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约莫有一周的时间里,我仿佛不是石柱家的房客了,或者说不单纯是个居住在山上的写作者了,倒成了个看家护院的。石柱兄弟开着他那辆破昌河车,拉着彩云去口渡卫生院了,他们要在那边住几天,等彩云生下孩子再回来,小江的食宿被安置到铁锤家的水上餐厅那边了。现在,半山腰上,这偌大的一座院子,只有我一个人了,那条漂亮而乖巧的大狼狗方方陪伴着我,我们一起看守着石柱的这个家。石柱走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淏哥啊,我们这个家就交给你了呀。我的回答是:兄弟,你放心地去吧,家里有我呢。
家?我们这个家?我的家?我心头霍然一疼,像被虫儿蜇了一下。哦,你悄然离开那个居住了多年的商城,来到了这浮云山上,是想找到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能把他家当成你的家吗?我不知道,此前也没这么想过。但又有什么不可以、不能够的呢?处处无家处处家。在你比现在年轻得多的时候,不是曾经很有些悲壮地写下过如此的句子吗?那就把这浮云山,把山民石柱兄弟的家,当作是你的家吧,哪怕它只是暂时的。
有一阵子,我恍惚觉得,这里就是我自己的家,至少我也算是个护院看家人吧,我替石柱兄弟看守着我们的这个家园。因此,这些天我身上的担子就显得有些重了。据说,在这民风淳厚的浮云山上,也曾发生撬门别锁盗财物之类的事情,当然这只是传说。可是,现在石柱兄弟毕竟亲口说把这个家交给你了,你就不能不留点心了吧。于是,我就老老实实待在我们的这个家里了。写作便写作,读书便读书,写作时待在房间里自不必说,就是在读书的时候,也不再跑到远处去了,而是拉一把木椅,面对着眼前的青山,双脚跷在走廊的栏杆上,或者捧着《瓦尔登湖》,在那片茂密竹林里走来走去;或者躺在那片菜园子旁边,念会儿书,浇一浇菜,即使在晚饭后,我也不再散那么远的步了,而是领着很懂事的方方,在石柱家周围转来转去。出入石柱家的小路上,也一样有着一只只飞来飞去的萤火虫,这就行了。就这样,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在浮云山上,在石柱的家,在我们的这个家园里,安安静静地生活着,工作着,感觉很好,感觉很特别。
在石柱陪着彩云下山去生孩子这些天,我加快了写作的步伐。等石柱兄弟载着他那立了新功的妻子,还有一个肉乎乎的新生女婴一起回到家时,我那部小说正好杀了青。孕育了整整一个冬季的胎儿,终于在这夏天的浮云山上诞生出来了,我也算是借石柱家这块风水宝地生下了自己的一个孩子吧,也许它说不上多么漂亮可爱,但总归是顺利出生了,应该算是与石柱兄弟同喜了啊。想一想,倒是挺有意思的,甚至是值得纪念一小下的。
那个晴朗的午后,石柱兄弟一进自己的家门,就像是从地狱那边回到了天堂一样,直跟我说还是咱山上好啊,而口渡卫生院那边真是让人热得受不了,空气也不新鲜,自来水也不充足,屋子里闷热得像进了蒸笼,怕小孩儿和老婆受风,电扇也不敢吹,反正山下边处处都不好,反正在山上哪儿都好,然后就邀我一起下到玉仙湖里痛痛快快洗了个澡。石柱总是把游泳说成是洗澡。
现在,我从口渡镇买到的那个红色小纸袋派上用场了,正如当时我想好了的那样,封上了两张新崭崭的百元人民币,说着不怎么老到的恭喜话儿,把它放入了女婴的襁褓里,当时那女婴还衔着母亲那丰硕得直往外冒汁液的乳头呢。立在一旁的石柱兄弟搓着那双大手说:淏哥,你看你这是干啥呀?咱兄弟俩,你还这样!
是呀。我笑着拍了拍石柱的肩膀说,咱兄弟俩还不该这样吗?哥替你高兴啊,石柱兄弟,现在你是儿女双全了嘛。
石柱就咧着大嘴嘿嘿笑,很幸福、很满足的样子。过了会儿,石柱兄弟回过头来很关心地问道:哎,淏哥,这些天你的书写得咋样啦?
已经写好啦。我做出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事实上,眼下我跟喜得千金的石柱的心情很相似。
这么快啊!石柱感叹道,淏哥,你真了不起呀,一本书这么快就写成啦。
这还算快吗?我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回忆道,其实已经很多天了呀,当初我来时,你家菜园子里的豆角、黄瓜,才刚栽种,现在咱早就吃上它们啦,那时候小麦还未抽穗呢,现在早已割了麦,打了场,种下的玉米大豆也早就拱出地皮了。我来山上时还是春天,现在已是炎夏啦,要说快呀,只能说时间过得太快了,一转眼,我在山上已经待了两个多月啦。
有这么久啦?石柱掐指算了算,点了点头,是啊,你来的时间真不算短啦,可我总觉得你刚来没几天一样。无论怎么说吧,反正你的书是写成啦,这可是件大事呢,淏哥,我得祝贺你!
石柱,咱兄弟俩同喜吧。我真诚地说。
是的,同喜,同喜啊。石柱兄弟兴奋得脸都红了,淏哥呀,那咱今天,说啥也得喝上几盅庆贺一下,索性喝个一醉方休。
到了吃晚饭时,石柱伺候好妻子儿女,又弄了一盘山韭菜炒鸡蛋,煮了一碗花生米,调了一盆嫩黄瓜,两个人果真大口大口地喝起了酒,不过谁也没醉。酒也算不上是好酒,就是那种不到十元一瓶的杜康大曲,但什么酒对我来说都一样,喝了就上头,喝不了几杯就晕乎,看来石柱兄弟也不是海量,几杯白酒下肚便红了脸,话头儿也就多了起来,但都是真挚的,热乎乎的,发自肺腑的,像度数不低的酒一样可以发酵,足够回味的,其中有句话说得我一下就怔住了:淏哥呀,要说呢,你的书写完啦,我真的很替你高兴,可说实话,我并不想让你的书这么快就写好啦。
为什么?我望着这个山上的好兄弟,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唉,我知道,你的书一写完,你也就该回你们商城去啦,可我不想让你走啊。石柱灌了自己一杯酒说,而是想让你在咱这山上再多住些日子。要是你的书还没写成呢,你就不会急着回商城啦。不是吗?
呵呵。我笑着宽慰这个很有意思的好兄弟,眼下我还没想回去的事呢。你不会催我走吧?小说我是写完了,但那只是个初稿,我还要在这儿再好好修改一遍呢。在这一点上,我是有意骗了一下石柱兄弟,其实我并不打算在这儿修改那部刚刚完成的作品,而是想先把它带回自己家里,放一段时间再说。
哦,那也得很长时间吧?石柱兄弟满怀希望地望着我。
也许吧。我想了想说,即使我过些天回去了,可我以后还会再来的呀。
那你什么时候还会再来呢?石柱兄弟认了真,急乎乎地问道,今年秋天,还是明年春天?
我想,我还会再来的。我退了一步说,至于什么时候再来,现在我还说不准。其实,也真的是说不准,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来,何时能再来。也许今年秋天,我还会再来这山上生活一段时间,甚至想告诉石柱兄弟,我真的很想,很想一直在这山上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