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卢兹,清晨5时30分。
机库的大门敞开着,迎接着寒夜里呼啸的狂风,机场专用汽车在机库门前停了下来。几只五百瓦的灯泡,把机库里面的物品照得清清楚楚:轮廓分明,线条死板,看上去又脆又硬,就像游乐场货摊上的展品。机库的弧形拱顶下,人们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会停滞其间,经久不散,寂静之中充盈着不绝的回音。
机身的钢板灼灼放光,引擎上的油污也被仔仔细细地擦掉了,飞机看起来像新的一样。机械师用造物主般细致精巧的手指擦拭着钟表。现在,他们可以离开自己的艺术品了。
“赶快,喂,赶快。”
一包包邮件塞进了飞机的肚子里,看不见了。有人在飞快地清点:“布宜诺斯艾利斯……纳塔尔……达喀尔……39包。对吗?”
“对的。”
飞行员套上了自己的衣服——几件毛衣,一条围巾,一件皮质飞行服,还有裘皮靴子,但他昏昏沉沉的身体无比沉重。有人在叫他:“喂,快点。”可是,他的双手被高度仪、手表和地图支架塞得满满的,很不方便,厚手套里面的手指也很不灵便。他费力地抬高自己的身体,钻进了驾驶舱,就像钻出水面的深海潜水员。一旦他坐稳,一切就变得轻松了。
机械师爬上来对他说:
“630千克。”
“好。乘客?”
“3位。”
他没做检查就记了下来。
机场主管转身对着地勤人员。
“这个整流罩是谁上的锁销?”
“我。”
“罚款20法郎。”
机场主管仔仔细细地做了最后一番检查。一切都已就位,梦幻芭蕾即将上演。飞机稳稳地停在机库的帷幕里,五分钟后它将飞上天空这片舞台。丢弃的那个锁销像一截受了伤的大拇指,在地上微微颤动。这些五百瓦的灯泡,这些犀利严肃的表情,还有这钢铁般的纪律都将为这架飞机保驾护航,它将从这个机场飞到另一个机场,一直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甚至飞到智利的圣地亚哥。这是弹道导弹般精准的科学,而不是碰运气的概率。因此,不管是风暴、轻雾、龙卷风,还是意想不到的气门弹簧、摇臂杆,甚至活塞的问题,都必须考虑在内;快速列车、货轮、远洋轮船,都将被它赶上、超越,远远地抛在身后。它将以创纪录的时间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和圣地亚哥。
“准备起飞!”
一张报告单递到了飞行员贝尼斯的手上,他的战斗即将打响。他看到——佩皮尼昂:晴,无风;巴塞罗那,暴风雨;阿利坎特……
图卢兹,清晨5时45分。
强劲的机轮死死地抵住轮挡。螺旋桨鼓起的强风把身后二十码内的草坪吹得叶底上翻,宛若溪水奔流。贝尼斯的手腕轻轻一动,就能掀起这股强风,再轻轻一动,就能将其收起。
声音在怒吼,油门越来越大,声音也变得越来越浑厚,变成了坚实的咆哮声,把飞机紧紧地包裹其中。但飞行员的内心却认为这声音、这油门的气势还不够。终于,他觉得满意了,一切都符合他的要求了,他想:“可以了。”头顶,乌黑的整流罩像榴弹炮一样默默地瞄着天空。黎明前的大地、黎明前的一切景色,都在螺旋桨之外的地方不住地颤抖。
飞机迎着风慢慢滑行,飞行员把油门杆向后拉。飞机受到螺旋桨的牵引,向前疾冲出去。刚刚进入充满弹性的空气,飞机就遭遇了几次颠簸,颠簸缓解之后,机轮下紧绷的地面就像传送带一样伸展开来,隐隐闪现。飞行员对空气进行测量:最初是无法感知,随后是液体般流动,现在则是固体般静止不动。他让飞机逼近这里,借力上升。
机场围界的树木从视线中消失不见了,地平线出现在眼前。从六百英尺[7]的高度望下去,仍然看得到居民区。还有玩具般大小的羊圈、粉刷一新的房子和笔直的树木,它们全都矗立在那里,享受着森林的浓密绿荫给予的庇护。
贝尼斯调整着后背的角度和肘部的准确位置,让自己更舒服一点。身后,低低的云层模糊了图卢兹——就像火车站的顶棚一样,让你看不清车站的面目。飞机还在努力爬升。慢慢地,他紧张的情绪缓和了,只需轻松地掌控着手上的力量。手腕轻轻一抬,他就能让飞机摆脱一团团气流,那些家伙就像一个个海浪,把他抛起来颠簸着。
再过五小时,就能到阿利坎特,日落时分能到非洲。贝尼斯的心情慢慢平复了,他想:“这里一切就位。”昨天,他才乘坐夜间快车从巴黎返回,多么奇特的假期啊!但他对这个假期的模糊记忆仅剩下令人抑郁的尘事喧嚣了。现在,他把一切都抛到脑后。不过,他以后还会遭遇这些繁杂琐事的,即便他不在现场,这些东西也挥之不去。现在,随着黎明的到来,他觉得自己宛若新生,正在全力以赴地去创造崭新的一天。“我只是个工人,运送非洲的邮件,”他这样想着,“对每一个刚刚开始创造世界的工人来说,每一天都是一个新世界的开端。”
“我已经把一切办妥……”他回忆着住在公寓里的最后一个晚上:书卷用报纸包好;信件要么烧毁要么收好,家具也都盖上了薄毯。每个物品都从原来的位置上拿开,单独重新放置,于是,内心的喧嚣也就没了意义。
他像准备旅行一样为第二天做准备。他把第二天的火车之旅当作美洲之旅。但是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了结,这让他欲罢不能。忽然间,贝尼斯觉得轻松了。他发现自己如此脆弱,如此平凡。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害怕。
卡尔卡松机场在他身下飞逝而过,应急跑道清晰可见。这是一个秩序井然的世界,十万英尺的高空,它看起来就像是放在盒子里的玩具。羊圈、房子、运河和道路,这一切都只是人类的玩偶罢了。不过,这倒真是个泾渭分明的世界,像个棋盘一样;每片田野都有篱笆,每个花园都有围墙。在卡尔卡松,每一位女帽制造者都在重复着她祖母的生活;谦逊的人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人类的玩偶整齐地收纳在陈列柜里。没错,展现在我们眼前的这个世界,毫不掩饰,铺展开来的地图上秩序井然地陈列着一座座城镇。但是,慢吞吞的地球却在此时此刻把这一切都向他推了过来,犹如潮汐般汹涌急剧。
“现在,我独自一人了。”他沉思着。阳光如冰一般明亮,斜斜地扫过他的高度表表盘。他踩一脚方向舵,整个景观就倾斜起来。金属般的阳光笼罩着富含矿物质的土地,生物界全部的柔和、芬芳和虚弱都消失不见了。不过,这身皮革套装的里面,却是贝尼斯温暖而又脆弱的肉身。厚厚的手套里面,是一双不可思议的手,这双手最了解吉娜维芙,最了解该如何用自己的手指和手背去爱抚她的脸。
西班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