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漫不经心朝前走着,一辆长途客车迎面驶来,我没躲闪,心想路宽着呢,反正谁也不碍谁的事,可车经过我身边时,刚好蹍过一个小坑洼,只听吱的一声,呈放射形状的雨水溅了我一身,我并未觉得自己很倒霉,也没有骂骂咧咧,不是不敢,而是觉得无所谓,反正我身上早就湿淋淋了。不料那车刚与我错过,却又来了个急刹车,这就让我有些吃惊了。我不怪他们,莫非他们还反倒要怪我不成?
只见车上跳下一个人来,朝我大叫一声!
我怔住了。待喊叫者奔到眼前时,我才看清原来是石柱的一个小兄弟,其人名字很响亮,跟《沙家浜》里的那个指导员同名同姓,他在商城打工,搞室内装修,前些天他回了趟家,去找石柱玩时就相互认识了。
郭建光一把拉住了我的手,激动地摇晃了两下:我刚才看着像你,就让司机停下车,你这是干什么去的?为啥不坐车呢?
哦,是你呀,建光。我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也不是很想道明真相:我到铝城去,不想坐车,就是想走走。你回山上有事吧?
是啊,有急事呢,商城那边定下了个大活儿,人手不够,我这是回家带人去的,明天就得再赶到商城。郭建光还想再说下去,可车上却有人在大声喊叫道:走啦,走啦,再不走开车啦。郭建光不想被他们扔下,只好赶紧跑走了,边跑还边回头跟我说,再见,有时间了咱们再说话。
我向奔跑着的郭建光摆了摆手。
郭建光坐上车,回他的浮云山了,很快的,郭建光还要带领一些山民,再坐长途车到商城去。我呢,从浮云山上走下来,眼下正在细雨中走回商城。有点意思啊,我从商城去浮云山时,是孙鹏开车送我上的山,而成群结队的山民,却坐上汽车,或乘着火车,跑向了城市。我从商城来到浮云山上生活时,山里人却跑到商城打工去了。
记得,那天妻子打电话,曾这样笑着问我:山上有没有漂亮的山姑啊?有啊,我笑着答道,原本有的,我想是有的吧,可惜现在没有了,漂亮的山姑可能都到你们商城打工去了吧。现在山上没有漂亮山姑了,只有很多漂亮的山菇,山蘑菇啊。妻子听了爽声大笑,那我就放宽心啦。
我想知道,商城市真的有那么好,那么有吸引力?我不觉得,我可从来不这样觉得。也许你现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吧,或者是另一种意味上的好了伤疤忘了疼,甚至是那种所谓的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想想你自己的小出身吧。那时候,你还是豫东平原上一个叫做汤楼村的少年,每年五一节那天,都要和村里的小伙伴带上一年的全部积蓄(也就是几毛钱吧),去一趟商丘市。汤楼距离商丘市十八里路,你们一路小跑就到了。到商丘市去干什么呢?也就是去公园里看看猴子什么的,然后再跑到光复街南头那个工农兵饭店,吃上一碗稠乎乎的粉条汤,上面飘着几块诱人的大肥肉。如果兜里还有钱,就再买上一只香喷喷的猪蹄儿啃啃,然后就再跑回来,然后再等下一年五一,再去一趟商丘市。为何一定要选择国际劳动节这一天呢?多年之后你也没有想清楚这一点。
忘不了,你永远忘不了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你和妹妹拉着架子车去商丘市卖萝卜,是酱菜厂收购的,因为卖萝卜的特别多,每天酱菜厂门外排队的架子车能排成一里多地,怕去晚了挨不上收购,头天夜晚就赶到商丘市酱菜厂大门外,要蹲在大街上整整守候一夜,第二天上午才能卖掉,等挨到你的号时,先得把萝卜装到麻包里,然后用插针粗线缝好口,再过磅,再开票,再领钱,麻烦得很,急人得很。那个寒冬的夜晚,你这个小小少年跟同路来的叔伯们一样,蹲在商丘这座小城市的大街上,忍受着刺骨的寒冷,守候到天亮,但你和他们的心思不一样,你望着城市人家那一个个彩色的窗帘发呆(汤楼村没一家有窗帘,讲究一些的人家,也不过是在窗户上糊层纸),你想那里面一定很神秘,一定很温暖(当时你还不知道温馨这个词儿),住在挂着漂亮窗帘里的人家一定很幸福,那时候你就想到了将来,至于将来有多远,你并不知道,反正是要有将来的,将来我一定也要住进有着这样漂亮窗帘的楼房里。那时候,城市就是你的梦想了,或者说你的理想就是要做个城市人,当时你十二岁,妹妹十岁。萝卜是城市人吃午饭时才卖掉的,满当当一架子车萝卜卖了八块六毛钱,每斤萝卜的收购价是二分一厘。其实,当时你所梦想的那个将来,距离你已不是太遥远了,三年之后你就到省商业学校读书去了,又过了两年,你这个中专毕业生就分配到商丘肉联厂,做了车间会计,真的成了个商丘市民,也真的在你那间单身宿舍里拉上了蓝色窗帘。后来,你就拉开窗帘,站在窗前,看着窗下一车车等待收购而哼哼乱叫的猪,看着一个个身穿分不清血和油的屠夫,你问自己,我能在这种地方待上一辈子吗?不!不可能!当然不能!你暗自发了毒誓,一定要离开这个又破又脏的小地方。后来,为了这个毒誓,你停薪,留职,考研究生,其中付出的心血就不必多想了吧。终于,你离开了那个少年时非常向往的商丘市,再次来到了商城,读上了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毕业后就留在了商城,做了杂志社编辑,好像一眨眼,就过了很多年。
在商城生活的这些年里,你也没怎么讨厌商城,可你好像也从来就没喜欢过它。你生活得还可以,甚至还相当不错,至少你以为是这样,熟悉你的人也这样以为。但你常常发呆的样子,心不在焉的样子,心事浩茫的样子,很茫然的样子,城市夜晚里的灯光让你茫然,城市的车流和人流让你茫然,城市的楼群和街道让你茫然,城市的大商店、大饭店让你茫然,城市的整洁和肮脏让你茫然,城市的单位和工作让你茫然,城市的人和故事让你茫然,哦,说到底,还是城市生活让你茫然吧。你茫然地生活在城市里,时常有一种荒谬感,一种不真实感。是不是哪儿出了毛病?究竟是哪儿出了毛病呢?你好像并不是太清楚。但妻子在这种问题上,好像要比你更清楚些。你发呆的时候,善解人意的妻子就劝你,心情不太好就出去走走吧。你赶紧笑道,我刚从外边走回来呀。妻子解释道,我是说,你应该到外地去走一走,比如你想去的某个地方。你想了想说,我想到汤楼去,我想回汤楼村种地、种菜去。妻子笑道,好啊,为妻我坚决支持你,到时候我开车给你送去化肥和农药,保证不会是假冒伪劣的,如果需要的话,我就顺便再给你带去些农科所研制的优良种子。你只需回报我几篮子无公害蔬菜就行了。你笑骂道,靠!农药和化肥都搞来了,还能无公害吗?妻子还嘴说,那算啦,我不给你送啦。你也赌了气说,算啦就算啦,那我也不回汤楼去种菜了。
呵呵。我忽然就笑出了声来,那是因为我想到了一个童话。那童话是说两只公鸡的,一只是城市的公鸡,一只是农村的公鸡,两只公鸡相互张望着,都觉得对方那边好,于是就商定互换一下,你来我这边,我去你那边,然而,互换以后还是相互张望,还是觉得对方那边好,于是就再换了回来,然后还是就那么相互张望着。你,我,这个名字叫汪淏的家伙,是那样一只公鸡吗?究竟我是那只城市的公鸡,还是那只农村的公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