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维泰利斯带着他的杂耍班,离开了于塞尔,再次踏上旅程。我跟着师傅,从一个乡镇跑到另一个乡镇,从这个城市转到那个城市,经受着生活的各种磨炼,我终于学到了一些东西,胳膊和腿也变得有力了,已经能够不觉痛苦地忍受寒冷和炎热、日晒和雨淋、饥饿和劳累。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巨大的幸福,它使我不止一次地经受了落在头上的沉重、致命的打击。
我们漫无目的往前走,只要看见一个不太贫穷的村庄,就稍加装扮,大模大样地开进村子。如果跟在我们后头的人相当多了,我们就演出一场;如果人太少,挣不到什么钱,我们就继续前进。维泰利斯对我说:“既然命运让你跑遍法国,那么睁大你的眼睛去察看,去学习吧!有什么不懂的,问我好了。”在进入法国南部一个叫朗德省的城市时,我们迷路了。那是一个秋天,我们沿着加龙河,开进一片广阔的平原,经过数十小时的跋涉,直到夜幕降临,我们没有发现一个村庄,展现在我们眼前的除了平坦、单调的灰色原野外,什么也没有。我让师傅在路旁休息,自己到前面探路。
我一面走,一面东瞧西望,很快到达了一座小山顶。我徒然睁开眼睛,眼前连一丝亮光都没有,能看见的,只是模糊不清的轮廓、奇异的阴影以及似乎在向我伸出弯曲的胳膊的灌木。
我侧耳倾听,试图捕捉到牛叫声或者狗吠声。然而,四周一片沉寂,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我害怕了,忧伤地向四周环顾,发现远处一个巨大的阴影在树上移动,还不时发出“飒飒”的响声。“可是,没有一丝风,树枝再纤细也不会独自颤动呀!”“是个人吗?”“这不可能。”偌大的一个黑色物体向我扑来,它像一只巨大的鸟,那细细的长腿从苍白的星光下看去,似乎踩着灌木林和树枝顶在慢慢地浮动着走过来。我待不住了,转过身,赶紧往山下奔,去找维泰利斯。可是,我跑得再快也没有这只动物跑得快。我不敢转身去瞧,觉得这个妖怪已经附着在我的背上。
我的呼吸停止了,因恐慌和狂奔而窒息了。我作了最后的努力,摔倒在师傅的脚下,嘴里机械地重复着:“野兽,野兽!”那三条狗突然爬起来,“汪汪”地狂吠着。在狗的一片狂吠声中,我忽然听到“嘿嘿”的笑声。此时,师傅用手拍拍我的肩膀,说:“野兽,就是你自己,你壮壮胆瞧瞧!”师傅的话唤醒了我的理智,我睁开眼瞧了瞧师傅手指的方向。那个把我吓得魂散的幽灵止步了,它一动不动地停在路上。我壮大胆子,细细地打量着幽灵:它有人的躯体、头和胳膊,皮肤上长满了毛,两条腿细长细长的。
“劳驾,请问这儿离村子还远吗?”维泰利斯问。“附近没有人家,你们跟我走好了!”怪物回答。“既然会说话,那一定是人了,可是它为什么又长着这样长的脚?”我犯疑了,想靠近它,将它的脚看个仔细,但又没有勇气,只好捡起小包儿,一言不发地跟着师傅。“你现在明白了没有,是什么使你怕成这样?”维泰利斯边走边问我“不知道。这里有巨人呢?”“有的,当他们踩着高跷的时候。”
维泰利斯告诉我,朗德省人为了避免陷入齐腰深的沙土地或沼泽地,使用两根木棍,装上搁脚架,把脚捆在上面。“这在胆小的孩子看来,他们就变成了穿着七里长靴子的巨人了。”冬天到了,维泰利斯带着我到了著名的避寒胜地——波城。这儿聚集了很多有钱人,所以他们每天的收入都很不错。我在这儿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冬天。
春天,风和日暖,我们的观众变得稀少起来,维泰利斯带着我离开这儿,又开始了长途跋涉。不久,我们抵达加伦河沿岸的一个叫图卢兹的大城市。和往常一样,第二天,我们就出去寻找演出场地了。我们找了好几个地方,终于在靠近植物园的林荫道边安顿下来。首场演出后,观众如潮水般涌来。
可是,在这条马路上值勤的警察不喜欢狗,硬要我们离开。
维泰利斯虽然是个穷困的耍狗老人,但他有一颗自豪的心。他认为只要自己不触犯法律或警察的规章,就应当受到保护。因此,他拒绝服从警察的命令。
“代表当局的赫赫有名的老爷,”维泰利斯摘下帽子向警察深深施礼,问道,“您是否可以向鄙人明示当局颁布的禁令,严禁像我们这卑贱的江湖艺人在公共场所卖艺呢?”
警察被问得张口结舌,调转屁股走了。一会儿,他又回到了演出场地。“应该给狗套上嘴套!”他对维泰利斯说,口气十分强硬。“给狗套上嘴套?”“警察局有规定,您放明白点!”我们正在演出《服泻药的患者》,场内外观众都在专注地看戏。警察的干涉引起一阵阵议论和抗议。“别捣乱!”“让节目演完!”只见维泰利斯一个手势,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给卡比、泽比诺和道勒斯套上嘴套!”维泰利斯面向观众嚷道,“在卡比医生的鼻尖上套上嘴套,它怎么再为不幸的心里美先生开排出胆汁的催泻剂处方呢?”他的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大笑声。
警察被维泰利斯的演讲和观众的嘲笑所激怒,突然把脚跟向身后一转,准备离开,正好发现猴子叉着腰站在那里,完全是一副斗牛士的样子。警察和畜生四目相视了好几秒钟,似乎要比一比谁先垂下眼皮。观众再次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笑声。
“明天还不把狗嘴套起来,”警察举起拳头,狂叫着,“我就控告你们,我说的是控告!”警察迈着大步走远了,维泰利斯恭恭敬敬地弯着腰,然后,演出继续进行。晚上,我们回到旅馆,维泰利斯闭口不谈他和警察之间的纠纷,也不叫我去买狗套,我只好壮着胆子和他谈起这个问题。“师傅,我去买口罩给狗戴上吧!”“这不干你的事!”维泰利斯不高兴,我也不再说什么。
第二天,我来到昨天的演出场地,拉上绳子,观众纷纷围拢来。我便操起竖琴,一边弹唱,一边等着师傅。正在这时,警察来了。从人群中挤到绳子旁边,找不到维泰利斯和狗,便双手叉腰,在绳外面走来走去。喜欢恶作剧的心里美也学着警察的样子,双手叉腰,在绳子边来回走动,还不时用手捻一捻胡须,神气活现的样子引得观众哄笑不绝,掌声此起彼伏。
警察以为是我教唆的,他一跃跨过绳子,冲到我跟前,一个耳光把我打倒在地。“不许打孩子!”不知什么时候,维泰利斯站到了警察和我中间。他攥住警察的手腕说:“你的行为真卑鄙!”
警察竭力挣脱,维泰利斯紧攥不放。
两人面面相觑。警察气疯了,他猛地挣脱开来,揪住维泰利斯的衣领,用力往前一推,维泰利斯重重地跌在地上。
“你想干什么?”维泰利斯责问道。“我逮捕你!跟我到警察局去!”“你凭什么打孩子?”“少废话!跟我走!”维泰利斯没有搭理他,转身对我说:“你回旅店去,和狗一起呆着,我设法带消息给你。”警察带走了维泰利斯,观众纷纷散去,我怀着一颗忧伤不安的心回到了旅店。
这天晚上,我一直在为师傅担心,整夜都没有睡着。虽然我们只相处一年的时间,但我已深深地爱上了师傅。师傅像亲生父亲一样疼爱我,教我念书、唱歌、写字和计算。离开了师傅,我真不知道怎么生活了,靠什么生活。在焦虑中度过了两三天,我守着心里美和狗,不敢迈出旅店的大门。第三天,有人给我捎来了维泰利斯的一封信。
维泰利斯在信中告诉我,他被关在监狱中,下周六要解送到轻罪法庭受审。我四处打听,有人告诉我轻罪法庭于星期六上午十时开庭。九点整,我已等在门口,第一个进入大厅。看见维泰利斯被两个宪兵挟持着到被告席上,我的情绪异常紧张,法官是怎么审问的,维泰利斯是怎样回答的,都没有听进,我只希望师傅立即无罪获释。然而,结局是我无法接受的:维泰利斯因犯有辱骂和殴打警察罪,被判处罚金一百法郎,监禁两个月!
我的眼中噙满了泪水。维泰利斯发现了我,哀伤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笑容:“雷米,拿出勇气,继续在旅店住下去,等着我出狱!”
我哽咽着点点头。维泰利斯被宪兵押走了,我的泪水夺眶而出,“两个月的别离!我该怎么办?”
我伤心地回到旅店。老板已站在院子门口:
“你师傅呢?”“被判刑了。”“你有钱养活你自己和你那几个畜生吗?”“没有,先生。”“那你必须离开我这儿!”“离开?先生,你让我上哪儿去?”“这我就管不着了。走吧,孩子!带上你那几条狗,还有猴子。当然,你得把你师傅的包儿留下,他出狱后会来找我的,到时候我再跟他结账。”
我不想强求老板,走进旅店的牲口棚,解下狗和猴子的链子,扣好背包的纽扣,把竖琴背在肩上,走出了旅店。到哪里去呢?师傅在的时候,一切都由他指挥,现在得由自己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