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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底的时候,具体说是11月上旬,我应邀去上海参加一个会议。我去上海的心情有点复杂,我是既想去又不想去,我怕去上海,但又非常渴望去上海,我已经有将近四十年没有去上海了。当年我非常熟悉的那些地方,比如大柏树、五角场,现在肯定是面目全非了,我要是再置身在那里,肯定是两眼一抹黑,像傻瓜一样。还有一个我不想去的原因,是因为我生命中一件揪心的往事,就是从那里缘起的,我不知道会不会又碰触到了它。所以,尽管,我这些年跑了很多地方,但上海我一直就拒绝踏入。这不怪上海,完全是我个人的原因。
我要去开的会叫“玻璃,一种新材料的重新命名”。会议由ZD大学建筑与设计学院召集,邀请的都是全国玻璃方面的专家,有研发和生产的专家,也有设计和使用的专家。这样说来大家也就知道了,我也是一个和玻璃打交道的人。其实,我和上海的关系最初也就是和玻璃的关系,说得更具体一点,那个揪心的往事就是和玻璃有关。这说法有点歧义,这里先按下不表。
我以前和上海的关系是比较特殊的,如果用一些符号去表示,就更特殊:南京路第一百货、浙江路第十百货、大光明电影院边上的友谊商店、亦游亦购的豫园商场、提篮桥监狱附近的浦东码头、购买温州船票的十六铺、登船下船的公平路码头,如果再选一个,那就是上海的大世界。这些地方,我走过,甚至还经常在那里活动,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象。现在如果向人介绍上海,我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东方明珠塔?野生动物园?迪士尼乐园?世博会主题公园?倾向性一下子就看出了时代印记。但我的那个年代跟生计有关。
我是坐G1357次高铁去的上海。我从广州出发,估计六个小时能到。途中我带了许多吃的东西,我的钱包里也有足够的钱。我说这些的意思是,我曾经有过非常拮据的尴尬,所以一直以来,只要我出差,我都有穷家富路的习惯。1979年的上海已经是非常的繁华了,是全国人民心目中的花花世界,但从温州到上海,交通极为不便。只能坐海船,而且要一天一夜,船要三四天才开一趟,船票是八块钱一张,三等的,也有统舱和散席,也要五块钱。有一次我曾经被困在上海走不了了,只能等我母亲将钱汇到我住的旅馆。那些天,我身边只有几块钱,我把这些钱都分配在伙食上,一天就吃一碗面。其余的时间,我都躺在旅馆的床上保存体力。我睡觉,我不能让任何饿的念头冒出来。十多天以后,我听到旅馆的门卫喊“某某某,汇款”。我激动得瑟瑟发抖,连裤子都穿不起来了。
ZD大学在五角场附近。印象里的五角场是个很冷清的地方,大柏树,怎么听都像是个农村,邯郸路又宽又长,却连一辆车都没有,有一个部队医院,我没有走近过,但感觉它就是壁垒森严的。现在肯定不是这样了。我从地铁里出来,进入出口的通道,一路上被人撞来撞去,被弥漫的香气熏得头昏脑涨,都是各种各样的食物,咖啡、快餐、茶叶蛋、火腿肠。我匆忙走着,看到不同的出口标志,通往A路的、B路的、C路的、D路的,像一个蜘蛛网。我马上被弄混了,我不知道ZD大学应该往哪里走。现在,我走在昔日熟悉的邯郸路上,满眼的人流,满眼的车流,满眼的商铺和广告,远远望去,路上有坡度的趋势,我知道,那不是真的坡度,而是无限延伸的错觉。听路人讲,去ZD大学还要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听口气,没有三十分钟走不下来。上海更大了。
宾馆是ZD大学自己开的,就在大学的对面。上海人很会动脑筋,知道大学里会多,鉴定会、研讨会、评审会,一年到头,自己接待自己的会议,也可以吃一个大饱。我到宾馆的时候在门口碰到几个熟人,都是搞玻璃的,有山东青岛的,也有四川自贡的,他们都在门口等人,说有朋友过来带他们出去吃饭。这会儿正值晚高峰,想必接客的人也都堵在路上。其实我也约了人,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个老上海。上海熟人不少,但真正在记忆里存下的仅此一人。我们偶有联系,以前是写信,后来是电话,现在是短信,都是在非常的日子里,比如大的节日,或人生的转折点,虽然相隔的时间很长,但我们总能够联系得上。我来上海之前给她发了一个短信,说我对上海一点也没有概念了。她说那你会住在哪里呢,我去找你,我们一起吃个饭。我说吃饭不重要,就在附近坐一坐,认一认。她说真是,我们也有几十年没有见面了,古人说“见字如面”,我们听听声音看,能不能分辨出来。是啊,沧海桑田,她这样说我就很期待。
房间还不错,虽然是个标间,但设计得还算合理,或者说人性化,有一个宽敞的客厅,客厅里有一个很大的沙发,有一内一外两个卫生间,这样,即便房间里住进了两个人,也不会为一些陋习和内急而苦恼。我转了转房间,阳台上还有个吸烟室,还放了咖啡和零食,时间还早,我就洗了个脸,泡了杯绿茶喝起来。
手机也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是约我的朋友,说已经在楼下大厅了。我说那我马上下来。她又说,你确信能一眼认出我来?我迟疑了一下,说,应该可以吧。她说,我穿小西装,里面翻白领,我干脆站小卖部门口吧。我一边应着一边在心里面浮现出她的样子了。
我这朋友叫陈优犁,如果说年龄,应该和我差不多。我在电梯口老远就看见了她,我们相互笑了笑,走近了没有拥抱,也没有握手,虽然都觉得熟,但还是有一种距离感。这种距离感不仅仅因为我们是一对男女,不仅仅因为我们有几十年没有碰到,而是因为彼此心中都有那么点不可言说的微妙。她说,还是可以认出来的啊。我说,是啊,好像变化都不大。她说,那我们就走吧。就自顾自地在前面走起来,我也配合着跟在后面。我在后面悄悄地看着她,她还和从前一样,有相对正式的化妆,她以前是喜欢化浓妆的,眉毛画得弯弯的,鼻侧刷了浅影,脸颊扑有腮红,嘴巴本来就小,但却嘟得很,她大概也觉得这就是所谓的樱桃嘴吧,属于好看的,所以也精致地描了口红。加上她一头的卷发,整洁的衣服,我老是会想起旧上海那些月份牌上的女人。我们就在宾馆对面一个叫“遥握”的咖啡馆里落座,这也是她事先订下的。这里显然是大学生们光顾的地方,简单的装潢,昏暗的光线,旁边有零星的几对男女,是那种散淡的、无所谓的、旁若无人的样子。我们都感觉到了自己的异样,暗想,我们一定是来过这个店里最老的一对男女。
1979年,我父亲死于非命。这话说起来有点耸人听闻,其实就是他自己把自己摔死了,只不过是死得比较离奇罢了。他是个所谓的供销员,在当年,这个职业还是比较吃香的,很多人不知道它的具体内容和性质,只知道他们的样子很风光,骑一辆自行车,车前挂一个黑公文包,一路打铃,于是人们就觉得他们很精明,很能干。也是,他们无事不干,无所不能,总会有各种各样的钱财流进来。我父亲也有一辆自行车,他喜欢在回家的时候炫耀一下,我们家正好在院子的门口,进院子的地方有几级台阶,他进来的时候总是不好好拿车,都任由车在台阶上咣当咣当,于是,散在院子里的那些人,摘菜的、洗衣的、或是干其他杂务的,都会抬起头来看他,他就很得意。我父亲在外面的时候很少骑车,稍微远一点他就坐三轮车,再远一点他就坐手扶拖拉机。那个时候,我们温州的公交还不完善,那些手扶拖拉机就载着我父亲出入于近郊乡下,那些乡下人就把他当作大佬,都叫他什么老,其实他那年才四十六岁。他那时候一定是很自我感觉良好的,有钱,有事情做,又身强力壮,所以他才会从飞驰的拖拉机上飞身跳下。那个司机后来说,我知道他要去的地方到了,我说到前面靠边停了再给他下。他不肯,根本不听话,脾气还暴得很,就直接跳下去了。他以为以他的身手一定也像铁道游击队一样,会像鸟儿那样落在地上。他根本不知道那个“惯性”的厉害,他的脚一着地,那个惯性就带飞了他,把他重重地摔在地上,摔了个嘴啃泥。据后来去收尸的我母亲说,他的头磕出了一个大洞,血蜿蜒地流在地上,比他身体的长度还要长,他的鞋也摔掉了,也许是被谁拿走了,不知去向,他的黑公文包还在,足足摔出了一丈远,也许是这个包需要和身份匹配,没人要。这样,我们才在这包里发现了他的秘密,他原来是在外面接合同的,凭他的口才和能力,再卖给一些作坊,他在这里面再抽取一点回扣。
我母亲对我父亲的死开始还是有些难过的,毕竟是太突然了,也太难看了。后来,有一个女人吵上门来,说有一辆自行车平时都放在她家,说我父亲答应送给她的;说我父亲就是小气,她陪了他四年,他就给过她一个戒指,她要求起码还要给一对“丁镶”。这件事立刻就把我母亲打倒了。父亲的抠,母亲是知道的,他本来就是个铁蛀虫、石板刨、浙江省,浙江就是他最省、吃蛇的人还会将鳗忘在锅里的,以为赚钱不易,但他在外面金屋藏娇,母亲没想到,她马上去信基督了。人们都说,人生有了重大的变故,只有在基督那里才会得到安宁。也许吧。不过,有心的人发现,我们家原来搁在屋外的东西都不见了,一个蓄水的小水缸、一只放垃圾的破畚箕、一鐏长年没变化的仙人掌。还有更细心的人说,我们家原来生炉子都是在外面的,点了柴,放了煤,等烟散尽,等火头烧充分了,再拎到屋里来。现在一切都挪在屋里头了。我母亲是胆小了,生怕别人找事。
我母亲信基督很认真,三祈五祷,礼拜天一定去福音堂。最最神奇的是,她原来不怎么识字的,现在居然能看懂繁体的《圣经》。每天下午四点,她必定是站在自己的桌前,桌上是摊开的《圣经》,她撑着手,语速平稳,一点点地朗读,有时候读不下来,她会反复几次,就这样一页页地读下去,从“旧约”读向“新约”。西窗边是越来越弱的光线,我每次看到她这个样子,都会觉得母亲很虔诚,她身形的轮廓非常漂亮,尤其是头发上,像镶了银边。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银边,是她有一缕头发突然的白了。对于她的朗读,主内的兄弟姐妹们说,是受了神的指引,她有生命了,就像玛利亚的未婚先孕是神的意思一样。对于她的白发,有人说,是她某一条神经被伤着了,在这缕白发上逆袭了,就像有人受了刺激睡不着了、聋了耳了、生了癌了,母亲是白了发了。
母亲有基督,那我怎么办?我肯定在家里待不住了。我害怕和任何人接触,最难过的是看到别人在公判布告前议论,如果这一批中有强奸的、鸡奸的、流氓的或乱搞男女关系的,我都会觉得他们一定是在议论我的父亲。于是,我也只好离家,远走高飞。对于我的离家,我母亲并没有反对,她只是问我,你觉得在家里很难吗?我点点头。她说,其实我也觉得很难,我要是有个地洞可以钻,我早就钻进去了。我那年二十岁,没有书读,也没有像样的工作,有一份工作是在街道的合作社里削筷子,所以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就跑去上海了。我们温州人有个传统,喜欢做一点小生意,其实我父亲也属于这种情况,心想,跑着总比待在家里好,有事做着总比没有事做好,总会碰到几个钱的。
很多人都以为我跑上海有那么点子承父业的味道,其实不是,我父亲做的事和我在上海所做的有天壤之别,他那个属于空手套白狼,我这个属于投机倒把。从难度上讲,他那个只需厚颜无耻,我这个则需要千辛万苦。在这之前,我父亲也没有给我半点启蒙,就连去上海要带介绍信都没有告诉我。倒是我母亲,也许是听我父亲在牙缝里漏过,说上海人喜欢菜油,说你不嫌麻烦就带上两斤,也许还有用。事实证明我母亲说的千真万确。
我是坐“工农兵18号”的轮船去的,这艘船在我的成长记忆里就是豪华和奢侈的象征。那时候能坐一趟船到外面去,无异于后来的出国和现在的登南极北极。这艘船原来叫“民主18号”,后来改叫工农兵,再后来改叫瑞新和繁华,但我们一直都叫它民主轮船,这是一块牌子,也是一种情结。我坐的是五块钱一张的统铺,其实也叫散席,我不敢坐八块钱的三等舱,后来我知道了还有一等二等,那是我无法想象的,因为八块钱已经相当于我每月削筷子三分之一的工资了,我这样去一趟上海,等于把我一星期的生活费都用掉了。统铺在船底的大舱,身边是许多运载的货物,也有牲口,有难闻的气味萦绕在周围,让人难以入睡。我的身上带了母亲给我的三十块钱和两斤菜油,这也许是我母亲所能给我的。说真的,那时候的母亲不会担心,我也不知道危险,我们都不会去想这样出去有什么不妥,都觉得这就是当时的唯一选择,并且是正确的选择。我就是这样待在这个闷舱里,守着身上的钱和那两斤菜油。我都不去想象外面是什么样的,其实,那个时候,我们的船正处在汪洋大海之中,我犹如一粒灰尘,如果我想到了沉没,那我一定会觉得奄奄一息了。我只能醒着,看身边他人的一举一动。我身边正好是一位苍南人,他挑了一担瓜子到上海去卖,同样,我也想象不出,这一担瓜子挑到上海能卖多少钱,在上海怎么卖,是摆路摊还是沿街吆喝,卖了以后他又会做啥。抑或他来上海本来就是有其他事的,这一担瓜子等于是他的盘缠,就像我要带上菜油。我们在一起瞎聊,我们都为铺挨着而感到高兴。他老是叫我吃瓜子吃瓜子,我当时听他的口音很有趣,我第一次听到温州口音以外的“外语”,他是说“西瓜子”,而不是“吃瓜子”,我觉得非常好听,它像音乐一样让我没有睡意。我在这船舱里待了一天一夜。
可以想象,第一次走出公平路码头,我就像一只家禽被逐放到了荒野上,心里慌乱无比。我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要干什么,我唯一的就是本能地随着那个卖瓜子的苍南人,他快我也快,他慢我也慢,有一次,我还下意识地拉住他的箩筐,生怕自己走丢了。后来,那个苍南人对我说,你不要老跟着我,你既然到了上海,就要撒开来跑。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去福州路那里登记,他们会排给你一个旅馆,要不你就会站路上了。我将信将疑,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有这么回事,住宿、登记、派单、分配。苍南人显然是有经验的。
福州路那个住宿介绍所像一个大集市,每天,上海旅馆的床铺都会汇总到这里来,再由这里派单出去,把那些来上海出差的、像无头苍蝇一样的人们派送到下面去。那个像厅一样的房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但仔细看看还是有队伍的,再看,才知道那些窗口是有要求的,写着“军人证”“记者证”“省介绍信”“市介绍信”“机关介绍信”“企业介绍信”,看着这些“信”,我感觉到自己尿紧了,肚子也一下子饿了,心也慌得不行。怎么办?我没有介绍信,我也不知道介绍信为何物,我身上只有一本居委会的票证簿,我本来是要带户口簿的,是母亲怕我丢了,说丢了就没命了,才给我这本票证簿的,里面有油票、肉票、豆腐票、肥皂票的存根,至少可以证明我是个有“身份”的人,不是“黑人”,但票证簿显然在这里是行不通的。我大脑空白,茫然四顾。后来,一个热心人告诉我,在上海,露宿街头是不会的,你可以去睡澡堂,不过不是现在,现在人家还在营业,你要等到晚上,等他们澡堂打烊,你再进去睡。这无异于在我兜兜里塞了一块钱。于是,我从福州路走出来,走入了一条宽阔而又冷清的大马路,后来我知道了它叫北京路。我无所事事地往前走,心里是空落落的,我无心观摩路旁的一切,也不知道要走往哪里去,我似乎有一个心愿,就是巴望着夜幕赶快落下来。后来,我无意中发现路边有一个平安澡堂,我的腿像突然失去了力气,像失散的士兵终于找到了部队,我停下来就再也不想走了。那个时候大概是下午五点钟。
那天晚上,我就住宿在平安澡堂,这是个人味、尿味、肥皂味混杂的地方,但我觉得它很温暖。我还在那里美美地洗了一个澡,我从来没有洗过这么奢侈和肆意的澡,泡在油腻的汤里,立刻就昏昏欲睡了。我在家的时候,洗澡是很简陋的,夏天在院子里冲一冲,冬天在屋里像磨墨一样,一盆水从头洗到脚。现在,一池的汤水让我的身心都放松开来,我把上辈子的油污都泡出来了,把元气和血液都泡出来了,我差点泡虚脱了,最后还是一位澡堂老司把我捞了上来,把我放在洗澡人休息的躺椅上,我就在躺椅上睡到了天亮。
醒来的时候,我身边坐着一位笑眯眯的老司,他说,你昨晚差点晕倒了。我说,啊,是吗,我一点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泡得很惬意,泡得灵魂出窍。老司说,这朋友,你要记住,以后在外面一定要警觉,不可忘乎所以,更不可肆意妄为,泡澡也一样,尤其是累了虚了,不宜泡烫,不宜泡久,那样容易被疲惫撂倒。这话可以举一反三,在我后来浪迹天涯的经历中起了很大的作用。老司后来又说,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我警觉起来,什么交易?老司说,我昨天就闻到你身上的菜油味,真香啊,你带了菜油了?我说,那又怎么样?他说,你要是经常来上海,你带菜油给我,我帮你介绍旅馆,我一个侄女就在遵义旅社,你可以住她那里。这的确是个好消息,老司说的也不像在蒙我,我就分了一斤菜油给他,剩下的一斤,我说带给他侄女做见面礼,我想马上搬到遵义旅社去。
老司的侄女,就是我前面说到的陈优犁,她那时是遵义旅社的一个服务员。我带了老司的口信给她,再把剩下的菜油给她,她就很高兴,就马上让我住下了。上海人对于菜油的感情,就像温州人对于海鲜,不知是上海人特别喜欢吃菜油呢,还是温州的菜油特别香。当然后来,上海人不仅只喜欢温州的菜油,还爱上了温州的瓯柑、温州的虾干、温州的走私表。陈优犁是那种会精致打扮的女孩子,贴身的小西装,笔挺的四条柱裤子,方口皮鞋,走起碎步来,的笃的笃的,小胸脯也一抖一抖,笑声仿佛从腰肢间发出来,铿锵有力。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挺拔、蓬勃,和温州羸弱的女孩子不一样,立刻就把我吸引了。我还喜欢听旅社的工友在过道里喊她,陈优犁,陈优犁,上海话把这三个字叫起来很好听,特别的悠扬,特别有音乐感,我如果在房间里,都会忍不住探出头张望一下。我因此也迷恋上了上海话,很快就学会了“赤那”“杠头”“小赤佬”“侬哪能”,还成了口头禅。后来,我到上海的时候都是直接去找陈优犁,每一次都会带上上海人喜欢的东西,而她,无论我去得早还是晚,无论她在不在班上,她都会把我安排下来,使我从码头出来就不再那么慌乱,可以径直奔向栖身的地方,这个感觉非常好。
陈优犁最早是在遵义旅社,后来调到了九江路,后来又调到了浙江路,最后落实在江西中路,也就是黄浦旅馆,那是我待得最久的地方,像家一样。那个时候,我和陈优犁已经非常熟了,没事的时候,我就会靠在服务台前和她聊天,从外面回来,我也会记着给她带一点零食,上海的女孩子都喜欢零食,上海女孩子吃零食也是一道风景。而她也利用她的资源给我提供便利,比如我入住的时候要是没有床铺,她就会在洗衣房里给我搭个铺,第二天再把我转出来。后来,待得久了,对房间的要求也高了,觉得那些统间杂乱,不便,不仅睡觉不便,放东西换衣服都不便,她过来说话也不便,她就把我换到了屋顶阳台的一个小阁楼。那个阁楼很小,勉强住一个人,门和窗都开在阳台上,实际上也并不隐蔽。旅馆里喜欢把洗好的床单被套晾在屋顶上,风吹得它们啦啦作响,也经常会有人在那里走来走去,但对于我来说,那无疑就是豪华的单间了。我在的时候,陈优犁也会过来看一看,我不在的时候,她也会避开领导躲到这里来午休,我的枕头上总会留下她好闻的雪花膏香味。她也会借我这里来换衣服。我怎么知道的呢?有一次,她那条白色的“的确良”假领就落在了我的床铺上,不知是她故意的还是疏忽的,但我觉得那特别地不一样,老想破译出这假领上承载了怎样的“密码”。我很快乐,在枯燥的外地,在疲惫之余,能有这样一份温暖的内容,实属难得。当然,我也知道,我们不是在谈恋爱,两地的差异和两人的角色,都使得我们没办法往这上面想。
后来有一天,陈优犁来阁楼里找我,叫我以后不要住在黄浦了。我不解,问为什么。她说没有为什么,说你在上海时间也不短了,其他旅馆也熟,你可以去求别人去。我觉得这个理由站不住脚,找别人找你不是一样吗?陈优犁就换了一个话题,说,你认识小李吧?我说知道啊,怎么啦?小李是黄浦旅馆的班长,他喜欢管人,有时候我入住迟了,还要经他批准才行。陈优犁说,他让你下次到福州路排队去。我无奈,我呜呜。
再次来上海,我就不住在黄浦了。但我一直在想着陈优犁的意思,什么意思嘛,没头没脑的!突然有一天就想明白了,是陈优犁和小李在谈恋爱!上海人是很讲究清爽的,不希望事情纠结和缠绕。小李一定在猜揣陈优犁,一定对陈优犁提要求了。这样想着,这件事也就解释得通了。
但是后来,陈优犁又让我去住黄浦了,也就是说,陈优犁和小李不处朋友了,或者说,陈优犁不理会小李的意见了。
现在,三四十年过去,我和陈优犁又坐在一个叫作“遥握”的咖啡馆里,我们有一下没一下地回忆着过去。陈优犁说着说着漏出一句话:我现在还没有结婚呢,呵呵。我诧异,问为什么。她说,原因很简单,感觉不好,感觉不好就觉得很没劲,后来又说了几个,都这样,就不再说了。我说,这么脆弱啊。陈优犁说,我这是脆弱吗,我这是坚持呐。我说,是啊,生活里不测的东西太多了,坚持也是一种考验。
2
昨晚睡得很好。我睡眠本来就好,长期在外面跑,基本上没有那些娇生惯养的毛病,吃住行,只要是心理上有所准备的,再苦再差的环境,我都能轻松自如地对付。曾经有一次和同事出差,同事悄悄跟我说,我发现一个秘密,你的睡姿一夜都不会变,睡下时什么样子,醒来还是这个样子。我告诉他,这都是苦难留下的毛病。他说,怎么是毛病呢,这话怎么讲?我说我小时候和母亲一起睡,一条薄被,像帐篷一样,我们就像是缩在帐篷下躲雨,轻易不敢乱动,这就养成了睡觉一动不动的毛病。所以,昨晚会务组又安排了一个人进来,我睡着了,一点也不知道。好在来人也特别地善解人意,好在房间的设计还特别的人性化,见我睡了,那客人就抱了被子宿客厅了。
上午是见面会兼论坛,下午还有。会议就安排在ZD大学的主楼二十层,我们走出宾馆,穿过马路,对面就是。会议室其实就是建筑与设计学院的,所以只能开一些小规模的会议,位子摆了两圈,席签重重叠叠,因此也就显得拥挤紧张,这样的效果反而很好,给人一种务实、纯粹的感觉。因为是学院邀请,来人倒都是一些大牌,但我不是,我只是一个做玻璃物件的,要不是在上海,我来都不会来。主持人是学院的教授,没有客套,语速非常快,搞学术的人都这样。他先是报了一个名单,要大家按照顺序发言,倒也干脆,不用推三阻四的。先是轻工部的一个副部长,再是行业协会的秘书长,再接下都是国内做玻璃的龙头企业,台玻、福耀、耀皮、南玻、信义、金晶、洛阳浮法、沙玻、威海蓝星、株洲旗滨,还有德国和英国公司的代表。我的企业不算大,所以,轮到我发言是下午了。大家的话题主要围绕着玻璃产品的研制和开发,涉及飞机玻璃、汽车玻璃、低辐射镀膜玻璃、太阳能电池面板、平板玻璃、颜色玻璃、超白玻璃、玻璃家具、幕墙、灯具、仿水晶、精密电子、光学仪器、特种镜板,如果不是相关行业,肯定要听得一头雾水。在这个过程里,大家都提到了一个关键词——“浮法玻璃”。顺便也普及一下,其实玻璃的一切关键都取决于这个浮法工艺。玻璃工艺的形成应该也有近两百年的历史了,但玻璃如何真正的运用,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间是非常有限的,仅仅是一般的器皿和一般的装饰,而且利用的价值就像它的质地一样非常脆弱。确实也是,当玻璃像岩浆一样流出来的时候,它的随意性和不稳定性是可想而知的。上世纪早期,英国人首先想到了要在玻璃的“改性”上做文章,这个工业革命的意义,无异于我们现在的火箭和卫星的利用,皮尔金顿公司就是通过保护气体在锡槽里的作用,解决了玻璃的成型问题和稳定问题。我们现在谈到的玻璃,确实,它的作用已经和其他新型材料、复合材料差不多了,比如没有波筋、厚度均匀、上下平整、更加光滑、更加牢固、更加透明,且能耗低、成品率高,那它不是比其他材料更漂亮,更有优势吗?这话说得远了。
下午还是这个会议室。门口摆着茶点和水果,我泡了一杯咖啡进来,而且是加浓的,目的也是为了自己不出现突兀的哈欠。经过一个上午的紧张,下午的发言相对松弛下来,没有排名,我就主动和主持人申请,让我第一个讲,说自己还有个要紧的商谈,说得冠冕堂皇的,主持人就同意了。
我这人说话向来没谱,没有轻重,也不分场合,这和我的出身、教养有关。我说我说点题外话吧,我是感慨于两点才来这里开这个会的,一是在将近四十年之前,我差不多就在上海浪迹,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哪一天会和知识沾点边儿,所以现在,在这个著名的ZD学府里开会,我是很惶恐的,同时也是很欣慰的。二是那个时候我在上海买过玻璃,那个时候的玻璃不像现在的玻璃那么贱,那个时候的玻璃是奢侈品,在我们那个地方,玻璃茶盆、玻璃杯子、玻璃鱼缸,那都是可以直接俘获姑娘芳心的,而平板玻璃,则可以决定一个婚姻的品质。我的生命与平板玻璃有过一些交集,而这些交集又改变了我的命运,鉴于此,我才乐意过来开这个会。从感恩的角度讲,我是感谢玻璃的;从抱怨的角度说,它又陷我于要命的困境。我不知道我到底讲清楚了没有,或你们听懂了没有。不懂也没有关系,这不能怪你们。我一个死去的朋友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你在两分钟之内还讲不清楚你的意思,那你就永远不要讲了,再讲也肯定都是废话。
我说完这段话就走了。主持人在解释我的离席原因。我相信其他那些老师也一定是诧异的,甚至是鄙夷的。他们面面相觑,心里一定会觉得怎么会让这样一个人过来开会,一点也不靠谱。都无所谓。倒是一个年轻的老师主动出来送我,边走边说,说你讲的还是挺有意思的,有许多别样的信号,你说的是什么年代的事情呢?我相信这里面一定有故事。我谢谢他的热情,我告诉他,那都是上世纪70年代的事情。老师说,噢,怪不得我们听起来会有些距离,那你今年有这么大了吗?我说我六十多了。老师兴奋地说,你说的那时候我才刚出生呢!我看看他的样子,说有可能。
我下午其实没什么商谈,是又约了陈优犁。这时候她已经在宾馆里面等了。我们说好一起去看看一些老地方,没有她这个老上海,我可能都无从找起。现在,我坐在陈优犁的车里。她是个有享受倾向的人,很早以前就是这样,所以,她尽管现在独身,但还是开了一辆宝马Z4,很精致,配置也不错,我坐在里面有点恍惚和幻觉。这种感觉非常微妙,我想,也许是因为身处上海的缘故,也许还有在陈优犁身边的缘故。陈优犁的车载着我朝浦东的方向驶去,这是我们下午的目的地。按照她的说法,我们不走延安路隧道的捷径,我们先重温一下多年前我在上海的岁月。我们从北京路上过来,一路走一路说,说九江路、浙江路、福建中路、黄浦旅馆;有一些在南城,像遵义旅社、十六铺码头;我那时候也看新闻,南京路江西路的拐角处就有一面报墙,那个时候,中国正在打对越反击战,我关心着它的每个进程;还有福州路的旅馆介绍所,每个人到上海的第一个落脚点,再由这里被一点点地分派下去,现在想起来还是有点不可思议,这是多大的一个工程啊。我们沿着外滩往左走,上了外白渡桥,这座著名的铁桥以及边上的石头房实际上就是上海当年的地标。陈优犁问我,去浦东那时候有两条路,你一般会走哪一条?我说,我只知道一条,就是提篮桥监狱边上的那条。在都市里面能看到一座国际监狱,那是很罕见的,高房子、小窗户、铁丝网、什么人关在这里,这些都是我当时的兴奋点。陈优犁说,走陆家嘴也行,近一点。我说,这个我不知道,外地人在上海不敢乱窜。
上海那时候的生活已经是很方便了,公交很发达,那些老电影里看到的电车都还有,无轨的有,有轨的也有,走在路上,身旁有咣当咣当的声音,让人恍如隔世。我买了月票,可以从这个车里下,也可以从那个车里上,像自己的车一样方便。上海的吃饭以前是一大奇观,到处排队,你坐在那里吃,后面是等着的人,虎视眈眈的,像拿着枪顶着你一样,再好的胃口也索然无味了。旅馆里也没有食堂,但社区里有,我们这些长期驻扎在上海的人,一般都会在社区办一张饭卡,社区食堂的狮子头很好吃,是正宗的无锡一带的烧法,但蚕豆和豌豆叫不清楚,这两种豆的叫法,上海和温州的正相反。
我前面说过,我是在温州待不住了,在家里背若芒刺,如坐针毡,我母亲都去信基督了,把门口的家什都搬进屋了,我这样“稻草都捡了走”的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就跑到上海去了。我一直以为过去说的跑码头就是这样,这不是我发明的,过去生活艰难的人都这样。
经过几天的熟悉和摸索,我基本知道自己可以干什么了,投机倒把,那时候没有这么一说,后来割资本主义尾巴了,才把这个词也带了出来。那时候的黄浦区,就像是我的根据地,南京西路下来的静安区偶尔我也会去一下,徐家汇也是,主要看有什么东西。南京路这边的东西很多,一百、十百、友谊商店,都是我经常要去的地方,去排队买搪瓷脸盆、买高脚痰盂、买绣花被面、买铁壳热水瓶、买大白兔奶糖和印花玻璃杯,上海是全中国物资最充足的地方,只要去排队,只要摸准了行情,什么都可以买得到。这些紧俏的东西被我源源不断地带回到温州,加上市场的紧俏度,加上我的心理价位,很快就出手了。等东西走得差不多了,我又准备起来到上海来了。
我后来才知道这不叫跑码头,跑码头还是有点江湖意味的,还是有点危险的,要有侠肝义胆,要有势力和地位,要受人尊重,被人看得起。我这算什么呢?后来在样板戏《沙家浜》里体会出一句话,胡传魁问阿庆嫂,阿庆呢?阿庆嫂鄙夷地说,他呀,还是在上海跑单帮呐。言下之意是没有什么名堂,都不在阿庆嫂眼里。跑单帮就是我这样的营生,靠辛苦赚一点不怎么干净的钱。
那时候到上海带香烟最多。温州香烟凭票,而温州人又喜欢上海烟,尤其是婚宴上,那是一定要“大前门”和“牡丹”的。牡丹分蓝牡丹和红牡丹,一个四毛六,一个四毛九,都属于罕见的奢侈品。碰到有人结婚急用,红牡丹都可以翻上一倍。每天早上,我饭也不吃就去一百排队,一人限购两包,如果队不长,我可以回头再排一次。我们现在有一句话说,在北京四天办一件事情,在温州一天办四件。说的是北京地大,程序多,不好走。上海稍稍的好一点,我又有公交卡,我可以一天办两件事情。
有一年,温州流行针织尼龙,而且就兴那种蟑螂色的,有人找到我说,有多少吃多少。这样的诱惑就像鼓风机一样推搡着我。后来我在豫园商场里找到一匹。剪布师傅说,八块钱一尺,两尺八一条裤子。我说,这一匹还可以剪几条?剪布师傅说,大概有十条。我说,那都给我吧。剪布师傅愣了愣,说,哪里有这样买东西的。
还有一次,凌晨三点,我到上海钟表厂排石英表,那是那个时期的新货,二十块钱一只。那一趟回温州,我兜里只剩下四毛钱,但我心里高兴,破例在轮船上喝了一瓶天鹅牌啤酒,吃了一份盖浇饭。后来在调剂市场,石英表换了一辆凤凰28吋的锰钢自行车。
回忆间,陈优犁的车已经进入了浦东,这已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了。我们盲目地开着,都是通衢大道,但我们不知道往哪里开,不知道我要找的地方在哪里。那个时候的浦东,是一个冷清的代名词,只有一些高耗能高污染的企业在这里,卷烟厂、玻璃厂、水处理厂,不是哗哗响,就是滚滚冒烟,还有一个传染病医院,据说,上海人口密度大,肝炎的发病率高,转氨酶指标控制在38,所以,那些人都关在这里。现在,这些厂,这些医院,连个影子也没有了,抬头望去,只有世贸大厦、东方明珠塔、金融中心大厦,和一个类似于啤酒起瓶器一样的大厦。
噢,我不是来浦东看热闹的,不是来测量它的变迁的,我是来寻找一个我心底的符号,一个难以弥合的错节,它改变了我的生活以及生命的走向,上海玻璃厂,我曾经在这里进进出出,在这里买过平板玻璃。
平板玻璃是我在上海跑单帮的“重器”。温州人结婚,你可以有搪瓷脸盆、可以有高脚痰盂、可以有印花玻璃杯、可以有铁壳热水瓶,但平板玻璃就不一定有。平板玻璃是铺在洞房里面的书桌上的,有和没有,档次就差很多。没有,它就是一张普通的书桌,有了,它就平添了许多色彩,许多话题,它可以压一些照片,可以压全国粮票,可以压崭新的人民币,既增加了情趣,又体现了富有。所以,搞一块60厘米×120厘米的平板玻璃,成了新婚家庭迫切的追求。
温州那时候也有玻璃厂,还是国营的,看起来规模也不小,但只能做那种装止咳糖浆用的黄瓶。他们也曾想克服困难做那种透明的盐水瓶,我记得当年的《温州日报》还登过他们会战一百天的消息,但最终还是以失败而告终。我说这话的意思是,玻璃虽然是以石英材质为主,但它的活性能量很大,高温熔化后,谁也不确定它的最终走向,以及冷却后发生的质的变化。
平板玻璃那时候只有上海才有,因为难得,因为难运,相比于其他东西,我更愿意带平板玻璃。因为婚礼必需,因为意义重大,我开价也相对更高一点。每一次,我会用几斤菜油换供销科长的一张计划票。那时候没有快递,没有出租车,没有小四轮,没有高速公路,我接受了平板玻璃的业务,也就接受了辛苦,但是我不怕,我血气方刚,我有的是力气,我把这个过程的复杂和难度都想到了,一步步去完成。我把玻璃用厚纸板包扎好,用带子把它捆结实,做成双肩包形式的模样。我就这样将平板玻璃背上了浦东渡轮,渡轮突突突地横过黄浦江,这是一段黄浦江最宽的江面,好多的船都要从这里出去,走到汪洋大海里去,所以从这里把平板玻璃背出来,也是有象征意义的。我背着平板玻璃缓缓地从渡轮上下来,因为我背的是重器,所以我把自己落在了最后,我怕人推搡,怕人碰撞,这个时候,我就是一个搬运工,我要负责货物的安全。
我背着平板玻璃踏上了76路公交,那是在市区边上开的公交车,还开不到市区里面去,进市区还得换一个6路有轨,那也不能到达我住的旅馆,要到达我的目的地,还需要倒一个无轨。那时候,公交是普通人唯一的交通工具,挤得很,每一辆车都是满满当当的。为了把平板玻璃安全地运到,我一般都要捱到中午,就算时间上没那么凑巧,我也要在公园里捱到我要的那个时间。在车上,我一般都会挪到最后面,把平板玻璃搁置好,用身体护卫住。因此,我在车厢的最后就可以居高临下地看到许多“风景”。我看见礼貌的上海姑娘给老人让座,看到文质彬彬的上海后生为姑娘争座,看到紧张又脸色煞白的行窃者,看到站在姑娘身后装模作样而实则想猥亵的病态者。我就这样把平板玻璃弄到了我住的旅馆。
在旅馆,因为有了平板玻璃,我几乎是寸步难行了,一刻也不敢松懈,像狗狗守着肉骨头,顽强而专注。上海回温州的轮船要三四天才开一趟,这样,我就要提心吊胆地守护好几天。到了那天,我怎样把玻璃从厂里弄到旅馆的,就怎样把玻璃从旅馆弄到船上,船还是那艘工农兵18号,为了安全起见,也为了犒劳自己,我给自己买了张三等舱,毕竟船舱里人会少一点。船外的风景,我无心去欣赏,我知道,船头和船尾的浪花是很好看的,没有坐过大船的人,没有亲历过海洋的人,是很难想象乘风破浪的壮观的,那么的勇往直前,那么的激情澎湃,那么的顽强,那么的有生命力。但我只能忍着,安分地坐在船舱里,守着平板玻璃,听汽笛一声声巨响,就权当它在为我的成功而欢呼而庆祝。
回到温州,我直接把平板玻璃背到新郎家,这是一块结婚用的玻璃,是要压在洞房的书桌上的,相信主人在盼望婚期到来的同时也在盼望这块玻璃的到来。也许他们准备了欢呼雀跃的心情,也许他们还准备了钱,因为是喜事,他们也许还会多加几块钱,以讨个头彩,我当然也乐意多说几句好话,漂亮的话。我记得新郎家是一座两层楼房,楼下是厨房和饭堂,楼上是前后两间,一间给长辈居住,一间做新婚的洞房。为了安全起见,我坚持要一个人把玻璃背到楼上去,我有的是力气,我都从上海背到这里了,还怕这几步吗?我背着玻璃,一步步的往楼上走,楼梯的拐弯抹角我要当心,上下高矮我要注意,千万不要磕碰,要像演杂技一样稳住脚跟,把身体和玻璃都侧进去,这些都难不倒我。新郎新娘,一屋的人都在等这块玻璃,他们的眼睛闪闪发亮,他们寄予这块玻璃很多的期望,婚姻的档次、洞房的热闹、众人的羡慕,等等等等。他们见我进来都不由自主地让开地方,都退了一步,生怕碰到我。也有人想伸手帮我一把,要扶一扶,但马上就被人阻止了,说当心当心,由他自己的意思是最舒服的。我真的是如释重负地把玻璃放了下来。现在,书桌上已摆好了许多照片,是新郎新娘杭州游玩时拍的,有六和塔、钱塘桥、三潭印月、白堤苏堤,还都是那些照相点拍的,也就是说,他们家的条件还是比较殷实的,是配得上这块平板玻璃的。
玻璃的包扎被一点点打开了。这个物件太重要了,所以我包扎得也特别好。我一点点地解开绳子,一点点地剥开纸板,那段时间,他们家帮忙的人也都在现场,除了新郎新娘、阿爸阿妈、舅舅舅妈、几个姐妹,有些本来在楼下帮忙的,这时候也都跑到楼上来了,楼下还有一些人,帮忙洗菜的邻居,搭台做菜的厨师,做菜的过程要三天,这个气氛也把平板玻璃的呈现推向了高潮。
但是,但是,我解开玻璃后自己也傻掉了。这块好好的玻璃、感觉又厚又重的玻璃、包扎得结结实实的玻璃,什么时候在里面不声不响地裂掉了,看起来不觉得,其实里面已经像蜘蛛网一样了,就差喇的一声碎开来。是新郎第一个叫出声来,说怎么是块裂的!这无疑像一声炸雷,大家拼命地钻了头看,这个说,就是玻璃裂了没有用。那个说,这个时候,玻璃裂了,彩头就不好了。是啊,婚姻是最讲究彩头的,裂,即是破碎,即是分离,这些话放在婚姻里,无论如何是通不过的。新娘马上就瘫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本来喜气洋洋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像黑了天一样。要是人少,这件事兴许还能够隐瞒一下,这么多人,人群马上也像炸开了锅,等于这个不幸立刻就藏不住了。大家都知道了,就会推着这些情绪往反方向走,七嘴八舌的。我一看情况不妙,就脚底抹油,还没等他们家人反应过来,我已经溜到楼梯下了,屁滚尿流地跑回家里。
我气喘吁吁地对母亲说,闯祸了闯祸了。我母亲信基督以后人完全变傻了,还说,他们要是信基督就好了,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信基督,人在世间就是一个过客,这又有什么要紧的?我也不和她废话,拼命地整理衣物,我现在还不知道他们会拿这事做什么文章,但我得先躲出去。母亲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她一定觉得我在小题大做,还真不是,我知道的。我当天就没敢在家露过面,过了三天,我托人买到了去上海的票,又匆忙跑到上海去了。
我和陈优犁说着这些的时候,我们还在浦东的路上转悠,我们找不到一丁点上海玻璃厂的影子,连个裁玻璃的店铺都没有。有些地方搞得好的,会在原来的遗址上弄个什么碑,记录一下当年的历史。但浦东改造得太彻底了,规划上根本就没有这么想,这就没有办法了。这时候,天上下起了中大雨,且还没有想停的意思,一下子,路面就积水了,看上去像铺了玻璃一样。路上撑雨伞的人多了起来,一会儿穿花绿雨衣的骑车人也多了起来,在十字路口、在商店门口、在人多的地方,这种颜色的交错非常有美感,看上去层层叠叠的,加上雨中的仓促,加上地上的倒影,远远望去,像一块厚厚的油画板。这种景象也告诉我们,这里已不是过去的浦东,也不是上海的浦东,这里聚集着众多的外来务工者,已经成了他们的宜居之地,今非昔比,旧貌变新颜了。高峰说到就到,车子也难走起来,我们被堵在路上了。
3
陈优犁告诉我,这个故事,一听就觉得还没完。我说,是的,没有完,现在还没有完。
第二天没会,但有一个座谈,说大家议一议,搞一个论文集。主办方的理由非常牵强,说本来是要给各位发放出场费的,可“八项规定”以后,财务的手续几近苛刻,支出更难了。想借论文集这一招,给大家发点稿费,弥补一下。当然也未尝不可,但这样简单的会,能出什么成果,我是持怀疑态度的。反正我是谈不出什么观点的,也不愿意再耗,一大早就买了票回广州了。我现在有经验了,从ZD大学到虹桥车站,地铁就要一小时。昨晚和同屋的说好,我睡客厅,目的就是为了今天的早走,于是,悄悄地收拾好,蹑手蹑脚地出门,连关门的声音我自己都没有听到。
上面陈优犁的话,是我上动车之后她发给我的短信,看来,我们的交谈还得在动车里继续。动车在上海平原开得还算畅快,到了浙江境内,尤其是过了宁波绍兴,山洞隧道就渐渐的多了起来,于是,我们的短信也变得断断续续起来。
那天之后的事,我都是听别人说的。我其实至今都没有回到温州去,自从那天从新郎的洞房里逃出来,我就躲出去了,我怕回家会带来更大的麻烦,我不在,也许这件事就没有结果了,至少我觉得会很快结束的。但听说,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玻璃被拆开后,发现了裂痕,新郎家就拿这个说事了,说倒了彩头,冲了喜气,甚至带来了晦气,一拨人围着我家闹了三天,要我赔偿损失。我不在家,吵也罢,赔也罢,终究会过去的。我母亲倒是不怕这些的,自从她信奉了基督,她的心变得格外的坚硬,任凭对方如何谩骂,她都不争不回,按照《圣经》的说法,“你打了她的右脸她连左脸也一起让你打了”,她顾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那里寻找自己的安宁。只是那新娘让她难过。那其实是我的邻居,我们家的楼下和她家挨着,她家的楼上有一半也嵌镶在我们家。据说平板玻璃裂后,这个婚就没有结成,她回到了自己家里。1979年,这样的事是可以毁人一辈子的,她要再嫁,可以说比登天还难,任何舆论都不会去支持她。更糟糕的是,她那时已怀有身孕,这个后果更加不堪。越是这样,我就越没有办法回去了。
那时候,我在外面每月都寄钱给我母亲,我寄十三块钱,是我母亲工资的一半,我用这样的方式保持着与家里的联系,与我母亲的关系。现在想来,过去的一些事真叫好,事简单,时间慢,就像那首歌里唱的,车马都走得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汇款要半个月才到,写信也要一星期,电话没办法打,因为大家都没有,每一件事操作起来都很花功夫,也就愈发觉得这些事情的巨大,回家也就成了非常奢侈和隆重的行为,正因为这样,才有惦记,才有纠结,才有了一种叫作“乡愁”的东西。如果没有这些,没有这么难,我们的一切关系也许都不会发生,一切都变得容易和微不足道,这些“愁”也就都没有了。
我和我朋友说好,我每个月1号汇钱,半个月后你到我家去看看,看看我母亲怎么样,问问她钱收到没有。我朋友告诉我,我母亲总不在家,早中晚都候不着。这使得我联想很多,她是不是也像我这样在躲避麻烦?我问朋友,有没有发现我们家门口什么异常。朋友问,什么异常?我说,比如门口摆了花圈,屋角被人扒了?朋友说,那倒没有。温州有很多下三烂的报复伎俩,比如大粪泼门、玻璃涂漆、胶水冻锁眼、下水道堵塞等等。这些都没有,那我母亲去哪里了,不会也被我的平板玻璃给气疯了,背井离乡了?
后来知道,我母亲是去信基督了,她比起原先更上瘾了。她原来的功课只是三祈五祷和通读《圣经》,现在,她的业绩大有进步,已经能在一些弄堂的聚会点里布道了。母亲因挫败而信基督或寄托于基督,我是理解的,但她的进步那么快,我是没有想到的。那时候,社会动荡,心无安宁,没有目标的人很多,愿意麻醉自己的人也很多,这些人都是那些聚会点的常客。晚饭后,他们在路上闲逛,走着走着,被那些隐约传出的歌声吸引了,他们或自觉、或被动、或好奇、或疑惑,都想探个究竟,这就来到了这些聚会点。那时候,我母亲会和他们讲《新约·约翰福音》第十二章的故事——“那时,上来过礼拜的人中有几个希利尼人,他们来见加利利伯赛大的腓力,求他说,先生,我们愿意见耶稣。”母亲把主题落在了“愿意”上,就像她那样真心真意的愿意,这个愿意没有条件,是人心底自觉的生发,是今后虔诚的开始,而不是经过劝导后被动产生的、有条件甚至有功利的。
当人们心存疑惑左右摇摆时,母亲又会和他们讲讲另外的故事。《圣经》的好处就是通俗易懂,深入浅出,寓意丰富,老少皆宜。“耶稣和门徒渡海,遇风浪。那时,主已经睡了。门徒惊惧,催主醒。主斥责了风浪,海便静了。加利利海自主斥责了那番风浪后,至今都没有起过风浪吗?不是的。当主斥风浪时,海面正待要平复下来。以后海面照样是常有风浪,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信徒的心啊,也犹如这海面一般,当其不宁时,一经主的管教,就觉得有了安宁。然而,时过境迁,在另一光景下,或正好在病痛中,他的心里却又要起风浪了。故,被主斥责而得来的安宁是短暂的,心里没有主,风浪照样要出没无常。而这些已有的安宁又从哪里来呢,自然是从耶稣的生命中来的,而生命中有了耶稣,也就有了能量,自然再大的风浪也不惧怕了。”我真不知道母亲有这样的水平,这样的口才,看来艰难困苦的确是磨炼了她。
那个新娘,我们都叫她阿芬的,她也真是命苦。年少的时候,母亲就莫名其妙地爬到河里去了,什么病也没有,也没有什么想不开的,大家都说她是被鬼跟住了,鬼叫她到河里来,她就乖乖地去了。她父亲受了刺激就开始酗酒,晚上喝,早上也喝,有一天喝了两斤白酒,身体烫得躺在水泥地上降温,我们还帮她用水浇她父亲,那些水浇在他身上,他都没有一点反应,就像死猪一样。还没完,那天晚上,趁我们不注意,她父亲自己把自己颈上抓了个洞,大家都以为他睡着了,早上才发现,他流血过多,已经死了。阿芬的媒还是我母亲做的,母亲可怜她,还和我私下里说,那块平板玻璃就算白白给她带吧,不要收她的钱,就当送给她,让她高兴。没想到,是这块平板玻璃把她的婚姻搅了,我真是该死。这种事,又没有其他办法弥补,我只得躲出去,不让他们看见。
阿芬后来生了一个小孩,这个小孩没有留住她的婚姻,新郎家宁愿看重彩头也不要这个小孩,这就不是决绝的问题了。这小孩也怪,是个“鱼人”。鱼人是我们温州的说法,别的地方不知道怎么叫。这种人有个很大的优势,就是长得都不像父母,就是像自己,甚至全世界鱼人都长得一样,无论中国的或是外国的。按理说,小孩不管出身怎样,有没有病,应该都会像父母的,但鱼人就不是这样。他们都长着圆圆的脑袋,眼睛都靠在两边,一股很憨厚的样子,生气的时候也是笑眯眯的。开始的时候大家都说阿芬的小孩漂亮,白白净净的,还丹凤眼。后来才搞明白,这是“唐氏综合症”,也不知道是染色体里面什么多了什么少了。这就更苦了阿芬,这又让我产生了联想,我就更回不去了,我要是回去了,大家一定会怪罪于我,就是大家不这么想,我自己也会这么想,我看见那个鱼人也会愧疚。还据说,那段时间,都是我母亲帮她一起带小孩,这也多少减轻了一些我的罪过。
我也是自那以后就不再跑单帮了,基本上就断了温州的路子,以及回家的路子。心里有愧,赚钱也没有什么意思。我后来就不光是待在上海了,我全国各地到处跑。当然,从上述事情上可以得出结论,我也是一个一根筋的人。我还做玻璃,从玻璃上跌倒,也从玻璃上爬起来。我开始就是开玻璃店,代理上海玻璃厂的平板玻璃,或替人裁玻璃配玻璃,我有玻璃的资源,也有玻璃的情结,更有做生意的头脑和经验。我们的玻璃店开遍了上海郊区,市区一时还进不去,吴淞、崇明、闵行、嘉定,都有。我从单纯的卖玻璃到定制玻璃、从客户有需求到我自己推出玻璃产品,这是1992年,玻璃的使用已经相当的普遍了,而最早一轮的房地产热也带动了玻璃的大发展大繁荣。但是,也有一些玻璃企业,因为机制的局限,因为设备的落后,因为产品的滞后,开始面临困境,我就是在这时候接管并买下了广州玻璃器具厂的。这个厂原来是吹玻璃花瓶的,另外还做玻璃工艺品,如果和当年的温州玻璃厂相比,那他们的技术还是可以的,外行人一看就觉得他们的技术了不起。但这种花瓶之类的东西又有什么用呢?又不高端,又不赚钱,淘汰是自然而然的。
我说过我是一根筋,我就想在家居玻璃上有所建树,有所突破,那块平板玻璃的裂,是我的心头之痛,甚至是永恒的痛。我开始解决玻璃的钢化问题,这个时候,钢化不是什么难题,只是看你运用在什么地方。就像一百年前人类就发明了烧不坏的灯泡,但为了不致工厂倒闭,不致工人失业,这项发明还是被人为地搁置了起来。我的产品涉及到家居的一切可能,这个里面的技术一般人想不到,甚至容易“误入歧途”。有一次在机场,在等飞机起飞的时候,边上一人听说我是搞玻璃的,就拿出一个日本的保温杯问我,杯体是双层的,但吹拉出来后怎么会没有看见封口?我说,你的思路还停留在过去的热水瓶时代,为什么过去的热水瓶都有一只脚?但是我告诉你,这个问题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就解决了。现在的难度不是封口,像我们厂,难度不在于防止变形而在于造型够大,比如200毫米长100毫米高50毫米宽的鱼缸,你怎么样把它拉出来,就是换了铁的,都是一个难度,更何况玻璃?再比如玻璃圆桌、玻璃椅子,它要成型得规整,成型得平衡,在活性程度很大的玻璃上,掌控是非常非常难的。这也是我们企业现在的名声,是独一无二做玻璃家居的。一切都源于过去那块裂掉的平板玻璃。
我对母亲是放心的,信基督的人,“星辰”是很大的,不怕病,不畏难,什么地方都进得去,什么地方都出得来。把隔壁的鱼人带大之后,她后来都在外面做善事,她觉得做善事不仅在建设自己,更重要的是在造福后人,具体到造福于我。她去医院给人做祷告,去殡仪馆给人做祷告,后来索性去伺候病人了。一个患肠癌的老太太,说起来也是教会派遣的,说有个姐妹被“撒旦”跟住了,要去帮她。这也是教会的微妙之处,把同道说成是兄弟姐妹,这还能不去吗?这肯定都是义无反顾的。母亲就带了神圣的使命去了,吃住在姐妹家,陪说话、端屎端尿,负责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到最后姐妹的弥留之际,她还陪着她睡。毋庸置疑,母亲自己一定是充实的,美好的,自然也是忘记了我了,或者说我反正也像地上的草,卑贱得很,不看他,他自己也会茁壮成长的。
这些都是我和陈优犁在动车上短信互动的内容。在短信上,我只谈及了母亲和阿芬,谈及了我的玻璃事业。却没有谈及我的个人生活。其实,我是没有成家的,至今独身一人。陈优犁说,你不是挺能干的吗,你干吗?我笑笑,我的比你的复杂,你看我父母的婚姻,你看阿芬的婚姻,我对这个东西不相信了,我是复杂和矛盾的结合体。
在和陈优犁的短信中,我们也谈到了回家。我前面也说过,物质条件的局限,使我们的乡愁变得很浓郁,变得心安理得,同时又使我们的不回家变得合情合理。我后来在央视那档“找人”的节目里看那些不回家的人,有些就是一个很小的原因,一个疏忽、一句重话、一点小小的怨恨、一次信息的丢失,就再也回不去了,也找不到了。我也是这样。
我后来回家也是一件很突然的事情。我以为我和家里的关系就这样了,和母亲的关系就这样了。母亲是主的人,她心系大众,她早已习惯了没有我的生活和日子,信基督的人好像都有这样的情怀。有一天,我们温州的电视台找到我,说想邀请我参加一档认亲节目,节目名叫《咫尺天涯》,顾名思义就是近起来很近远起来很远。我说我没有这个意愿啊。节目导演说,你没有家?我说我的家只停留在我二十岁之前,我今年都已经六十多了,我一直就客居外地。导演说,那你没有家人?我说家人本来是有的,我母亲,但我也已经三四十年没见过她了,要说起来她今年也有八十岁了,以她生活的坎坷,我觉得她活不到现在。导演说,那你也没有姐姐妹妹?我说没有,有的话我还会这么轻松地待在外面?导演说,那你更应该参加我们的节目了,有一个女人,通过各种渠道各种手段,一直在找你。我说不可能,还渠道手段。导演说,你看,我们不是这样找到你了吗?这个渠道和手段就很特别。于是,导演就讲了这样一段类似于侦破一样的故事。说一个叫阿芬的女人,要找四十年前曾帮她捎过一块平板玻璃的后生。她是受邻居大妈的委托,大妈生前不知道儿子在哪里,手头也没有儿子的半点线索,大妈的DNA倒是好弄,但儿子不上数据库也白搭,现在唯一有希望作为凭证的就是大妈的一缕白头发,因为在许多年以前,白头发是大妈一瞬间留下的一个标志,还有就是一个平板玻璃的故事,因为就是这块玻璃,导致了后生的离家出走,直到现在。节目组还真有心,分析来分析去,根据人的创伤心理以及偏执个性的行为走向,在玻璃行业寻求帮助,找许多年以前背井离乡的、专注于一个行业的、有有关玻璃特殊经历的、以及性格有奇异缺陷的、又对白头发有意外敏感的人,还真的找到了我。当然,这个途径也是非常典型的,稍稍的有一点点偏差,也许就找不到了。
这个节目我当然不会上,我不喜欢这类秀场,我会不自然的。再说了,不回家,无论什么理由,都是说不响的,很容易现场被人吐槽。况且,面对阿芬,我一辈子都是有愧疚的,可以想象,那个场合,阿芬一想起身世,一定会情绪失控,而我也一定会无地自容。但节目组的努力,我还是要感谢的,我给了他们一年的广告植入。阿芬我也见到了,她应该和我差不多的年龄,但明显的老多了,这是命运落下的,也是辛苦落下的。我随她一起回了一趟温州,按照她的话讲,你自己去,东南西北也不知道了。我们老家那片地方,2000年就拆迁了,拉了马路,建了商场,政府有规定,原房四十平米以上的,可在附近安置,但房子也是很差的,其他的小面积住户,都动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心想,我就算早几年过来,也一定是路也找不着了。我和阿芬家本来就很小,还像个凹凸一样嵌着,合起来才五十多平米,就只能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阿芬说,早年鱼人还小,都是我母亲帮忙一起带的,那时候真是太难了。后来,我的母亲,大概是在外面跑辛苦了,脑梗中风了,都是阿芬来照顾她,直至她死。为了感谢阿芬,同时也洗刷自己内心的歉疚,那些天,我陪着她跑指挥部、房地产开发公司、公证处,我把我母亲名下的房子写给了阿芬,也了了一件大事。
阿芬后来也一直没嫁,她带着个鱼人怎么嫁,就没有这个念头了,这是其一;我觉得,更多的原因还是她不相信婚姻了,更不相信感情了,说变就变,别人说什么也没用。鱼人倒是活得无忧无虑的,他肯定无忧无虑。据说,年少时对乐谱有感觉,还在少年宫乐团里当过指挥,鱼人开发得好,好像是有特异功能的。后来画画,现在热爱广场舞,广场里有他,他就是焦点,据说还跳得不错,尤其是转身微微翘首45度,比那些大妈做得好,大家看了都会笑。这也是一个有福的人,把他母亲的福也都享掉了。不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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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来又去了一趟上海,不是去参加什么会议,而纯粹是为了去会陈优犁。我要对她说,生活就是生活,强调那么多意气干什么。很多的时候,都是因为意气,我们把生活给耽搁了,把自己的年龄给耽搁了。
我们还是坐在ZD大学附近那个“遥握”的咖啡馆里,她感觉到了我的心思,人真有趣,心思不对了,语言和动作也就僵硬起来,不像前面那样松弛了。她斜眼看着我,板着面孔说,我们其实也是可以的,不要说过去那点感觉,就是现在说起来,也是挺轻松的,也有情趣和愉悦。但我不能,我要是答应了你,好像我对婚姻就没有原则了,好像是为了婚姻而婚姻,我向来厌恶凑合。我要是现在答应你,那我以前的坚持就白费了,我的坚持就变成了作秀,还会被以前那谁谁笑话,说你看,我的感觉是很准确的,我以前就感觉他们有名堂,是不是掉到我嘴里了。我讨厌被流言击中,那样多俗套啊。我看还是算了。
我看着陈优犁,突然觉得没话说了,心想,这个可怜的人,我以前还以为她挺勇敢的,其实是被那个自我害掉了,变得可悲起来。我忍着时间,把眼前的咖啡喝完。我们往外走的时候都客气地说,常联系啊,现在电话方便,交通也方便,如果有空,抬抬脚就可以过来。其实,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了,觉得被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困顿着,有时候在微信里看到了,也懒得吱一声。
[原载《花城》杂志201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