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在从村子到家里的那段路上,我远远望见有一顶白色女帽,在树林中若隐若现。“啊,妈妈!是妈妈呀!”我四下张望。我看见妈妈匆匆地走进屋里,又慌忙地跑出来,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跑。
我知道妈妈是在找我,便俯下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呼唤:“妈妈!妈妈!”“你怎么啦?”维泰利斯问,“你疯了?”我没有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遥望巴伯兰妈妈。可妈妈没有回头,她不知道她心爱的儿子近在咫尺呀!她再次穿过院子回到路上,向四面张望。
我又一次呼唤起来。维泰利斯爬上护墙,一下子发现了那顶白色帽子。“可怜的小家伙!”他低声叹息道。“啊,求求您!放我回家吧!”维泰利斯默不做声,他抓住我的胳膊,“你歇也歇过了,该上路了,孩子。”我想挣脱,他却紧紧地攥住我。
“卡比!泽比诺!”他喊着。两只狗立刻围住我,不管愿意不愿意,我都得往前走。我们翻过山头。我再也看不见山谷,看不见巴伯兰妈妈的家了,悲伤再一次涌上我的心头:妈妈,再见!再见!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视线。
“唉,雷米,”维泰利斯温和地说,“如果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我不会怪你的,不过,你应当明白,我带你出来并不是件坏事,抚养过你的,不是你亲父母。你妈妈是待你好,但她不可能违背她丈夫的意愿把你留下,你还不是得去孤儿院?我的孩子,你要懂得:生活常常是一场搏斗,人在这场搏斗中是不能称心如意的。”
这话可能是至理名言,我懂得它的含义。可是一想到我将永远看不到妈妈了,喉咙便哽住了,憋得透不过气来。
我们很长时间在这忧伤的气氛中踽踽而行,走完荒野,又踏上荒地,不知过了多久,我已经精疲力竭了,便拖着两条腿,十分吃力地走着,维泰利斯发觉了,就说:
“雷米,你着穿木鞋,走远路很不方便,等到了于塞尔,我就给你买双皮鞋。”“皮鞋?”我不由得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维泰利斯。我早就想要一双皮鞋了,可是村子里,只有村长和旅店老板的儿子有皮鞋。礼拜天他们去做弥撒时,走在石板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于塞尔还远吗?”“这才是心里话。”维泰利斯笑着说,“孩子,你是迫不及待要皮鞋了吧?好,我给你买一双鞋底上打钉的皮鞋,我还要给你买一条丝绒短裤、一件上衣、一顶帽子。这样,你的眼泪会干了吧?加把劲,走完剩下的六里路。”鞋底上打钉子的皮鞋!我高兴得什么似的,早把悲伤忘得一干二净。
可是要走完剩余的六里路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更糟糕的是,一会儿,又下起了连绵不断的细雨。
维泰利斯穿着老羊皮袄,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心里美也钻到他的衣服里藏起来。只有我和狗没有任何遮盖。不一会儿,我的衣服从外到里全淋湿了,浑身冻得直打哆嗦。
“你这样子是无法走到于塞尔的,前面有个村子,我们还是找个地方住一宿吧!”可村子里没有旅店,也没有人愿意接待叫花子一样的人,因为他的身后拖着一个孩子和三条满身污泥的狗。维泰利斯带着我挨家挨户地乞求,人们打开门,说了一句“此地不能留宿”,又“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最后有一个农民,出于同情,答应把院子里的一间谷仓借给我们住一个晚上,并提出了不准点火的条件。
我们有了避雨的地方,维泰利斯马上取下身上的干粮让我吃。
我胡乱吃了几口干面包,便钻进一堆枯草堆里,浑身冻得直打哆嗦。夜深人静,我却没有丝毫睡意。
突然,一股热气吹过我的脸。我伸手一摸,原来是毛茸茸的卡比。卡比悄悄走到我身边,轻轻地闻我的脸,亲热地舔我的手,它那温暖的呼吸吹拂着我的脸颊和头发。我被这种亲热所感动,半坐半卧着,亲它冰凉的鼻子。他忘却了疲劳和悲伤,哽住的喉咙松开了:我并不是孤身一人,我还有一个朋友做伴哩!次日一大早,我们就上路了。
雨过天晴,百鸟在沿路的灌木林中唧唧喳喳地叫着,三只小狗围着我欢蹦乱跳,还不时叫上两三声,好像在说:“勇敢些,别失望!”
昨天心情还很沮丧的我,有了小狗的鼓励,再加上期待着维泰利斯给我买皮鞋和衣服,已提起精神来了。
不一会儿,我们来到了于塞尔。维泰利斯走进一家旧衣店,给我买了皮鞋、蓝色丝绒上衣、毛料裤子和一顶毡帽,我高兴地恨不得马上穿戴起来。但是,回到旅店,维泰利斯却从小包里取出剪刀,把我心爱的长裤齐膝剪了一刀。我不由得惊叫了一声:“为什么要把裤管剪破呢?”“为了让你与众不同。”维泰利斯说,“我们现在是在法国,我要你着意大利式打扮;如果我们到意大利去——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我要你着法国式装束。”这种解释,使我更加不解,他接着说:“我们是艺人,得通过乔装打扮刺激人们的好奇心。乔装虽是令人不快的事,但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就这样,早晨还是法国人的我,到天黑之前,却成了意大利人。我的长裤只到膝盖那里,维泰利斯用红细绳子在他的小腿上交叉绑了几道,把我的长裤袜扎牢,在我的毡帽上扎了几根绸带,又用毛线做成的一束花做点缀。我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风采还不错。尤其使我高兴的是,卡比在我身边兜来兜去像是很欣赏我似的。“现在打扮完毕,”维泰利斯说,“咱们开始工作吧!明天是赶集的日子,我们要举行盛大的演出,你将首次表演。”“可我从来没有演过戏,怎么办?”“没关系,我可以教你,以后你就叫我师傅吧!”
“我们明天要演的戏,剧名叫《心里美先生的仆人》,”维泰利斯说,“这个戏的剧情是这样的:心里美先生身边一直有一位满意的仆人,那是卡比。可是卡比老了,心里美想重新雇一个,卡比负责寻找,接替卡比的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乡下小孩,他名叫雷米。”
“他和我同名吗?”“不,他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你从乡下来,侍候心里美。”“猴子是没有仆人的。”“在滑稽戏里,猴子是有仆人的。你来了,心里美觉得你像个傻瓜。”“喏,这儿有一张桌子,你去把餐具摆好。”桌子上有几只盘子,一只酒杯,一把刀,一把叉和一块白餐巾。
我弯下腰来看着桌子,伸出两只胳膊,张着嘴,不知道该从哪里做起。维泰利斯拍拍手,哈哈大笑。“妙!妙!妙极了!你演戏的表情真好。”“这恰恰是你与众不同的地方。你要记住,现在遇到的这种尴尬的窘境,而且要装得并不感觉到自己在做戏。这样,你会成功的。”《心里美先生的仆人》不是一出重头戏,演出不超过二十分钟,排练却花了近三个小时。同一个动作,维泰利斯让我和狗,重复做了不知多少次。
师傅的耐心和温和,使我倍感亲切。“哎,”排练结束时师傅问我,“你讨厌演戏吗?”“不讨厌,我喜欢。”“一切会顺顺当当的。你聪明,只要专心、听话,力争做好你该做的,什么事都能成功。”
这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我担心明天的演出,迷迷糊糊梦见自己在很多观众面前演砸了,被观众喝倒彩。天亮了。这天天气真好。我们列队开进了城里的广场,维泰利斯走在前面,他昂首挺胸,用两只胳膊和肚子打着拍子,用金属短笛吹起华尔兹舞曲。
卡比在维泰利斯后面,背上骑着悠然自得的心里美,后者完全是一副英国将军的打扮,穿着一身镶有金边的红上衣和红裤子,头戴双角羽毛帽。泽比诺和道勒斯在中间,我在最后压阵。
优美的笛声唤醒了于塞尔市民的好奇心,人们跑到门口,看我们列队通过。当我们抵达广场时,四周的观众已将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刹那工夫,维泰利斯就用绳子系在四棵树上圈出一个舞台,我们站在舞台的中央。
第一个节目是狗的各种表演。维泰利斯放下短笛,操起提琴,为狗的动作伴奏。他时而演奏舞曲,时而奏起轻松的音乐,人们拥在绳子周围,不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这个节目刚一演完,卡比就用牙齿叨着一只小木碗,在观众中穿来穿去,接受观众的赏钱,如果遇到不肯赏钱的人,卡比就把木碗放在地上,用后腿站起来,一面用前爪指着那人的口袋,一面“汪汪”地叫上两声,并在它想打开的口袋上轻轻拍几下。
这下可把观众乐坏了!
“这狗真聪明,知道他的口袋里有钱。”
“得了,掏掏腰包吧!”“他才舍不得呢!”“他会给的。”钱币终于在他的藏身处被挖了出来。一会儿,卡比就叨着装满铜板的木碗,得意洋洋地回到维泰利斯跟前。现在,轮到我和心里美上场了。
“女士们,先生们!”维泰利斯一手拿弓,一手操琴,连说带比划,“下面请诸位观赏一出迷人的喜剧,剧名叫《心里美先生的仆人》请大家睁开眼睛,竖起耳朵,准备鼓掌!”
说着,他又奏起了军乐,宣布心里美先生——一位在印度战争中升官发财的英国将军登场。心里美先生原来是一个狗奴仆卡比,又想找一个“人”来侍候自己,于是,命令卡比去寻找,现在,心里美将军正在等候那个仆人。
当他正说着的时候,穿着陆军上将军服的心里美抽着雪茄,悠然地走到舞台上,来回踱着方步。将军显然等得不耐烦了,像一个快要大发雷霆的人,转动着大眼珠子,龇牙咧嘴,捶胸顿足。当它跺了第三次脚时,我跟着卡比出场了。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但一站在舞台上,情绪却渐渐稳定了。我按照昨天师傅教我的那样,呆呆地站在心里美将军的面前,大大地张着嘴巴。将军见了我,遗憾地伸着两只胳膊,在我的周围转来转去轻蔑地耸耸肩膀,好像察觉到我是个傻瓜似的。
在长时间审视我之后,将军出于怜悯,吩咐给我准备了午饭。
我在一张小桌前坐下,餐具已经摆好,餐巾放在餐盘里。卡比示意我使用餐巾,我寻思了半天,最后用餐巾擤了擤鼻涕。
将军见此情景捧腹大笑,卡比瞧着我的愚蠢行动,仰天摔了一跤。我发觉自己搞错了,再次察看餐巾,突然,我灵机一动,将餐巾卷起来,做了一条领带。将军们又“噗嗤”一声笑了,卡比又摔了一跤。
表演反复进行,将军发怒了,他抢走我的椅子,坐到我的位置上,把午餐吃了个精光。最后,他拿出牙签,利索地剔起牙来。
暴风雨般的掌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演出胜利告终。
回到旅店,维泰利斯向我表示祝贺。我非常高兴,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位出类拔萃的滑稽演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