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两个中学生赶上了我,跟我说话,我还会顺着如上的思路,漫无边际想下去的。
他俩一个高又瘦,像棵小杨树;一个黑又胖,像只小钢炮。但俩人的穿着一样,篮球鞋,红背心,白裤头,一人怀抱着一只篮球,身上都湿漉漉的,不知是打球出的汗,还是淋的雨水,但谁也没打伞,好像比我还不在乎这毛毛雨。他们是到学校打篮球了,现在要回家去,家就在前方不远的竹川村,正好与我同路,他们打了一下午球还浑身是劲儿,看到前边有个人影,就一溜小跑赶上了。这两个小男孩儿很有礼貌,都叫我叔叔,他们叫得很真诚,带着点小男子汉那种憨憨的味道,一口一个叔叔地叫我,叫得我心里甜滋滋的,热乎乎的,觉得他们就像自己的亲侄子一样。不过,我倒是更愿意让他们叫我哥哥,只是他们已经叫了那么声叔叔了,再让他们改口似乎有些不妥,看着他们,想起了自己的中学时代,我也曾经像他们一样喜欢在放假的时候去学校打篮球。
现在,我们仨像熟人,更像朋友那样并肩而行,边走边说,当然一开始就相互交换了姓名和身份,我知道,瘦的那个叫刘耀武,胖的那个叫周大川,他俩同年级而不同班,已初中毕业,秋天开学时就要读高中了,就连他们已经开始了恋爱这样隐秘的事情,也在他们这个路上遇到的叔叔面前相互揭发了,并且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相互坦白了,他们也知道了我的名字和身份,他们都喜欢作家,都喜欢读小说。我并没有说自己是作家,只坦白自己是个写小说的,但他们说我是作家,称我作家叔叔,我也只好认下了这种称呼。事实上,如今我一点也不喜欢作家这种称谓了,甚至很讨厌。像大川和耀武那么大的时候,我也跟他们一样喜欢作家,那时候,作家这个称号多么神圣,多么令人肃然起敬啊。可在当今中国这块土地上,已经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或者说不太像那么回事了,作家,这个字眼有点脏,我觉得有点脏了,是有些人把作家这个名称给弄脏了,是那些被称为作家,或自称为作家的某些人,把作家这个很好的称号给弄脏了,弄得脏兮兮的,让人看着就不舒服,听着就有些刺耳,想着就有些恶心。这些年来,我只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写作者,甚至辨析过作家和写作者这两个词。我以为,写作者是动词,他是要写作的,你不写作,就不能被称为写作者了,而作家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比如,许多所谓的作家是不写作的。或许,他们原先是写过的,但现在不写了,早就不写了,但还是被封为作家,或者还在大言不惭地自称为作家。因此,我只想做个写作者,而从不说自己是作家。可眼下,在两个小男孩儿面前,我不想解释那么多,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个作家,这是我近年来第一次在人前承认自己是作家,可我还是相当委婉地对他们更正道,别叫我作家叔叔好吗?还是叫我汪叔叔,或者干脆就叫我汪淏吧。
在这两个小男子汉面前,我不想隐瞒什么,更不想应付他们的问题,我从浮云山走来,我要走到商城去,这是一路上我第一次向别人说出了自己的行为,他们听了并没有表现出太吃惊的神情,但是都很赞叹,一连串的赞叹,每人都用有好几个听上去还挺像那么回事的词语,谁也没劝我应该坐汽车,这也是一路上第一次遇到不劝我坐车的人。
已经走了那么远,说了那么多,我才想起他们应该到家了吧,两个小男子汉诡秘地笑道:作家叔叔啊,我们的家,竹川村,早就过了,我们就是想陪你多走会儿路。
小钢炮周大川甚至向我提出了这么一个要求:叔叔,我想跟你走到商城去,我想和你做伴走到商城去玩玩,你说行不行?
那怎么能行呢?我摸了摸大川的头说,大川,这可不行啊,我不是怕你走不到,是怕你父母挂念你呀。
周大川又认真地央求了好一会儿,可说什么我也不会同意的。于是,大川就退而求其次要求道:作家叔叔,那你得给我们签个名,行不行啊?
两个小男孩儿,眼巴巴地望着他们邂逅的这个作家叔叔。
当然行,只要你不再叫我作家叔叔就行,我笑道。
我从不喜欢签名这样的事情,眼下我却很愿意。可是签在哪儿呢?大川和耀武,一齐把怀里的篮球递了上来。
我从双肩包里摸出那支妻子送我的派克笔,先后在周大川和刘耀武的篮球上,工工整整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接下来又在他们的篮球上写下我的住址、邮政编码、家里的电话,以及手机号,随后,我也把他们学校的全名、邮政编码,写到了自己的笔记本上,说等我回到商城后,给你们寄我的小说集。
两个小男孩儿高兴得一连跳跃了好几下,说我们等着看叔叔的书,又问我们可以给你写信吗。我说当然可以,但是现在我们得分手了,我还得赶路呢,你们也该回家去了。
就像送别的战友那样,紧紧握手。
握手的时候,两个小男子汉已经泪汪汪了,我觉得自己这个大男人的眼睛也有些潮湿了。
向前走了好几十步,回头一看,两个怀抱篮球的小男孩儿还站在那儿呢,他们频频向我招着手喊道:叔叔,再见啦!再见,叔叔!
再见!小兄弟……我微笑着,朝两个小男孩儿挥了挥手,然后迈开大步,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