了这么久才送回来,想必也是经历了千难万险,度日如年呐。柯依娜带着小孩住在父母家,这次她可能要多待一些日子,要等小孩熟悉了这里的人,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她才能真正地放心回去。看来,她是采纳了我的意见,做好了长期把小孩放在九州的打算。

我去过她父母家看过那个小孩,我也是出于好奇,好奇柯依娜会生出怎样的一个小孩,看看他有没有混淆的余地。其实,怎么可能呢,这完全就是两码事。鸡和鸭是一码事吗?老虎和狮子是一码事吗?肯定不是。这就是洋娃娃,头发是黄的,眼睛是蓝的,皮肤是白的,鼻子是尖翘的,我们只能感叹外国基因的优势,这种几十代几百代改良下来的优势,凭她柯依娜的本事,怎么能够战胜它?这样的一个小孩,不要说放在娄阿鼠身边,就是放在柯依娜自己身边,她睡着了也会心惊肉跳,醒来也觉得是个梦魇。现在只能这样。

柯依娜父母已经认不出我了,不知是他们老糊涂了,还是为了避免尴尬,故意漠然着,反正我们都没提过去的事。她母亲看上去忧心忡忡的,我想她以前应该不是这样的,她在得知柯依娜又添了一个小孩时肯定是很高兴的,她看到了自己充实的今后,想象着领小孩时的满足,她原来的偏头痛、肩周炎、神经官能症这些老年病,一下子都好了。但现在,这些病又都回来了,而且都加重了。她父亲眼睛和脑筋好像要简单一点,他笑嘻嘻地对我说,这小孩生得好看哦,生得像外国人一样哦。她母亲在一旁立刻打断他,说,别吵别吵,你去睡睡睡。她父亲莫名其妙,犟着头说,这人有趣噢,现在才下午噢,要我去睡睡睡噢。我觉得她母亲压力很大,她父亲如果明白过来,也会压力很大。这不是需要费用的压力,也不是今后辛劳的压力,有些压力,缓一缓就会挺过去,而这个压力,随着小孩的长大,将会越来越重。

她父母坐在旁边,我们就不好说话。我们说的都是些表面的话:小孩生活习惯吗?怕不怕生啊?讲什么话啊?九州话听不听得懂啊?我其实很想听听这个小孩的来历,当然这很不地道,为什么要强人所难呢?但这件事又直接关系到我对她的感受。我的脑子里老是会盘旋着这样一些念头:那个外国人长得什么样?他们在一起会说些什么?他们是怎样交媾的?做到什么程度?是一次还是无数次?想着这些,我连认真地看一看柯依娜都觉得不自然了。

柯依娜也觉得父母在旁边有些别扭,她要他们带小孩到楼下玩一下。她母亲说,楼下有什么好玩的?柯依娜说,楼下不是有公园吗?去看看花。她母亲说,现在没有花。柯依娜又说,去认识认识别的小孩也好,不能这样老关在屋里。她母亲无奈地站起身,脸上流露出明显的不快。她父亲抱着小孩在门边等,她母亲到房间里捏了一个口罩出来,动作遮遮掩掩的。柯依娜说,你拿口罩做什么?她母亲说,楼下有风。柯依娜说,太阳都晒着呐,哪里有风啊?她母亲勉强着说,现在外面不卫生,小心点好。

她父母一走,我们就说到了小孩的今后。在父母身边肯定是不行的,一是教育问题,二是环境问题,拖累了父母先不去说,小孩的身心发展是件大事。要给小孩找一个好的幼儿园,要有小小班的,新城附近就有很多,有市府机关一幼,有中心区幼儿园,有师院学前学院的幼儿园,有的强福利,有的强设施,有的强师资,但进这些幼儿园都要涉及种种关系,要走后门,还要集资。这些,只有我能帮她的忙。我们又说到小孩的户口,小孩要长期地在九州,就得有一个户口,不能老是个“黑人”是不是?柯依娜早早就入了荷兰国籍,那么在九州,小孩就没有根,就像是一个天外来客,这种情况不知能不能登记,要是能,肯定是需要很多证明的,才能把小孩的身份圆起来。柯依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她在叹什么气,她到国外已经这么多年了,她在九州的关系早已丧失殆尽,而我,这些年经营着生意,多少也是有些社会关系的,这样巨大的任务肯定要落到我头上的,她就是不说,按照惯例,我也要把它担当起来。柯依娜说,在九州,你其实比我的亲人还要亲。我知道,这样的话,包含着她全部的感情成分。我说,放心,有我呢,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看不得你有一点点难处。

我们的谈话曾经停顿了一下,就是说到户口的时候,这分明是个外国小孩嘛,但他的父母又都是九州人,这跟派出所怎么解释呢?就是这个时候,我的意识悄悄地溜了出来,溜到了楼下,落在了柯依娜父母和小孩的身上。楼下,是这个小区的花园,新城的住宅环境都非常漂亮,有水榭,有假山,曲径通幽,丛草万绿,但是,柯依娜的父母在楼下一点也放不开,一点也不快活,那个小孩总让人觉得别扭和惹眼,所以,他们要给他戴上口罩,像一个蒙面盗贼。他们怕别人认出小孩是外国人,认出了大家一定会围过来看,大家会好奇地问这问那,无论问什么,两位老人都会觉得非常的尴尬。

后来,柯依娜要我陪她去买一张床,是买给这小孩睡的。我前面说过,柯依娜现在像个外国人,她已经完全脱离了原有的生活习性。她说,小孩在外面都是一个人睡的,外面很讲究睡眠卫生的,我真不习惯他睡在我身边,我已经好多天睡不好了。她强调说,床,一定要买,放不下也要买。我就带她去南城的家具市场,我们订了床,又回到她父母家里,我们要等商家把床送过来,装搭好,还有些东西要搬来搬去的,她叫我等一等,留一下。

这天晚上,我竟然留得很迟,当然也是有事,但我自己也很想留下来,我觉得心里有一条虫子在活动,绕来绕去的痒。这时候,柯依娜的父母也陆续去睡了,小孩也已经迷迷糊糊起来,房间里一下子静谧下来,床头灯也变得暖和了。我们坐着说话。回到九州,柯依娜的身心已慢慢放松了,由小孩带来的哀怨,现在也基本淡化了,她的神情非常的好。有一下,她起身去看小孩,她弯腰在小床边,她穿了条浅色的裤子,是那种睡觉时穿的简易的裤子,在灯光的阴影里,与她的皮肤融为一体,我觉得她好像裸体着一样。我还看见了她的腰,很有弹性的腰,弯在那里显得特别光滑,那真是一段水蛇腰啊,我还想起了她蠕动的风姿,立刻就有了一种侵犯的冲动。我就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也装模作样地看着小孩。我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会是这样的。我说,你看你这事弄得,多么被动。她喃喃说,我也难受死了,我都被弄得筋疲力尽了。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一句话在心里左突右冲,是啊,真是的,你哪怕跟我好,哪怕我们也生了一个,也无非就是像不像的问题,也不会这么糟糕。她没有接话,没有反应。没有反应我就当她也有了后悔,就当她被我击中了要害。我就把她一把搂过来,没有渲染,没有过程,直接就把她推倒在床上。我的动作很简单,我觉得没必要再铺垫了,我不想把她的真实情况搞清楚,就凭我对她生活的假设,她和孙猴儿是不是也有关系?她和娄阿鼠也能这样苟合着?她又这么轻率地迎合了律师。她和他们都可以这样,我付出了这么多,我就太有资格这样了。柯依娜悄没声息地接受着我的索取,这个过程,她始终侧着头看着她熟睡的小孩,她是怕我们吵醒他。还是她不好意思面对我?她就是这样一个姿势,直到结束。

回到家里,我仔细品味着这个过程,像演算一道数学题,一步一步重温下来,重温到有一步时,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顿了顿,又回顾了一次,还是在这个地方出了毛病——她的水蛇腰没有扭起来!

我老婆在那天晚上也吓了我一下,她说,你鼻子怎么雪白雪白的?我说,怎么会雪白呢?我摸了摸。她又说,摸怎么摸得掉啊,和别人做不好的事情鼻子就是会雪白的。她说得像真的一样,我就想站起来去照照镜子。她哈哈大笑起来,说,做贼心虚了吧。我硬撑着说,你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柯依娜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是她父母告诉我的。我以为她有事走得急,来不及通知我了。我就想,她到了阿姆斯特丹总会来电话吧?没有。后来又想,她忙完手头的事会来电话的吧?也没有。我想她应该会来电话的,她还有很多事要我帮忙办呢,小孩户口的事,小孩幼儿园的事……但是,她就是没来电话。你说,她这是怎么回事?

[原载《钟山》杂志200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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