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空俯瞰,地球是光秃秃的,毫无生机。但是当飞机下降的时候,它就给自己着上了色彩:森林铺开了它们的着装,山丘和峡谷连绵起伏,像是呼吸时起伏的胸腔。贝尼斯飞越了一座高山,那里山峦起伏,犹如侧卧巨人的胸膛,几乎擦到了他的飞机翼尖。
现在,更近了,地球就像是桥下的急流,疯狂地加速冲过来。井然有序的世界变成了山崩地裂,房屋和村庄从平滑的地平线上撕裂开来,飞掠过他的身畔。阿利坎特机场的着陆跑道在他的眼中开始抬升、倾斜,然后平稳、就位。轮子低掠而下,摩擦着跑道,像在油石上磨刀。
贝尼斯爬出驾驶舱,双腿很沉。他闭上了眼睛,满脑子依旧是天空和引擎的呼啸声,四肢还在随机器的颤动而微微颤抖。然后,他走进办公室,慢慢地坐下来,把墨水瓶和几本书推到一边,把612航班的飞行计划抽到身前。
图卢兹至阿利坎特:飞行时间5小时15分。
他停了下来,太累了,不由得走了神。他听到了含混不清的声音传过来,不远处有女人在喊叫。福特汽车的司机打开车门,微笑着向他道歉。贝尼斯严峻地看着四面的墙壁、门,和那个司机——所有这一切都与原来无异。接下来的十分钟,他就卷入了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争吵之中:他们的手抬起来,放下,又抬起来。一切仿佛虚幻。只有那棵树,门前的那棵树,已经见证了三十年。三十年来,它一直是个旁观者。
发动机:无异常。
机身:轻微向右倾斜。
他放下笔,自言自语地说:“我累了。”于是,不变的场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琥珀色的灯光照出了不同寻常的景色:片片牧场和阡陌分明的田野;右边是一座小村子,左边是一小群绵羊,笼罩它们的是蓝色天空的穹顶。“还要有一座房子。”贝尼斯想。他蓦然意识到,自己竟然能够感受到这样的乡村,这样的天空,这样的大地!把它们修建在一起就是一个家园啊!一个井然有序的家庭庄园啊!如果把所有的事物都安置在那里,那么,这个合而为一的完美视野里,就没有潜在的危险,也没有一丝瑕疵。而他,就能够安安稳稳地居住在这片完整一体的景色之中了。
老太太都是这样的:她们站在自己书画室窗口的时候,就会觉得世界是永恒不变的。草坪清新鲜绿,园丁慢吞吞地浇花,她们的眼睛则紧紧地盯着他那令人宽心的后背;打磨过的地板弥漫着一股好闻的蜡的味道;房子里的一切宁静而温柔……日子就这样溜走,随着风,随着太阳,随着暴雨,遗弃了薄命娇弱的玫瑰花。
“该走了,再见了!”于是,贝尼斯再次起飞。
他钻进了暴雨中。暴风雨像破坏者的鹤嘴镐一样,敲打着机身。他穿越过很多次暴风雨,这一次他也一定能穿过去。贝尼斯认为这很简单,他的想法紧密地配合着他的行动。这山间的下旋风不住地吞噬着他,该如何从这山间爬升出去?该如何看透这黑暗滔滔的夜,跳上密密匝匝的暴雨形成的幕墙,飞到海面上去?
突然传来一阵颤动。有折断?飞机突然向左倾斜。贝尼斯用一只手把它往回拉,接着是两只手,接着是全身的每一块肌肉。“万能的上帝!”飞机像铅锤一样坠向地面,贝尼斯无能为力。他马上明白了:下一秒,他就会被抛出这个突遭毁灭的家园——驾驶室。田野、森林、村庄旋转着向他扑过来。烟!烟的幻影,是烟的样子啊!羊圈翻着跟头从天空划过……
“哎呀!见鬼!要死了!”他一脚踢中了踏板,一截缆索放开了。操纵杆被卡?损坏?不,根本没坏。一点问题都没有。脚后跟轻轻地一磕,就拯救了整个世界。但是,死神何其亲密!
亲密接触?这一秒,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满嘴的怪味和满身的臭汗。哎!那个突然闪现,逃出生天的缝隙啊!于是,所有的一切都回归于幻想——公路、运河、房屋,所有的这一切都只是人类的玩偶罢了。
一切都结束了。天空清澈明朗。天气预报曾预报,“天空晴朗,疏云[13],有卷云”。管他什么气象学,等压线,还是鲍尔森教授的“云系”理论,反正这就是个阳光灿烂、适宜度假的好天气。不错,巴士底日[14],法国的国庆日!“在马拉加,今天有户外嘉年华活动!”他们是这样告诉他的。马拉加的每位居民都在自己头顶三万英尺的地方拥有一片令人自豪的纯净天空。天空中渐渐升起了几缕卷云。水族馆一样的天空硕大无朋,却从未如此光彩夺目。就像午后海湾上的赛船会:湛蓝的天空,湛蓝的大海,还有湛蓝眼睛的船长穿着湛蓝领子的运动衫。到处都是节日的光辉。
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也就是说三万封信都已平安送达的时候。航空公司还在不停地向你灌输:珍贵的邮件,比生命还宝贵;三万对情侣靠这些活着;爱人啊,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当夕阳散落出它的余晖,飞行员就要到了。贝尼斯的身后,云层是那么厚,从它们山间的据点盘旋着搅动而来。在他的身前,是一片阳光镶边的陆地,温柔的牧场,森林茂密的绿荫,还有波涛起伏的海面。
等他飞抵直布罗陀的时候,夜幕就该降临了。在那里向左转个小弯——朝着丹吉尔的方向,就会把贝尼斯从欧洲拉出去,欧洲大陆就像一块巨大浮冰,在他身后漂浮而去。飞过褐色土地上矗立的几座小城,就到非洲了。再飞过几座被褐色沙土埋了一半的小城,就到撒哈拉了。今晚,贝尼斯将在撒哈拉的上空目睹大地安然入睡。
贝尼斯的情绪不高。两个月前,他还在去巴黎的路上,在征服吉娜维芙的路上。但昨天,他就收拾完了残局,回来担责。这些平原、城镇,以及远去的灯光都落在他的身后,他把它们彻底抛弃了。再过一小时,丹吉尔的灯塔就会在他前方闪亮。到那时,雅克·贝尼斯才有足够的时间重温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