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贝尼斯,今天你就要像圣主一样,平静地飞越西班牙。熟悉的景象将不断地出现在你的面前。胳膊肘轻轻一带,你就能穿越那儿的暴风雨。巴塞罗那、巴伦西亚、直布罗陀会向你扑面而来,却又一闪而过。如此甚好。你会收起卷好的地图,还会把用过的文件堆放在身后。但是,我还记得你第一次飞邮航班机之前踟蹰的步伐,还记得我给你的最后几条建议。拂晓时分,你将把人类的梦想揽入你的臂弯,你柔弱的臂弯;你还将带着这些梦想去克服千千万万无法料想的困难——就像在厚厚的大衣里摸索一件小小的首饰。他们已经告诉过你了,这些珍贵的邮件比生命还宝贵,而且非常脆弱,一个小小的失误都有可能让它们化为灰烬,飘散风中。我异常清晰地记得战斗打响前的那个夜晚:
“那么,接下来呢?”
“你要尽力确定佩尼斯科拉海滩的位置。但是要注意那些渔船。”
“还有呢?”
“还有,从那里到巴伦西亚,你可以轻易地找到应急着陆跑道。我已经用红笔把它们标出来了。如果情况糟糕透顶,你甚至可以在干燥的河床上降落。”
绿色台灯的光影下,在面前铺开的地图上,贝尼斯仿佛又回到了学校。但是今天,导师却把地图上每一个点的鲜活秘密都揭开了。这片陌生的土地展现出来的并不是死板的数据,而是真正的田野和鲜花,是真正的海滩和沙子——田野里有一棵树,你必须小心!黄昏之际的海滩,你必须避开那些渔民。
雅克·贝尼斯,现在,你已经明白,我们永远都无法了解格拉纳达或阿尔梅里亚了,更无法了解阿尔汗布拉宫。我们只知道那里有一条河流或一座橙子园,但我们无法知晓它们默不作声的谦逊之中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听着——此处天气良好的话,你就可以直接飞过去。但是,如果天气很糟糕,你就要降低飞行高度,左转,沿着这条山谷飞。”
“沿着这条山谷。”
“这条航线能让你飞回到海岸线。”
“通过这条航线飞回海岸线。”
“注意引擎。在崖壁和岩石丛中,要注意引擎。”
“如果失速怎么办?”
“无论如何,都要避免这一点。”
贝尼斯微笑起来。年轻的飞行员总是充满了幻想:一块岩石像后掷的投球一样飞掠过来,自己被击中了;一个小孩儿跑了过来,会有人伸出一只手按住他的脑袋,像推保龄球那样把他推出去的……
“可是,不会的,老伙计,不会的——你要坚持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从这些幻想中摆脱出来。”
贝尼斯对于这种新奇的学习体验感到十分满意。年轻的时候,《埃涅阿斯纪》也没有教过他能把自己从死亡之中拯救出来的秘诀。导师捧着西班牙地图的手指毕竟不是占卜者的手指,它不知道哪里有危险,哪里有宝藏,也不知道这片草场上会有美丽的牧羊女。
想想吧,客栈房间里的台灯发出的光多么柔和啊!这柔和的黄色的光线,就像能够让大海归于平静的海面浮油。窗外,风声呼啸。这个房间却是风暴世界中最安静的岛屿,这里是漂泊者的客栈。
“来杯波特酒?”
“好。”
飞行员的房间,是临时寓所——我们经常要一遍遍地“白手起家”。晚上,公司通知我们:“某飞行员调任塞内加尔……调任美国……”当天夜里,你就必须离开自己的港湾,收拾好自己的箱子,把你的照片和书籍从房间中清理出去,你所留下的痕迹不能比鬼魂留下的痕迹更多。有时候,当天晚上你还要释放出雄性的武器,让某个年轻的女孩筋疲力尽——不要跟她讲什么道理(因为她总是很倔),只要让她疲惫不堪就好了。在接近凌晨三点的时候,放下她,让她轻轻地入睡,同时自言自语地说:“她接受了这个现实,虽然她哭了。”但这绝不是承认了自己的抛弃,而是确认了她的悲伤。
雅克·贝尼斯,接下来满世界游荡的岁月里,你学到了什么呢?开飞机吗?飞机飞得多慢啊,就像是在坚硬的水晶里钻出一个洞。飞过一个城镇,还要飞过下一个城镇,但你无法去了解它们,只有在落地之后,你才有机会去深入地了解它们。但对你来说,那些城镇就像宝藏一样,都只是昙花一现,瞬间就会被时间冲走,犹如被海水淹没。最初的几次飞行之后,你觉得自己变成了什么样的人呢?为什么你总是渴望找回那份早已泯灭的稚嫩童心呢?第一次休假的时候,你拉着我一起回访我们的寄宿学校。现在,贝尼斯,我正在撒哈拉,等待着你的到来。但此刻,我正满怀忧郁地回忆着那次对少年时代的回访。
白色山墙的房子矗立在松树林间,窗户一扇接一扇地打开。你对我说,这里是我们最初学习写诗的自修室。
我们远道而来,身上厚厚的大衣曾经拖曳着走过整个世界,但我们流浪的灵魂却始终关注着自己的内心。当我们抵达陌生的城市,总是会箍紧下颌,戴好手套,身着全副护具。那里的人们从身边川流而过,却没有人愿意触碰我们;我们把法兰绒的长裤和棒球衫都留在了我们驯服过的城市——留给了卡萨布兰卡,留给了达喀尔。但是在丹吉尔,这个睡眼惺忪的小城,我们却可以光着头走路,不需要任何护具。
我们回来的时候,此时的我们身体健壮,对自己长大成人的肌肉感到无比骄傲。我们战斗过,遭罪过;我们穿越了没有边界的战场,还爱过几个姑娘,偶尔还玩玩抛硬币定生死的游戏——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忘却对惩罚和留校的可怕回忆,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能够毫无畏惧地去听每周六晚公布的那次分数。
门廊上先是低声私语,接着就有人叫喊,最后就是年迈之人的脚步在奔跑。他们来了,裹在金黄色的灯光里,脸颊如羊皮纸一般苍白,但眼睛里却充满了光芒:他们兴高采烈、对我们热情迎接。突然之间,我们就明白了,他们早就知道我们会脱胎换骨的:以前的校友总是会迈着雄壮有力的步伐,回来宣告复仇——这已是传统。
我的握手刚劲有力,你,雅克·贝尼斯的目光直白坦荡,但他们对此却毫不惊讶。没有任何的拖沓,他们把我们当成男子汉来招待,而且立刻就拿来了一瓶他们从未提及的陈年萨默斯葡萄酒。
大家坐下来吃晚餐。暗淡的灯光下,他们围拢在一起,像是偎在壁炉边上的农夫,直到此时,我们才意识到原来他们是如此的软弱。但他们的软弱就是他们对我们的纵容啊:在他们眼里,我们往日的懒惰都只是小孩子般的缺点,但那种懒惰却会让我们变得道德败坏,甚至堕落——对此,他们只是一笑而过。过去,他们一度要压制我们的那份骄傲,现在也成了褒奖,美其名曰“高贵”。
甚至连哲学老师在当天晚上也做了不少奇怪的表白:“笛卡儿[8]的全部体系可能都是建立在预期推理之上的。”“帕斯卡[9]……帕斯卡是冷酷无情的,因为无论他多么努力,在有生之年,他还是不能解决人类自由这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哲学老师曾经诚挚地警示我们不要相信决定论[10]和泰纳[11]。他曾经以为,对我们这群初出校园涉足生活的毛头小子来说,尼采[12]会是我们最头疼的敌人。但现在,他却承认自己的这种偏好是有罪的。尼采……他本人甚至都会对尼采感到不安。事情的真实性?他也不确定,他为此感到担心。接着,他们就开始向我们发问,因为他们一直老实本分地待在这里,而我们却从这个温暖的庇护房里突围了出去,一头扎进了生活的狂风暴雨中。现在,我们不得不回答他们:天气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会成为她的奴隶,就像皮拉斯?还是成为她的刽子手,就像尼禄?非洲真的像地理老师教的那样吗?我们可以说那里只有遍地的垃圾和碧空蓝天吗?(鸵鸟是怎么回事,它们闭上眼睛就是自我保护吗?)雅克·贝尼斯,你只是低头不语,但无论你掩藏了多少秘密,老师们都能从你嘴里撬出来的。
他们还想听你讲讲飞行中的兴奋和刺激,讲讲马达的嘶吼;他们还想知道,为什么过去我们就连在夜晚偷偷修剪蔷薇花丛都会觉得很幸福,而现在却对生活颇不满足。然后就该你讲卢克莱修或《传道书》了,而且你还要给出一些建议。时间充足的话,你还要给他们解释为了能在沙漠地区坠机之后维持生命,一个人应该带多少水和多少食物。你急匆匆地向他们提出了最后的几句忠告——那是能够帮助一个飞行员从摩尔人手里逃生的秘诀,从熊熊大火中生还的条件反射。他们不断地点头,虽然仍旧非常焦急,但已经消除了疑虑,甚至感到无比骄傲,因为是他们为这个世界输送了新生的神奇力量。现在,他们终于能够亲密地接触这些英雄了,这可是他们一直传颂的古往今来的英雄之流啊,触摸到了这样的英雄,他们就可以死而瞑目了。他们甚至谈到了恺撒的少年时代。
但是,为了避免他们心理不平衡,我们也谈起了一些令人失望的事情,以及在飞行失败后被迫休息时所体会到的那种痛苦。看着最年长的那位老师沉浸在沉思之中,我们感到十分痛苦。我们补充说,可能唯一的真理就是:和平只存在于书本之中。但是,老师们早就知道这些了。他们了解生活的艰辛,他们已经身不由己地成了别人的历史教科书。
“不过,你为什么要回这里来呢?”贝尼斯,你没有回答,不过这些老教师,他们彼此之间的眼神交流透露出了他们对于人性的了解,他们想到了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