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奖作品
王建民
授奖辞:苏东坡的旷达、黄庭坚的苦行、米芾的癫狂、蔡襄的严谨……在《北宋那些人和字》里,北宋文人的性情和品格得以一一从历史中重现;信札、典故、史料、逸闻……各种材料和手法的熟练运用,使人物塑造得饱满而生动。从书法入手,王建民以书法行家的视野,写活了北宋的人,复活了一个朝代的文化精神。那是与我们的今天都息息相关的值得书写的朝代和精神,那些被王建民精心塑造的人们,就是我们的先祖和亲人,或者说是千年前的我们自己。这是一种文化寻根的书写行为。这样的文字,散发出翰墨的香气,涌动着蓬勃的才情。这样的文字充分证明了,好的文章,懂得尊重我们的文化传统,拥有自己独特的精神资源和美学认知系统,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发现。
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
——清·刘熙载
提到北宋的那些书法家,我觉得实在有趣,立刻会想起时下一本非常流行的历史小说,因此套用他的书名作了文题。当我们平视历史,历史就是那样平实;当我们平视名家,名家无非也是凡人;当我们平视书法,书法不过是性情的流露。
魏晋本来很好,文学和书法像雨后修竹一样的葱郁,也有那么多玉树临风的俊彦:“建安七子”、“竹林七贤”、画圣顾恺之、诗隐陶渊明,我们的书圣王羲之也衣袂飘飘地行走在山阴道上。可是,那时的社会太动荡,人们的身心太苦痛,那时的心灵太扭曲。那些狂狷孤傲的精英们,像竹笋一样一个个被掰了头去。所谓的“魏晋风流”,不过是崩坏的社会下压榨出的一丝浅笑!
唐朝按说也不错,群星璀璨,风中劲吹着诗味与酒气,一场书法的全民运动在唐太宗李世民的倡导下轰轰烈烈,以致于像武则天这样一介女流之辈都能写出一手流利有力的行书。但是,那时的书家要么是金銮殿前的政治谋略家,正板得让人乏味。(你听说过虞世南他们的诽闻趣谈吗?没有!)要么是哗众取宠的行为艺术家,张扬得叫人憋气。(他张旭喝醉了就写字,写到发颠时就以头濡墨,太夸张了吧?)
一踏入北宋,情况大变。文人士大夫占据了社会的顶层,袅袅儒气让空气都温润起来。北宋的文人,不像晋人那样狂狷孤傲,清标自许;也不像唐人那样道貌岸然,拿腔作势。你不可想象王羲之会倾家荡产为买几个古玩,王献之有闲情逸致涂抹几笔山水;更无法想象颜真卿会抱着一个墨淋淋的砚台屁颠屁颠,怀素去打着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但这些,宋朝的文人可以做到,而且大有人在。你分不清他们到底是政治家,还是文学家;是书家,还是画家,因为他们都是那样地有才有趣。庙堂之上,他们能纵横国事;回到家,他们也会打情骂俏。他们能写会画,能上能下,多重身份的介入和综合修养的渗透,使得北宋的文艺丰赡而厚重,典雅而华丽。
唐人把诗做绝了,宋人就作词;唐人书尚法,宋人书就尚意。他们就是那样聪明,不蹈人后。意者,臆也,就是写心中寄托,舒胸中块垒。书法到了北宋,不再像唐朝那样是皇帝老儿一人操纵的游戏,他们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玩法,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乐趣。也正是从那时起,书法的面目多样起来,书法的血肉丰润起来,书法的气格高雅起来。这时候,蔡襄出来了!苏轼出来了!黄庭坚出来了!米芾出来了!一个不等一个,那么密挤挤地都生在了北宋!他们伟大,但不伟岸;高超,但绝不高傲。你若也生在北宋,说不准哪天在舟中,在寺院,在山路上,就能遇到他们中的某一个。
一
宋四家:苏、黄、米、蔡,这个座次本是按时间顺序排的。最末的蔡,有说原来是蔡京,那个身历三朝,五度为相,经常给宋徽宗题画,与童贯、高俅狼狈为奸祸国乱政的蔡京。后人恶其品,便将蔡京换作了蔡襄。蔡襄比蔡京大了35岁,在宋四家中也是年纪最大,资格最老的。他们都是福建仙游(今莆田)人,是地道的老乡。但为人处世,两人却如隔霄壤,大相径庭。
蔡襄其人,品行刚正。在任西京留守推官时,他敢于触言犯上,是非分明,知人善任,忠奸能辨。一代名相范仲淹便是他举荐出来的。皇帝命他制诰书,他认为不该杀或不该提的,坚决不写。他一直把颜真卿作为自己的榜样,所以书法也学颜体,“包藏法度,停蓄锋锐”,故有“宋之鲁公”的美誉。
从“字如其人”的观点来看,想必蔡襄是个自律极严的人。欧阳修说:“自苏子美(舜钦)死后,遂觉笔法中绝。近年君谟(蔡襄)独步当世,然谦让不肯主盟。”许将《蔡襄传》说:“公于书画颇自惜,不妄为人,其断章残稿,人悉珍藏。仁宗尤好之。”宋仁宗的爱妃张贵妃死后,被追封为温成皇后,仁宗想请蔡襄书碑。这时我们的蔡元老端起了架子,他说:“这是待诏们做的事啊,怎么叫起我来了?我们这些读书人,只不过把写字当消遣,哪里能像工匠一样为这等子事劳形费神呢?”听听他这话,多长文人骨气!要是换了个昏君,不叫你蔡老头脑袋搬家才怪!
别以为蔡襄总是这么清高。当时韩琦建了个大宅落,取名“昼锦堂”,请文坛领袖欧阳修作了记,又来请蔡襄书写,这回他老人家爽快地答应了。800多字的文章,他准备了800多张宣纸,将每张宣纸方方正正地折好了格子,然后认认真真地把每个字写上几十上百遍,最后从每张纸上剪下最好的那一个字,集成一碑。那贴在碑上的纸片就像打满补丁的破僧衣一样,所以那个碑记被人称为“百衲碑”。
你看他这做事的态度,感动得韩琦就差没有落泪!皇帝老子他都要得罪,为何要豁了老命去写这个《昼锦堂记》?那是因为这个韩琦是个大大的好官,欧阳修赞他“勤劳王家”“险夷一节”,“以快恩仇,矜名誉为可薄”,“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对于这样一个勤于政务,崇尚气节,不计恩怨,鄙视名利,把天下治理得稳稳当当的大能人,他能不献上十二分的敬意?有一句话,蔡襄没讲出来:“我这是代人民在感谢你呀!”
爱温成皇后,是仁宗一人之爱;敬韩琦,就是敬天下忠臣。在这样的严肃的问题面前,老成如蔡襄者,不会把不住脉。但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有一根柔软的神经。千金难买一字的蔡襄,在收到友人几枝鲜花后,竟慷慨地献上了他一纸佳书:
蒙惠水林檎花,多感。天气暄和,体履佳安。
襄上
公谨太尉左右
这件尺牍,被后人称为《蒙惠帖》。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蔡襄离开汴京赴任杭州。在一个气清风和的晴日,意外地收到了同僚和朋友李公谨从汴京寄来的几枝开得正艳的水林檎花。他把花枝插在梅瓶里,凑近了闻了又闻,退几步望了又望,如此几遍,大有对花思乡,如见故人之感!“李公谨啊李公谨,你太懂老夫的心思了!”于是欣然提笔,写下这封信以报友人。这件书法流畅圆润,端谨沉稳,结体缜密,宽绰适度,字里行间,似乎可以闻到春天空气里夹杂的花草的清香,朋友之间那款款的深情氤氲纸上。
林檎是产于北方的一种近似于柰的水果,花色粉红,艳如海棠。唐时已广受文士喜爱,到宋代尤甚,常以之入画或入诗。李公谨千里寄林檎,大有“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的古人之风,这也恰恰最能感动久于宦场周旋的蔡襄,从而流露一泓温纯的本性。
虽然,后人总遗憾于蔡襄书法“入古”而未能“出新”,但有此一札足矣!真得感谢那几枝水林檎花,它让平日里官服齐整的蔡襄,终于松开衣襟,在草长莺飞的时节,做了一次有氧的呼吸。如果他留给我们的仅仅是《昼锦堂记》那样恭谨的作品,那才是天大的遗憾!
二
论才气,别说在宋代,就是放眼上下五千年,苏轼也绝对是一等一的人物!
他的文才不用多说,读过书的人,谁不知他的“只缘身在此山中”?谁不知他的“大江东去”?谁不知他的前后《赤壁赋》?他的书法也极好!他是宋代尚意书风的旗手。(当然,他当初绝无心做这个旗手,就像他不知道戴个头巾会流行成“东坡巾”,做个焖肉会热捧成“东坡肉”一样。高人总是这样,挥挥衣袖,便能刮风起浪,行云致雨。)他说:“我书意造本无法”,实际上他是化前人法为自家法,真正地“我以我手写我心”哩!在被“法”奴役坑害了几百年后,敢喊出这样的口号,实在不易!开了这样先声又能实实在在地践行出成就,就更不易!这两个不易都让苏轼做到了,他是当之无愧的大师!
常言道:“能经难磨真铁汉,不遭人妒是庸才。”老天造这样一个旷世奇才,也就少不了让他吃尽苦头。可他生就一颗庄子般可爱的脑袋,一切的坎坷不幸他都坦然地蹚过去了。他曾自道:“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那正是他人生最低谷的三个时期,他却都看做了最宝贵的经历。因为,在那里,成就了他一世的大名。
苏轼书法的代表作,是《寒食诗帖》,那是他在黄州时留下的两首自作诗,写于他流贬黄州后的第三年(1082)。诗不是很好,至少在他的诗作中算不得出色的,但有感而发,情真意切。第一首借海棠自喻,叹年华老去,恐无用于世;第二首描写他困苦的处境:春江水涨,小屋尽淹;灶破食冷,不知何年;君门九重,家山万里;心如死灰,风吹不起!天下之大,竟无容我苏轼之地乎?!悲苦的心境与感伤的诗文、郁勃的书法完美合一,成为了继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稿》之后的“天下第三行书”。
但是,你若就此以为苏轼是个悲天悯人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到黄州后不久,他昔日的秘书马梦得疏通各种关系,为他在城东谋了一块土地,他的弟弟苏辙又将嫂夫人护送到黄州,家人得以团圆。从此,苏轼像陶渊明一样,过起躬耕田园的生活,并自号“东坡居士”,开始乐不思蜀了。
且让我们看他给友人的信中是如何说的:
寓居去江干无十步,风涛烟雨,晓夕多变,江南诸山在几席之上,此幸未始有也!——《与司马温公》
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客至,多辞以“不在”。往来书疏如山,不复答也。此味甚佳,生来无此适意!——《与王庆源》
某现在东坡,作陂种稻,劳苦之,亦自有乐事。有屋五间,果菜十数亩,桑百余本,身耕妻蚕,聊以卒岁也。
——《与李公择》
你说,他这是流放啊?还是享福啊?
在黄州时,与苏轼过从最密的一个人是陈季常,他的名字今人多不识,但尽人皆知的“河东狮吼”的典故,说的正是他的夫人。苏轼在陕西凤翔做官时与他相识,后来陈季常隐居于河南光山和湖北黄州之交的岐亭,自号方山子、龙丘子。苏轼贬来黄州路经岐亭,陈季常隆重相迎,并留住两日,饮酒谈诗,相见甚欢。之后两人书信往来不断,陈还亲往黄州看望过苏轼,两人情谊非同一般。
苏轼在黄州的另一个好友叫杜道源,他们父子二人都与苏轼有交游。苏轼传世的尺牍作品中,有一件就是写给杜道源的,帖云:
覆盆子甚烦采寄,感怍之至。令子一相访,值出未见,当令人呼见之也。季常先生一书并信物一角,请送达。
轼白
覆盆子是什么?农村孩子大概都识得,我老家俗称叫“泡泡”,因为它表面是由一小粒一小粒的肉浆组成的,摘下来后中空,像一个倒扣的小盆子。只是不知这便是苏轼信中提到后来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又提到的东西。它状如草莓,茎蔓带刺,故又称“刺莓”,色由青转红,五月成熟,味甘甜,是一种很好吃的野果。杜道源遣他的儿子给苏轼送来一些覆盆子,令苏轼非常感动。杜道源真够朋友啊,这么难摘的东西你都给我捎来了,可我正好出门连你家公子面都没见上,这让我苏轼怎么过意得去呢?他该叫人喊我回来见上一见啊!所谓礼轻情义重,患难见真情。苏轼一生屡遭贬谪,却能流而不放,颓而不倒,除了他能悟透“江山风月,本无常主”,“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的大化之理外,与朋友细致入微的关怀也是分不开的。
他纯稚、天真,心无芥蒂。所以后来贬到惠州,他能写下“白发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据说这首诗让他的政敌看了,一气之下又将他贬到更远更荒蛮的儋州(今海南),他又写下“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哪知是酒红。”后来,他的这个政敌倒台了,苏轼笑到了最后,但他并不计较,还将那个人的儿子安顿好。原先在杭州时,苏轼有德于民,百姓“家有画像,饮食必祝,作生祠以报。”晚年结束流放生涯回到常州,苏轼买了所旧房欲养此余生,可入住没多久,就听有老妇人在门前哭泣。原来这个房子是老妇的儿子因赌输出去的,苏轼当即将房子退还给老妇,自己寄居友人寓所直至死去。
人投我以桃李,我报之以琼瑶。读苏轼的《覆盆子帖》,不就是触摸脉脉的人间温情么?
三
蔡襄对待书法够恭谨了,可还有人比他更身心投入。这个人无论作诗还是写字,总想不与人同,总想做到极致,他一生像个苦行僧般的参悟艺术,可谓殚精竭虑,用心良苦。
他,叫黄庭坚。
他生活的那个年代,大师如林啊,可以用“阴翳蔽日”来形容,有着欧阳修和苏轼这两个人在上面,令多少人都失了颜色。他能投到苏轼门下,是幸事,也是危险的事。当年赫赫的“苏门四学士”,除了秦观还有几首词为人称道,张耒、晁补之连名字都快被人忘了。大树底下好乘凉,大树底下也难成材啊。黄庭坚早就看到了这点,所以他说:“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他有鲜明的创新意识,诗要是我家诗,字要是我家字,用尽一辈子的心力,终于从苏轼这棵大树下冒出来了,而且并立而长,与恩师合称“苏黄”。历史上弟子和师傅齐名的并不多,“孔孟”还是师傅和徒孙呢!
苏轼以才为诗,黄庭坚就以学为诗。他饱读诗书,论诗喜言“无一字无来处”,讲“点铁成金”的苏轼覆盆子帖“夺胎换骨”,他善于将前人的生饭冷饭馊饭加工得热乎乎香喷喷油光光的,这就是本事,就是风格。他求生避俗,好奇尚硬,以故为新,化俗为雅,终于修成正果,创造了“山谷体”,成为“江西诗派”的开山之祖。且不说“青出于蓝胜于蓝”,至少“异于蓝”、“齐于蓝”,比那些在师门讨剩饭吃的人出息得多。让我们记住他几句诗吧,不然真对不起这位老兄——
春风春雨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次元明韵寄子由》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寄黄几复》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登快阁》
数行嘉树红张锦,一派春光绿泼油。——《寄别说道》
黄庭坚的书法,与他的诗风一样,生新瘦硬,奇峭劲倔。
他开始时从当时一个叫周越的人学书,写了二十年脱不了俗气,后来看了苏舜钦的字,才知道什么是入古,再后来看了张旭怀素高闲的墨迹,才知道了笔法的妙处。他学书也很勤奋,下足了笨工夫,后来慢慢开窍了,从船老大撑篙荡桨受到启发,从此写字中宫凑紧,紧得像船工抓在手心的桨一样,而四周的笔画如长枪大戟,就像甩出去的篙一样。他做横画,一波几颤,让人感觉得到一股股水波从桨后面荡开,那种力量,柔中有刚,刚中寓柔,真是一道风景!一次他看到两个担柴的人在狭窄的山路上迎面相遇,一人侧立相让,另一人才过去,他恍然大悟:这不就是章法布局的道理吗?所以,他后来的草书,总是让上一个字的下部衔接下一个字上部,彼此穿插避让,如犬牙交错,藤络连缀。到了晚年,他总算达到了老师的境界。他说:“老夫书本无法也。但观世间万象如蚊蚋聚散,未尝一事横于胸中,遇纸则书,纸尽而已,亦不计工拙与人之品藻讥弹,譬如木人舞中节拍,人叹其工,舞罢则又萧然矣。”从渐修,到顿悟,直至最后的老僧入定,黄庭坚走得很辛苦。
自苏轼“乌台诗案”受株连放逐以来,黄庭坚一辈子就在吉州、德州、涪州、黔州、戎州这些边僻小县流徙,最终在广西宜州一个破楼里困顿而死。黄庭坚有才有德,但终不得大用。从他晚年一件尺牍中,我们似乎可以听出他心底的愤懑不平:
当阳张中叔去年腊月寄山预来,留荆南久之。四月,余乃到沙头取视之,萌牙(芽)森然有盈尺。意皆可弃,小儿辈请试煮食之,乃大好。盖与发牙(芽)小豆同法。物理不可尽如此。今之论人材者,用其所知,而轻弃人。可胜叹哉!
“山预”就是“山芋”。黄庭坚这是在以物喻人啊!他就是那发了芽的山芋,朝廷不知其好而将其抛弃,许多像他这样的人才终遇不上识货的,可悲呀可叹!黄庭坚的心是分作三半的:一半为诗,一半为书,一半为民。尺管他一生也只不过做过些小曹吏,但他仍是那样的尽心尽力。“民病我亦病,呻吟达五更”,这是多么可贵的爱民之心!
这个苦命的人啊,被朋党之争的漩涡卷走了,临死前他写下了《范滂传》,以示对党锢之祸表达他无声的抗议!(范滂是东汉人,秉公执法,忤怒权贵,后在党争中屈死狱中。)
话题沉重了,就此打住。
四
终于要说米芾了。
我眼前顿时浮现一个搞笑的形象:他穿着唐人的装束(犹如你现在穿一身满清的衣服),疯疯野野的,见到一块丑石,他大拜,并连呼:“兄弟!兄弟!”;他在船上看中了人家的一件王羲之书帖,竟逼道:“你若不给我,我跳江给你看!”;他的靴子被人不小心沾了一下,他回到家那个使劲地洗呀刷呀,就差没搓破了;他那个洁癖实在太过分了,客人坐过的椅子你多擦几遍也就算了,就连选女婿这样的大事,也只因男方的名字叫“去尘”他就一口答应了;他很会恶作剧,他觉得他要死了,一个月前就亲自安排后事,他坐在那,该哭的你哭吧,该唱的你唱吧,祭文也念来听听,饮食起居也就在棺材里了——这简直惊世骇俗!他这个人,实在太好玩,太有趣了!
米芾这辈子,迷的就是个古董字画,他爱石头,爱砚台,爱晋人书法,爱得要命,见好就收,买换赖骗,什么手段都使得出。人不觉其可恶,反倒觉得可爱。连蔡京也对宋徽宗说:“米芾这种人,不可无一,勿使有二。”有一个在身边逗逗乐子,大家开心,可不能多了,多了就难缠了。他好古成癖,在学书上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集古字”,快四十岁时才脱身一变,写出自己的面貌,让人“不知以何为祖”。他其实只活了56岁,却用了近40年修炼眼光和手下功夫,所以他能洞穿一切书法的玄机,加上天生的一副直肠子,因此不鸣则已,一鸣就石破天惊。比如,他最瞧不起唐人,说颜真卿书法如“叉手并脚田舍汉”,又说柳公权和欧阳询为“丑怪恶札之祖”,谓薛稷字“笔笔如蒸饼”,骂“张颠(张旭)俗子,变乱古法,惊诸凡夫……怀素少加平淡,不能高古……高闲而下,但可悬之酒肆。”宋徽宗让他评论当朝书法,他大言不惭地说:“蔡襄勒字,沈辽排字,苏轼画字,黄庭坚描字。”徽宗有点看不下去他那目空一切的样子了,问道:“你说人家不好,你的书法又如何?”米芾来劲了,大叫一声:“臣书刷字!”还有一次,宋徽宗让他写几个屏风,他写完后把笔一扔,傲脸一笑:“一洗二王恶札,光照皇宋万古!”你看看,你看看,连他平日里最敬最爱的羲之父子也不放眼里了,真是没大没小,无古无今了。
他米芾凭什么在皇帝面前这样口大气粗?不就是皇后奶娘养的吗?皇恩浩荡,让他做了个书画博士。有道是“太平才子贵,家富小儿骄”,让他有幸搭上了北宋太平日子的末班车,不然家仇国恨烽火连天,徽宗他自身难保,才没闲工夫听你狂吹乱侃呢!不过,话说回来,米芾固然爱说大话,但还是有真本事的,他的书法连苏轼都赞不绝口,誉为“风樯阵马,沉着痛快”。他那八面出锋的高难度用笔技巧,那一笔连绵数字的大将军气魄,还真没人能及。你可知道,今天流传下来的所谓王羲之王献之的墨迹,有的其实是这个米颠子临摹造假的呢!这么个性情乖张的人,可能不耐烦去抄什么长篇的诗文,所以我们能看到的米芾书迹,绝大多数是他信手拈来的尺牍。正是这只言片字,让我们更能了解一个真实的米芾。如《紫金研帖》云:
苏子瞻携吾紫金研去,嘱其子入棺。吾今得之,不以敛。传世之物,岂可与清净圆明本来妙觉真常之性同去住哉?
苏轼拿了他的紫金砚,告诉儿子将来用以陪葬。米芾又拿了回来,不肯给,他觉得苏轼你这不是暴殄天物吗?这可是传世之宝啊!又如《丹阳帖》云:
丹阳米甚贵,请一航载米百斛来换玉笔架,如何?早一报,恐他人先。这回米芾又看上了一个玉笔架,想趁着米价高时做一回投机倒把的生意,他这头脑真够精的。
说完正事还不忘特别交代:早点回我的话,别让他人抢先了!呵呵,活像一个小奸商!
最按捺不住欣喜的,是米芾得了宝贝后所作的《珊瑚帖》,帖云:
收张僧繇《天王》,上有薛稷题,阎二物,乐老处元直取得。又收景温《问礼图》,亦六朝画。珊瑚一枝……
写到这,他把“珊瑚”二字写得忒大,还不过瘾,又发挥他那画家的本事,逸逸数笔,勾出了一个珊瑚架子的形状,并在一旁特别注明:“金坐”,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个底座是金子的。到此兴犹未尽,见纸的左上头有一片空白,于是又即兴题了一首诗:“三枝朱草出金沙,来自天支节相家。当日蒙恩预名表,愧无五色笔头花。”,瞧他那美滋滋的样子,胜过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米芾这个人素无大志,做过一些小官,也没什么政绩。倒是每到一处就淘宝捡漏,巧取硬夺,留下不少笑话。比如他在湘西道林寺僧人那看到一件书作,喜欢得不得了,就偷了连夜坐船逃跑,最后给官府抓了回来。不知道他这回挨了板子还是丢了面子,但有一点可以确信,这样的事他以后还做得出来。他才不管什么“文章千古事”,也不在乎这“仕途一时荣”,他反正按自己的活法痛痛快快地活着。
这些好不容易得来的宝贝,最后却都让他在去世前一把大火全烧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临终前留下一句佛偈:“众香国里来,众香国里去。”而一来一去之间的人生又该如何对待呢?且看他下面一则尺牍:
百五千与宗正争取苏氏右军《王略帖》,获之。梁唐御府跋记完备。黄秘阁知之,可问也。人生贵适意。他花巨金只为购得王羲之一纸书迹,人或谓之挥金如土,但他却非常得意。钱财如粪土,快乐才是最重要的。“人生贵适意”,正是米芾全部的人生哲学。
这五个字,做到多难啊!
获奖感言:“平生只有两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这是文怀沙的诗句。我没有他的胸襟和风流,所谓人生之志,乃是“半为佳书半美文”。又,戚继光诗云“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书法和写作是我今生无法释怀的情结,起初为悦人,而今为悦己。悦人易,悦己难,悦己时复悦于人,方为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