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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中毕业的时候是十八岁。这个年龄,细心的人一看就明白,这厮,一定有什么说道的,要么是长不大的“螺蛳钉”,书读得迟;要么是“蒸不熟的黄馒头”,在哪个年级里“回炉”了。也确实,一年级的时候,五颗钮扣分三份,我分不出来;五年级的时候,“读书是学习,使用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这“而且”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这么重要?我就搞不明白。等我读了初中,母亲就吓唬我,叫你爸早点做辆板车起来,言下之意是,我学校里一出来,就可以去做苦力了。
借我母亲吉言,我确实也做过许多苦力,打桩、做泥水、拉板车,或者,被人呼来喊去地打架。这些信息也告诉别人,这厮有蛮力,或者说,头脑简单。同时,别人也由此知道,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找不到事做了。一个人有力,没事做,都会想着去学一门本事,什么本事?打拳!就算你自己没想到,别人也会惦记着你,我父母就说,没事去学门功夫起来,不打人也可以防防身嘛。那些打拳老司[1]也会找你,到我这里来吧,到我这里来吧。有点像现在的“星探”和“引进人才”,嘎嘎。
我们家对面山上就有个拳坛,老司叫龙海生,也有人叫他南拳王的。是拳王,一般都有些传说。传说一,说有一天有人找他单挑,他说可以,也不问要比试什么,不动声色地顾自扎下马步,运足气,然后发力身体一坐,脚下的地砖就像开了片的瓷板,嘎嘣嘎嘣地裂开来;还有个传说更有趣味,说他弟弟要“上山下乡”,明天就要走了,他表示对政策的不满,早一天夜里把解放路上的垃圾屋全部踢倒。垃圾屋都是水泥的,一路上有几百个,先不说垃圾屋牢不牢、重不重,但一路踢来不歇,这脚力也是可观的。
就这样,我拜了龙海生为师,学两样东西,一是齐眉棒,二是板凳花。齐眉棒讲究左右开弓,板凳花的特点是进退自如,两者都是攻守兼备、实战型的功夫,我喜欢。我不看好死板的、程式化的套路,我觉得,没有器械,光是拳,力是打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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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力,就会有人请。请我的是附近的金龙阿妈。金龙妈我不认识,但我母亲认识她。母亲说,金龙妈很苦的,她有什么事叫你,你只管应来。我就应了。金龙妈找我不是一般“推拉抬担”的小事,而是委我以“重任”。什么重任?这个说来话长。现在,我撑着肩,自我感觉良好地往金龙妈家去。我以前读小学时,每天一早从家里跑出来,像一条关了一夜出来撒欢的狗,跑得很快,还会张开双臂作飞翔状,嘴里还配以“呜啦呜啦”的叫声。叫声像犬吠一样引出了其他同学,他们一个个钻出家门,一会儿就会集起七八个,像一群互相追逐的狗,兴奋地向小学跑去。金龙妈家就在小学的附近,一个裁缝店边上,一条小弄堂进去,里面有很多人家,像某些景区,外面一点也不起眼,里面都是风光。我们这里有很多这样的弄堂,像一个篆书的“竖心”,由几条枝杈组成,金龙妈就住在最里面的那间。到了这里我想起来了,金龙,还有银龙,我们应该还是校友呢,这个也等一下再说。
这条弄堂,我以前来过,是初中时随“红卫兵”进来夜巡。巡什么?巡有没有“犯罪”的隐患。小路弯弯,路边有许多物件,是边上的住户随意摆出来的,水缸、鸡鸭笼子、花草罐罐、水泥洗衣台、晾衣的竹架子。我喜欢掉在队伍的最后,最后,等于没有了督促,我可以随机而肆意。用耳朵贴近屋门,听屋里的窃窃私语;在窗前的黑暗里凝神屏气,想象着屋里的大致轮廓。马上,私密一点点的被我嗅出来了。有一次,我还偷窥到露在床外的四只脚,我当时很费解它们的样子,后来被同伴“走啦”的叫声拉了出来……现在想来,当时那来不及稳妥的四只脚,可能是在偷情。
金龙妈家是两间平房,一间金龙妈住,一间两个儿子住,还有个半间在弄堂尽头搭出来,做厨房和柴仓。光线很暗,从瓦缝里漏进来的光都是灰尘。儿子的屋里很简单,一张床,一个五斗柜。金龙妈的屋里稍稍的复杂一点,一张八仙桌,一爿三门橱,一座老式的踏床,可见金龙妈过去也是有“规格”的。还有个角落用布帘拉起来,不用说我也知道,是屎盆间。我还可以想象,屎盆是带架子盖的,不然,它弥漫出来的气味要浓郁得多。
金龙妈想叫我合伙做一件事。什么事?摆赌庄!抽头薪!为什么摆赌庄?没什么更好的事可做。她一个女人家,大儿子金龙,傻的;二儿子银龙,劳改回来的。她要养着傻儿子,又要安顿好刚回家、找不到事做的二儿子,只有摆赌庄最容易启动。那么,找我合伙就更加简单了,她需要一个愣头青、有点“杠”的人来维持秩序。我前面说过,我长得五大三粗,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老;我又在拳坛混过,打齐眉棒和板凳花,那都是在逼仄空间里擅长的功夫,属特殊武艺,再小的余地也可以施展。至于抽头薪,则是对金龙妈提供场地的回报,和对我服务的认可。反正这阵子我也没什么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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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博是一门学问,也是技术活。说学问,是这个门类里面样式多、框框多、要求多,掌握起来不容易;说技术,是要求当事人脑子快,能判断,记性好,会计算,不仅运筹帷幄,还要战略战术兼顾。还要有身体天赋,比如眼明手快,像我的手指,石头里凿出来似的,肯定不行。
赌博赌博,赌后面为什么要加个博?说明它深奥。想想也是,任何和博字沾边的词,都和广大、深远、丰富有关,比如博览、博物、博大、博学、博爱等等。那段时间,我们听到最多的就是基辛格博士,他的称谓里就带个博字,就是那个中美关系的破冰者,他的职位实际上就是个安全事务助理,来中国却是周恩来陪着,毛泽东会面,可见,后面多了个博字,就不一样了。
金龙妈的赌庄就这样摆下了。
赌桌摆在金龙银龙的屋里,桌是金龙妈那张八仙桌,凳是散凑的,有条凳、圆凳、也有花鼓桶替代的,有一张竹椅搁在桌子边上,是供撤下的人休息的。说是休息,其实心思仍吊在牌上,都还在桌子上激战呢!
开始的时候,赌博的形式是“十三张”,这种玩法的过程比较慢。摸牌靠运气,但决胜靠智慧。我不懂拼牌,但也站在边上煞有介事地观看,边看边学,几天之后,总算把大小搞清楚了。十三张的编排有主有次,上面三张是次,中间五张是辅,下面五张是主,相互比每个层面的大小,大小以组牌的难度衡量。比如,最大的是“同花顺”,依次是“四条”(四搭一)、“伙儿”(三带二)、“没有顺序的同花”、“不讲花色的顺子”、“三条”(三不带二)、“两对”、“单对”、“全散”。大小主要看下面,比如下面很大,那上面哪怕很小,也可以自保。这真是一段非常自由、非常惬意的好时光,我就这样看着,也算是一份工作,说是维护秩序,其实很多时候都还是相安无事的。
后来形式又有了提升,主要是嫌十三张太慢,麻烦、费神,打赌人喜欢速战速决,于是就选择了“两张牌”。两张牌比大小,简单,不用动脑筋。但两张牌有难度,扑克五十四张,要拿掉二十二张,剩下的三十二张作为作战的武器。拿掉的是:除黑桃外的其余三张A、除黑桃外的其余三张3、两张花魁、四张K、两张黑的Q、两张黑的J、两张黑的9、两张黑的5、两张黑的2。红多黑少,好看。两张牌有口诀:“天地人和梅长板”,老听打赌人挂在嘴上,不知道什么意思。若说是什么比喻,好像解释不通;若说是大小的顺序,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最大的是“双天”(两张红Q)、第二是“双地”(两张红2)、第三是双皇帝(黑桃A与黑桃3),下面依次是:两张红8、两张红4、两张红10、两张红6、两张黑4,对应“口诀”上的“人和梅长板”。红Q和红9叫“天九王”,红Q和红8叫“天降”,听起来就很有气魄,在单张组合中算大的。牌里也有粗话,比如摸住了“红10和黑10”,叫“通奸”,就像我们现在说的“AV”,其实,单张凑成10的都有这个意思,算倒霉的臭牌。其他各种各样的组合就更多了,这里说不尽……
4
赌庄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摆的,要有好的场地,还要有隐蔽的环境。金龙妈有场地,她的家原来还算殷实,只是后来败了,但空余的屋子还有,在居住条件都很逼仄的当时,她的家算很好了。那个“竖心”弄堂的环境也不错,像《地道战》里的地形,适合躲藏和疏散。当然还有服务。金龙妈自己就会服务,她无业,又能干。打赌是个拉锯战,像跑马拉松。赢的人觉得手气好,不肯歇下;输的人着急想翻本,不肯退出,就像牛皮糖一样;这就要求金龙妈管饭。饭还不能是粗茶淡饭,要吃得可口爽心,肉类不买骨头,水产不买鱼蟹,都是不脏手不烦嘴的东西。在赌博的间隙,金龙妈还会端上一盆爽口美味的榨菜条,那时候吃水果奢侈,吃榨菜条差不多,切得大小适中,适合直接下手,正所谓:睡不如瞌,吃不如撮。所以说,金龙妈的服务是恰到好处。还有技术保障。坐地参与者,是要有名气指数的,聚人气也好,招赌手也好,蛇洞蟹洞,路路想通,银龙是最好的人选。他的脚有点瘸,据说是抓赌时跳楼摔的;他被劳教,据说是因为“出老千”;所以,由他来坐镇赌庄,正好是学以致用。还有就是我。赌庄是个有争端的地方,有为脾气争的,有为言语争的,有为一个交流的眼神争的,也有为一个不必要的手势争的,这需要有个人调停处理,这个人就是我。我不光是有力气、有功夫,主要还是有背景。我师傅是龙海生,拳坛摆在后面山上,那里人多势众,个个身怀绝技,说句难听的话,就算我在这里吼不住,到后面山上去打一个唿哨,我的师兄弟们就会拍马杀到。从这一点上看,金龙妈还算是个明白人,知道“寸有所长,尺有所短”的道理,知道这件事独食吃不了,知道只有我们联手了,才能够真正的相得益彰。
金龙妈那天叫我来熟悉屋子,有意在强调一些细节。比如,厨房的柴仓很大,柴火很蓬松,她是不是在暗示,这里可以藏身?比如,两间屋子都有独门出入,但床后面还有互通的便道,她是不是在说,需要的话,这里也可以回避?比如屎盆间,和我之前的想象一样,撩开厚厚的布帘,里面就是那个屎盆盖子,堂而皇之地摆着。屎盆盖子的功能很科学,一是遮丑,二是捂气味。背后是一张老年画,画的是“桃园三结义”,这个作用也很妙,美观,掩饰,其实后面是一扇气窗。气窗外是一条野路,往左往右最终都通往山上。这一带的民居都有点依山而建的味道,之间有蜿蜒的小路,感觉上狭小拥挤,实际上都四通八达。事后想想,金龙妈说这些的意思,是要告诉我,在关键时刻,这里还可以“曲径通幽”,不至于走投无路。
她倒没有说打赌不允许,或说这事有危险,她是怕我打退堂鼓吗?这个我才不以为然呢,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既然同意了加盟赌庄,心里早准备好了。我倒是考虑了自己的能力,比如,能不能胜任这些场面?人家会不会买账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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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龙妈摆赌庄完全是出于无奈。听我母亲说,金龙爸原来是菜场打肉的,当年张秉贵在北京称糖“一把抓”的时候,他在我们这里打肉也是“一刀准”,相比之下,我觉得,打肉比抓糖的技术含量更高,因为那时候打肉都是几角几两的。金龙爸后来是吐血死的。我母亲说,他得的是肺痨,每天大口大口地吐血,人身上的血是人体重量的十分之一,他最后吐了一脸盆,生生把命给吐没了。金龙妈很早就是一个人带着金龙和银龙,辛苦从她的腰上就可以看出来。她的身体看起来很结实,是那种长年累月干活的结实,但她的腰已经完全的坠了。一般人的腰都是在肚子上面的,但她的腰已经坠到骨盆了,再也上不去了,看起来好像也孔武有力,但已经不是那种挺拔的有力。金龙妈的辛苦还体现在精神上。我现在想起来了,金龙在我们学校也算是半个“名人”的,他说起来比我大那么几岁,但大家都知道,他在我们这个年级也留了好多年。他不是不聪明,不是读不了书,就是傻。读书是学校照顾他勉强跟跟的,给他一个去处,不然他只能待在家里了。他不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来、全世界都长得一模一样的“唐氏”,他的样子看不出来,该像爸像爸,该像妈还是像妈,他只有笑起来的时候,才看出了他的傻。他为什么傻,我们不知道,他这个叫什么傻,我们也不会说。但医生知道,所以医生给他吃一种特制的米、特制的面、特制的奶,吃得很单调。他不能吃其他食品,吃了会越来越傻,甚至有生命危险。因此,我们常常拿好吃的去诱惑他,一块饼干一块糖,都可以让他去扫一个教室。
他弟弟银龙倒是聪明,尤其手巧。银龙说起来也比我大一二岁,但和我同届,在隔壁一个班,也多少有点面熟。说他聪明是有例子的,说下乡拉练时,同学们都被铺干粮的大包小包,但银龙从来不带,没心没肺地跟着,肚饿了蹭饭,想睡了蹭铺。手巧开始是传他会装电灯,会搭半导体收音机,后来长时间没看见他了,问起,才知道他参与赌博,手又快又巧,会出老千,被派出所抓进去了。这又记起了银龙被判的那天,人民广场开公判大会,他虽然还够不上量刑,但公告上有他的名字,排在最后。公告贴在学校门口的那条路上,引得放学的我们挤在一起围看。开始的时候,我们不知道有银龙,我们感兴趣的是一桩流氓案,据说是“鸡奸”!鸡奸是什么?我们不懂,还以为是有人着急了拿鸡做事,新鲜,好奇,所以我们要看看。但另一桩聚众赌博案中有银龙,我们看时,金龙就过来推搡,说不看了不看了,有什么好看的。情急之下,还追打我们。金龙傻就傻在这里,他这样莫名其妙地推搡追打,说明“此地有银”,等于泄露了他的秘密,我们就更要看了,结果就看到了公告上的银龙。
【多年后我才了解到,金龙的病叫“苯丙酮尿症”(PKU),是一种常见的氨基酸代谢病。人体在苯丙氨酸代谢过程中发生了酶缺陷,使得苯丙氨酸不能转变为酪氨酸,导致苯丙氨酸及其酮酸在体内堆积,并从尿里排出。所以,要控制饮食或限制苯丙氨酸的摄入,只能吃一些特制的“食物”,实际上相当于药物。在遗传方式中,金龙的病属于染色体隐性遗传,临床表现主要有,智力低下、精神神经症状、色素脱失、皮肤长期湿疹,甚至身体鼠臭。】
现在我们知道了,金龙妈是多么的辛苦。她不仅要积攒金龙的药费,还要每时每刻留心着他的嘴巴,不能让他乱吃东西。还要千方百计地替银龙操心。
现在,银龙劳教回来了。他这样的人,出去没人要,做别的也很难做,帮妈妈摆赌庄倒是轻车熟路,是最便捷的选择。
而我,除“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外,也算是助金龙妈一把“绵薄之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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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头薪是打赌人都知道并乐意接受的事情。这个头薪可以有多种解释,也可以有多种理解。可以当享受这个环境,可以当租张凳子坐坐,可以当吃饭或点心,也可以当洗脸喝茶及金龙妈的服务,也可以当维护秩序的保障,也可以当调解争端的辛苦费。总之,这个设置是合理的,需要的。至于每次抽多少头薪,这要看我们心凶还是心平。金龙妈说,我们意思意思,我们细水长流。头薪的抽取具体由我来执行,我知道,这事不能强行,强行了打赌人就不舒服。最好是挑在数额较大的时候、气氛较好的时候、端上美味榨菜条的时候,这样的时候,打赌人心思都不在钱上,我就瞅准了时机恰到好处地抽吧。我抽头薪也是很有讲究的,要抽得少抽得勤,专抽零星碎钱,不做“一锤子”买卖。至于我和金龙妈的分成,我是这么想的,首先我体谅她的难处,其次她是看得起我,她虽然必须用得上我,但也是照顾我一条赚钱的生路嘛,所以,留出金龙妈买菜烧饭的费用,我们对半分。
当然,抽头薪的可行性,主要是建立在解决纠纷的基础上。平安无事,和谐健康,我的存在就毫无意义,所以,我也是很巴望他们出事的,有事了我的价值也凸显了。
打赌的人都是五花八门的,有的是慕名来的,有的是朋友带来的。若都是附近面熟的人,一般也就没什么大事了。如果这天的赌庄夹杂了生人,如果这天的赌牌摸得别扭,这就要格外留神了。任何引爆,都要有一个导火的过程。如果这一天生人多了、手气又背了、无端地挑剔关系了、开骂爆粗口了、或摸了牌故意唱牌了,那这条导火索就要燃着了。比如,一般人摸了牌都是很隐晦的,不管好坏都装得讳莫如深,但这天他们不矜持了,有意唱牌了,装着大大咧咧要放弃的样子,其实是故意在怄脾气。摸到了4和6,就说“通奸”;摸到了6和9,就说“婊子”;摸到了10和A,就说“嫖客”,这就有点想闹场的兆头了……
争端的发生往往是在庄家改旗易帜的时候,要打扫战场和清点战果的时候,各人把记账的“火柴梗”数出来,居然有人甩出了几根半折的火柴梗!疑问立即像砖头一样抛了出来,怎么有半根的?有声音讪讪地说,就是有半根的嘛!那半根算什么呢?算半脚[2]嘛!我们什么时候玩过半脚的?前面就玩过嘛!小儿科啊?过家家是吧?风背手烂的时候有啊!废话,想搅屎就明说,别瞎来这一套!这就点着了火药桶。这就起了争执。话题开始还围绕着输赢,渐渐地游离了赌博,跑到“手脚”和“做人”上面,这又牵涉到了“诬蔑”。就像消防队碰到了火灾,值班员赶上了小偷,我既然来了,也需要这样的契机,我得对得起金龙妈的邀请,别让人觉得我徒有虚名!
我介入了他们的现场。我双手摁住了桌上的火柴梗,我说,都看在我的面子上,听我一句话,算了。众人仰起头盯着我,一个说,凭什么呀?一个说,你谁呀?算老几呀?我也耐下性子,我说,这是我的场子,我的场子我做主,你们真的要听我的……我其实平时是比较口拙的,更没有什么理论素养,这时候要说服赢家或输家都是相当困难的。当然,我也知道,这样的场合不能摆道理,跟打赌人摆道理没用,我得来狠的,以我的方式,来他们没见过的。我回头招呼金龙妈,你家里有尖刀吗?尖刀没有的话,螺丝刀也行!金龙妈一头雾水,但还是很快找来了螺丝刀。现在,雾水来到了众人的脸上,他们疑惑了。我说,大家都还想玩的话,那场子就请继续;如果谁一定说是少了钱的,那算我欠你的怎样?有人冷冷的说,不欠。我说,那好。我把左手臂搁在桌子上,右手的螺丝刀戳住了左臂的皮肤,我有戳下去的意思,但众人似乎不信,觉得不会,这样干吗,吓唬人的。我就噗的一声戳了下去。螺丝刀立刻嵌入了我的手臂,皮肤变了色深深地往下陷。人的皮肤其实是很厚的,不说比猪皮厚,但起码也会比羊皮厚。我们平时稍稍割破就渗血的那是表皮,表皮下面才是真正的人皮,有一定的硬度和厚度,所以它才会砰的一声。现在,螺丝刀戳在我的手臂上,因为压迫得紧皮肤上并没有出血,看起来并不可怕,倒像是变魔术。这不行,这不是我要的效果。这样想着我就顺势拔出了螺丝刀,血像一颗红豆一样从皮肤内升了上来,晶莹闪亮,接着马上又从手臂挂到了桌上,这才使众人啊了一声,身体也不约而同地仰了一下,并且杂乱地说,这样干吗?这样干吗?我说,还要玩别的吗?有面子的话,这庄就这样吧!我又对那个赢钱的家伙说,对你来说,一百一块和一百块有区别吗?没有。都是信手拈来、不费吹灰之力的事,何乐而不为呢?说着,我一边用嘴舔去手臂上的鲜血,一边没忘了抽取这一庄的头薪。总之一句话,我喜欢蛮干,蛮干有蛮干的效果,有人好言好语不听,但这一手一般人都会吃的。
7
金龙也被安排起来帮忙,他的任务是“望风”。他傻,行为怪诞点没人在意,金龙妈就让他在这个“竖心”的岔路口待着,至于做什么,都可以。玩玩水可以,逗逗鸡也可以,就是别忘了正事,有“敌情”时发个信号。
“平安无事噢”的信号,用金龙的话回馈给里面就是:“妈,肚饿了!”这句话体现在金龙身上显得尤为经典。一般来说,傻人爱吃,傻人贪吃,傻人是吃不饱的。而金龙喊肚子饿恰巧又是“名正言顺”的。他那个什么苯丙酮尿症,一辈子就这么吃了,吃的什么呀,乱七八糟,一塌糊涂,那些特制的东西,说是食品,实际上就是药,就像掺了水的果汁,分了油的奶,索然无味,越吃肚越荒。所以,金龙时不时地这声“肚饿了”,没有人会觉得突兀,而里面赌庄听起来,就像辰夜里的梆声,让金龙妈觉得踏实又可靠。
可是有一天,金龙被人家“摸了哨”,赌庄被联防队端了窝。
那天晚上,联防队悄无声息地摸进了“竖心”弄堂。他们也许是接到了举报,也许是早有耳闻。一个联防队探子首先发现了煞有介事的金龙,他也装作神神叨叨地问,金龙,你在这里做什么呀?金龙愉快地回答,我妈叫我在这里放哨。探子说,放的什么哨呀?你又不是儿童团。金龙兴奋地说,里面地下党有活动,我在给他们望风。探子说,现在天都黑了,还望什么风呀,你肚子不饿吗?金龙说,我刚吃过,肚子还不饿。探子说,你那叫什么吃呀,你吃吃我的看。说着探子拿出了两个饼,三分钱一个的葱酥饼和五分钱一个的芝麻饼。黑暗里,金龙的眼睛倏地一亮,嘴里也明显地咝的一声。探子把两个饼塞给金龙,顺便也搭着他的肩走出了弄堂。等在外面的联防队蜂拥而入,像游击队员一样潜进了里面。金龙妈本想用金龙的傻做个障眼法,但她忽略了金龙的软肋是贪吃,两个饼就把他收拾了。我觉得联防队有点不厚道,和金龙的较量也不公平,更不能拿拙劣的手段欺负人,就像和结巴的人吵架,吵赢了又有什么意思呢!当然,这是我后来听说的。
我当时正在赌庄上,正沉浸在“八鸡三扣天二”的氛围中,突然断喝声响起,神兵犹如天降——都把钱放在桌上,把手倒背到脑后,乖乖地一个个走出来!就像战争片里解放军攻占了敌人老巢。大概也就是停顿了几秒钟,三秒或者四秒,突然间,电灯暗了,一暗就是我们的地盘、我们的机会。电灯是谁拉暗的不说你也知道。银龙还坐在赌桌前,他举着双手,像个束手就擒的俘虏。他是主人家,他反正逃不掉。其他人,那就听天由命了。外面有多少联防队我们不知道,但听声音弄堂里已经堵死了。堵死不可怕,只要地里黑,地黑就有希望。我的脑子里飞快地闪烁着逃跑的念头,现在躲柴仓已经不可能了,眠床下也来不及藏了,我悄悄地矮下身,往床后的便道挪去,那里通向金龙妈的屋子,也许还能在什么地里藏一藏。就在这时,黑暗里有一只手捉住我,推了我一把,把我推进了屎盆间,这肯定是一只熟悉的手,但在那一刻我已经无暇顾及了。眼前是金龙妈说的那个屎盆盖,它犹如一张凳子,接着我就嗖地跃了上去,那张“桃园三结义”的年画,此刻正像是一盏闪闪的明灯,照亮了我的前程。我撩开年画,实际上是一把扯下,后面是一扇气窗,气窗不算大也不算小,但已经足够了,我抓住窗架拼命地把头伸了出去,脚下一蹬,身体就像蛇一样游出了外面。这不是我有多大的功夫,这是我训练板凳花的结果。板凳花有一个最典型的动作,双腿一撇,身体从板凳下矮了过去,形成变防守为进攻的正面握凳姿势,这需要柔软的腿功和坚韧的腰功,有这两手,我从屎盆间的气窗上逃脱,就一点问题也没有了。
气窗外是卵石铺成的绵延小路,有一点点坡度,这告诉我它正是往山上的方向。我还记得前方有一个叫作碗瓦槽的地方,那是个长年不竭的暗井,从它的右边拐出去,就像遁了地一样,就进入后山了。我飞身疾步,一下子消失在黑暗中。
8
第二天,我伏在家里不敢轻举妄动。第三天,母亲问我,你今天怎么没打拳啊?她不知道我在金龙妈那里摆赌庄、抽头薪,她要是知道了这件事,也不会让我做的,她以为我只是帮金龙妈干个重活,以为我一直就待在龙海生的拳坛上。她还知道,前日子里有上海的跤手过来切磋过。我就说,这几天龙老司到上海回访去了。母亲说,那你怎么不跟去学呀?我说,去上海坐轮船要八块钱,你舍得给我八块钱吗?母亲不响了。
这天晚上,我还是去看金龙妈了,前两天风声鹤唳,我蛰伏不动,相信金龙妈也会谅解我的。
我走进那条“竖心”弄堂,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有一种“方勇”去见“阿玛尼”的感觉。对,我仔细想了想,是这个感觉。这是电影《奇袭》里的一个片段:方勇带领小分队要去炸掉康平桥。这一带有曾经救过他的阿玛尼,他要去看看她。镜头回放是这样的:阿玛尼在为受伤的方勇喂食,外面传来了李匪军搜查的声音,阿玛尼赶紧藏起了方勇,阿玛尼嘱咐儿子引开李匪军,儿子往后山跑去,李匪军向后山追去,阿玛尼焦急的表情、画外,后山响起了清脆的枪声,意味着儿子被打死了,阿玛尼痛苦地揪着心,身体摇晃了一下……阿玛尼是著名演员曲云演的,她不愧为中国第一苦难大妈,她演的是那种隐忍的苦、坚韧的苦、百折不挠的苦,让人刻骨铭心。现在,回想起前天晚上的赌庄被端,我觉得金龙妈也是这样的。弄堂里布满了联防队员,门也被堵得严严实实,屋子里一片混乱,打赌人慌乱无序。就在这时,金龙妈不动声色地拉黑了电灯,打赌人训练有素的特质瞬间显现了出来,就几秒钟,毁证的毁证,藏钱的藏钱。我虽然不沾手钱物,但也在那一刻窜到了床后,想借助便道溜到隔壁,后被一只手推进了屎盆间。这只手肯定是金龙妈,也只有她,会在这时候及时、熟悉地出手相助。也只是在几秒钟后,在一片嘈杂响亮的叫唤声中,手电照过来了,火把烧起来了,那些打赌人也乖乖地举起手,像老鼠一样被串在一起,银龙也被捉走了……我想,那一刻,金龙妈一定也像《奇袭》里的阿玛尼一样,揪着心里的痛,身体摇晃了一下。
现在,我敲开金龙妈的门。金龙非常老实地坐靠在自己的床上,前天晚上的端窝,和他的“失职”有关,所以他也非常沮丧,看上去像一个真正的病人。金龙妈倒是已经在桌上糊纸盒了,我知道,是光明火柴厂的火柴盒,一百个一块钱,那时候很多人在家里都做这个。我们坐着,相对无言。金龙妈只管自己做手中的生活,我也机械地看着她在劳作。想起其他打赌人的“凛然”,我越发觉得自己窝囊和猥琐。我对金龙妈说,那天真不好意思……金龙妈打断我的话,说,你就是要跑的,你不能让他们抓住。我说,幸亏你推了一把,我才……金龙妈说,不说这个,应该的,我把你叫进来,是让你来帮我,帮我还让你受罪,这怎么行?她这样说了,我就更加惭愧,赶紧转移了话题,我问起银龙,金龙妈说,他没事的,反正他也就这样了,就是在外面,他有什么事好做呢?进去了我还省点心。你不一样,你是一张白纸,进去了,白纸就留下污点了。我说,那还有那些人呢?他们怎么样?金龙妈说,他们没什么,他们油得很,才不怕这些呢!我停了很久,心里五味杂陈,甚至有些疼痛。看着金龙妈利索地在糊火柴盒,脑子里不断闪现出“阿玛尼”“阿玛尼”,从《奇袭》里的阿玛尼,闪回到《苦菜花》里的母亲,又闪回到《药》里的母亲,都是些苦难的母亲。我说,你接下有什么事,只管说,只管叫我。金龙妈说,嗯,现在没事,我糊火柴盒也挺好,就是慢一些,图个轻松,下礼拜我又接了些尼龙袋……我深深地叹了一口大气,烫尼龙袋,我知道的,那也是个细碎的活,一分钱烫十个,烫一百个一角二。我母亲在家里也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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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人长相老,尽管只有十八岁,但做的都是与年龄不大相仿的事,我母亲也觉得我应该就是这样的。其实,过去的人都这样,出场早,做事大,样板戏《红灯记》里有一句话,叫“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一生做事无数,这和我母亲有关。应该说,我母亲还是很英明的,她知道我读不了书,就早早地叫我爸准备了板车;知道我力气大,就叫我学了点武功。现在看来,这些多少还算得上是些财富。比如,我步入社会后,这些财富就发挥了很大的作用。那段时间,我时常被人家请来请去,请去做什么?调解各种纠纷。为什么请我?就因为我力气大。那时候在社会上立足不靠文凭、不靠素养,就是靠力气。什么在路上被人无端地看了一眼,什么隔壁的屋檐水滴进了我家的院子,什么上坟的时间被人家抢了点,坏了彩头;这些事,都是为了一口气,都是要斤斤计较的,都是不能妥协的,于是就争吵,就打斗。但打斗又是多么的麻烦和消耗啊,这就有了请人调解摆平这一说。这是何等风光和惬意的一档事,我们被人请着,奉为上宾,说吃吃,说赔赔,如果赔出的金额可以摆一桌酒或听一场戏,那我们肯定就是坐酒席上方和坐前排中央的贵人。
可是,好景不长。1980年前后,地方上刮起了“严厉打击”的台风,“飞马牌供销员”毙了,“专刺女人大腿”的毙了,“盗撬保险箱”的也毙了,有一个还是和我做一样的营生,也是调解摆平的,不过是名声大一点,事件响一点,给他挂的牌子是“地下公安局”,这意思是说,公安都解决不了的事情,他能。这不是给政府拆台吗?这还得了,一粒“花生米”就把他给打发了。我母亲说,你看你看,还好你接的都是小事,你要是和他一样,肯定也要吃“花生米”了!俗话说,吃坏了只用一口。而枪毙一事,一下子把我吓傻了。
尽管这样,我还是会碰到一些朋友找我做事。有人找我做托运,我犹豫,那可是要和人拼线路的;有人找我做歌厅,我担心,公安要是查来了怎么办;有人找我做拆迁,我不敢,弄不好会拆出人命的;后来,有人要找我做混凝土,这事利益更大,房产、道路、水库、机场都用得着,虽然都是些好赚的生活,但都得要通天的本事与人纠缠,与人争斗,一想起来我就心慌,就气短。我母亲说,你还是少吃轻走吧。其实不用她说,我也会马上就想起金龙妈来,想起她当年在混乱中的暗助,想起黑暗中、屎盆间里及时一推的那只手。我会想,我是被金龙妈救下来的,我等于赢来了一条生路,我可不能乱来,不能随随便便地把生路挥霍掉。设想,那天晚上,在那个赌博的现场,我做“保镖”抽“头薪”,这样的角色,要是被联防队抓进去,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我的人生也许就被颠覆了。我也许是在劳改农场里做砖,也许在做订牌鞋;也许和狱友打架了,也许还把狱友打死了;就算我有幸从里面出来,我也无脸见人,人们也看不起我;我既找不到要做的事情,在社会上也没有立足之地;我在人们眼里就是个人渣,我的母亲也早被我气死了……不管怎样,我现在还是好好的,毫发无损。本分的人,都是一生平安的,但也一定是没有出息的。说句不厚道的话,金龙妈保住了我的“名声”,但也抽走了我的骨头,我再也不会好高骛远了。我母亲说,已经很好啦,很好啦。
倒是银龙,我一直也是看不明白的。那次“进去”之后,他被判了五年。给他的判词叫“聚众赌博”“屡教不改”,其实,我们附近的邻居都知道,他家有特殊情况。后来银龙出来了,我们都为他担心,他现在会有人要吗?他往后还有饭吃吗?但银龙似乎一点也不害怕,整天把自己打理得光可鉴人,游来荡去,一副不缺钱花的样子。后来我们知道,他机灵、聪明,在“里面”把老大伺候得舒服,老大就放出话来,要外面的朋友把银龙罩着。
这时候的社会,形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是热闹的,也是混乱的,是前进的,也是跌跌撞撞的,风雨交加,泥沙俱下,价值观也在剧烈地摇晃。就像那句话说的: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偏偏就有那么些事,就是留起来给银龙这号人做的,一般人还都做不了,像前面提到的那些事,银龙都做得游刃有余,如鱼得水。从里面出来的人都这样,虽说有这样那样的“缺陷”,贴了标签,有了符号,但似乎也优势明显,天不怕地不怕,胆大做将军。
现在,顺应时势,银龙又做起了“担保”,就是过去的“高利贷”。这些以前被人诟病和嗤之以鼻的行当,现在都有了新的政策和堂而皇之的途径。但这些生意又不是政策和正规途径能够保障的——压在他那里的资产“满当”了怎么办?联保的关系户破产了怎么办?到期了不还钱,死猪不怕开水烫怎么办?还得靠胆量、手段、势力!前段时间,就有人借了钱玩失踪的。这种事,办法当然是很多的:软禁那人的家属、占领那人的房子、冻结那人的户头、再把他打入“黑名单”。银龙说,我们是做生意的,哪还有时间陪他玩这个啊。
他先是放出线人找那人的“玛莎拉蒂”,人逃,车是没法逃的,尤其是豪车,开到哪里都是个惹眼的东西。当初那人就是拿了这车的八百万发票来抵押的。三天后,线人在军分区车库里找到了那辆车。银龙就约了交警过去,带着八百万的发票把车拖了。银龙说,我有办法把他的车挖出来,也就有能力把他的人找到。我之所以没有急吼吼地找他人,还让他留在外面,就是想他还能够活络起来,活络了,他才能把钱转起来。我要是把他逼急了,逼进了死胡同,那他还不得去跳楼啊,我希望他能够领会我的良苦用心,相信他缓过劲来会来找我的。语气和意思都是斩钉截铁的。真是经历锻炼人、造就人呐。
噢,顺便说一下。前段时间,地方上号召治水,银龙甩手就捐了五百万。再顺便说一下,银龙有时候也给我照顾点生意,诸如“拖车”“搬运”类似的业务,我们算是有来往的。
金龙今年有六十了,还活着,也还傻,这都是金龙妈照顾得好,现在更有了银龙在经济上做后盾。医生说,这种病,没别的办法,但按时“吃药”,器质上、生理上是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金龙妈应该也有八十六七了吧,脑子身手都好,平日里喜欢窝着搓麻将,伙计是年龄相仿的隔壁邻居。她一般搓123,也就是说,如果设定每张是一块钱的话,第一庄一张,第二庄两张,第三庄就是三张。她一世辛苦操劳,还有这样的岁数,我只能说,仁者寿。
[原载《收获》杂志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