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但天气算不上晴朗。被万里云层挡住的太阳,微弱地散发着银白色的冷光。石板路粗糙的纹理中,还能看到些未吹干的雨水。
操场上的风又干又冷,吹得唇角干裂。
夏东川从口袋里摸出那半只润唇膏,正贴上唇瓣,手臂被旁边路过的人顶了一下,全都涂在了鼻唇沟上,姜甜甜在一旁捧腹大笑。
前面的姚向烟回过头,不耐烦地招呼着:“快点快点。”
胜蓝大学有个素质拓展训练基地,基地里有一个攀岩区,高达15米,每年都会开展攀岩比赛。今天是计算机系和财务管理系的友谊赛。作为一项小众的极限运动,加上这次也不过是两个院系之间的比赛,本来应该没有多少观众。但今天有些与众不同,气氛异常热烈。
远远地就能看见基地上围拢不少人,黑压压的一片。身后还有不少人冲到前面,掀起一阵不小的风。
夏东川随意扫了一眼,手都快塞进嘴巴里了:“向烟,这些是我们的人还是对方的人?”
“当然是我们的。”姚向烟拍着胸脯保证,说着说着双眼骤然发亮,激动地掐住夏东川的手臂夸道,“我们家野野穿着运动服真是好看。”
你家爷爷老当益壮。
今天的姜甜甜和夏东川,是被姚向烟以武力威胁到操场做亲友团的。
“听说今天那个攀岩队队长刘晋会代表财务管理系出赛,他可是咱们学校大满贯选手呢。”姜甜甜咬了颗糖果,压低声音对夏东川说,“不过我们社长昨天算了一卦,说刘晋今天会输,完全不能想象何方神圣会赢得了刘晋。”
“当然是我家野野。”姚向烟凑上去插嘴。
攀岩对夏东川来说,向来都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活动。在她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最贴近攀岩活动的,大概也只有爬墙了。她忽然想起来每每因为赖床而迟到的早晨,她和盛南溪绕到学校的操场后面,沿着一个小山坡翻墙而入,运气不好的一次,盛南溪翻过去正好被教导主任给逮住,夏东川还没翻过去,听到风声溜之大吉。
后来教导主任拉来低年级段的学生,一起观看盛南溪表演了十遍翻墙杂技。结果这一翻,翻出了盛南溪的桃花运,那些小学妹居然还看上了盛南溪,情书的开头第一句往往是:盛学长,自从看到你翻墙的时候起,我就对你……
“东川,你发什么呆?”
夏东川捏了捏口袋里的纸巾,开玩笑地说:“我准备好了,等会儿散场,我就跟在他后面,等他一哭起来,我就冲上去给他擦眼泪,来个趁虚而入。”
“你昨天晚上才说要赚大钱包养小白脸。”
“那也不妨碍我……”话还未说完,夏东川顿觉脚背一痛,同时肩膀还被撞了一下,抬头看着密密匝匝的人群,也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只能哑巴吃黄连。
“麻烦让一让。”
倒是耳边一晃而过的某个极冷淡的声音,隐隐还有些愠怒的味道。
有个穿着红色运动服的人,正朝着人海的方向走去。
盛南溪……他也来看比赛?
不对,看他一身运动服,看来是来参与的吧?“重在参与”的“参与”。
于野那行人是从运动员专属入场口进来的,也是清一色红色运动服。不同的是,于野头上扎了条出挑的红色发带,大步流星地走在队伍前列,一路微笑颔首,格外招摇。
待视线扫到姚向烟的方向,食指轻轻放在唇上,然后划出一道弧度,朝她送去一个飞吻。
知道的都明白那飞吻是送给姚向烟的,不知道的就对号入座。毕竟于野这眼神范围扫射得太广了,具有十足的迷惑性。比如信步走在身后的盛南溪,直接将这个倒胃口的飞吻的对象,锁定到不远处正朝着他们方向傻愣愣看着的夏东川身上。
“南溪,你怎么从那边入场了?”
“还以为你不来了。”于野笑着要揽过盛南溪的脖颈,“别紧张,你来冲个人数就可以。他们那队也就刘晋有点儿看头,我可以把分数拉回来。”
盛南溪完全没把于野的话放在心上,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收回视线。
“向烟……那个帅哥好像在看你哎?”姜甜甜又将盛南溪的目光作了新的解读。
姚向烟略略扬眉:“我是那种专一的人,他没有机会的。”待她抬头寻找姜甜甜口中的帅哥,见到盛南溪的刹那,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眼熟。她敲了敲脑门,愣是没想出来哪里见过。
不少女生在窃窃私语着。
“那个是刘晋吧?去年比赛他创下的记录还没有人能破掉,今天不知道他自己能不能破呢。”
“结果是没什么悬念了,刘晋肯定是拿第一的。”
“我看未必,听说计算机系的那个于野也很厉害,去年也就慢了零点一秒。”
原本平静的场面,霎时间开始躁动,观众的聚焦点就是刘晋和于野的对决,但在很多人心中早就胜负已定。
比赛形式是速度赛,即运动员们两两对阵,沿着一模一样的AB赛道攀爬,以运动员拍打终点计时开关记录下的时间为准。用时少者赢。
五颜六色、形状不一的石块镶嵌在岩板之中,夏东川仰着头,看着15米的顶端,目光晕眩,不禁在心里为盛南溪默默捏了把汗,他能行吗?
前面比了两组,第三组轮到于野,对阵的是刘晋,两人各自扣上安全栓,随着裁判员一声发号施令,迅速攀爬上岩石。速度很快,相差不大,但刘晋还是先一步到达,用时6.3秒,破了去年6.5秒的记录。
在场的人鼓掌喝彩。
轮到盛南溪上场的时候,观众还沉浸在刘晋破纪录的情绪之中。只听到裁判喊了一声,再后知后觉地抬头,见盛南溪已经拍下计时器,裁判那双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激动得期期艾艾:“5、5……5.9秒!”
有人掏了掏耳朵:“开什么玩笑?”
“5.9秒?我没有听错吧?”
“神仙啊……”
少数人看到了这飞檐走壁的一幕,夏东川是其中之一,但那速度实在太快,还不够她回味的。
只记得在裁判喊下的那一秒,盛南溪手攀脚登,周身似有一根无形的拉锁,将他整个人迅速往上提拉,短短6秒不到的时间,已经完成整个攀岩过程。
姚向烟还在自我催眠中:“就算是世界冠军,我也不会动摇对我们家野野的感情的。”
场面一度失控,喧哗声几乎将夏东川淹没,她甚至听到一向藐视万物的姜甜甜也在一个劲儿嚷嚷着“天呐”。
这就意味着如果盛南溪家住在五楼,他可以用6秒不到的时间下楼吃早饭。得到这个认知后,夏东川跟着喊了两声“天呐”,然后第三声就陡然变成石破天惊的单音字“啊”。
“啊——”回荡在整个操场上方,顺利将所有的注意力从盛南溪身上转移到自己身上。
夏东川怯怯地抽回自己快被踩到骨裂的脚,眼泪已经在眼眶里面打转,今天她这脚到底是招谁惹谁了?还两次都被踩到同一只。
扎着麻花辫的女生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后,叽叽歪歪说了一堆什么她不知道自己踩的是脚,要不要去医务室看一下,如果要截肢的话……
截你的鬼肢啊!
夏东川很想双手插腰来个泼妇骂街,不知道自己踩的是脚那知道了还不赶紧拿开。可是她疼得脚底抽筋,站都站不稳,唯恐开口就会“哇”一声哭出来。
伸手想要找个人扶吧,姚向烟早就一溜烟围着于野去了。姜甜甜也不知道被人挤到了哪里。
女生总算要伸手来扶,可夏东川还没有抓住,女生又转了方向,看向雍容雅步走近的盛南溪。
“南溪,你真厉害,居然破了纪录!你知道吗?刚才你比赛的时候……”女生睢盱地说着,浮文巧语地夸了一堆。
脚背的酥麻渐渐散去,夏东川的手机铃声急促地响起来,她划开接听键:“喂……微信消息?没看到呢……晚上吗?启明302……好,我知道了……可是我晚上还有事……好吧……我……我会去的。”一边说着,一边背过身,从好不容易岔开的人流中走出去。
“南溪,晚上我们杂志社有周年纪念日活动,你要不要一起参加?有很多精彩的节目,反正晚自习不点名……”
“晚上没空。”
“刚听到你破纪录的消息,我的微信群都炸开锅了。杂志社的朋友们都说想见见你,你可是名人了,我都答应他们要带你去,你就给个面子呗?不会太久的,而且就在启明302,也很近……”
听到“启明302”时,声音在脑海里顿了两秒,盛南溪点头:“好,那我去吧。”
“太好了。不过你今天发挥得真的太棒了……我已经和我们主编闫学长说了,打算把你写到我们下期杂志专栏里去,要不这两天约个时间采访一下?”
盛南溪平静地走出人群,看着渐行渐远的某个人,背后的影子随着她蹒跚的步履缓慢移动,他满不在乎地说:“不必了,没有发挥好。”
火红色的跑道在落日的清辉下好似表面注了一汪水,被包围在中央的草坪是些焦黄色的干草,此刻却异常茂密。
盛南溪将视线重新转回到正前方,看着一旁的因他一句“没有发挥好”而陷入愕然之中的女生,进一步解释:“被影响了,没有发挥好。”
平时在部队训练的时候,他连安全栓都没有,5.5秒能攀到16米。
在操场接到的那一通电话是赵璐打来的,邀请夏东川晚上去观看演出。
赵璐是夏东川在杂志社认识的,一个并不经常出现在聊天列表的好友。
挂了电话,夏东川翻看微信,十分钟前果真有一条未读的微信消息:东川,今天晚上我有演出,你能来给我加油吗?
大一刚入学那会儿,整个学校弥漫着踊跃加入社团、学生会的氛围。姜甜甜入了一个占卜组织,姚向烟入了花艺社团,苗范韵入了学生会学习部,夏东川也跟风进了青年杂志社。
作为还有点文艺细胞的伪知识分子,刚入社的夏东川一头扎进文学的海洋里,在组织的关怀下也是兴致高涨,得空就写下长篇牢骚来抒发情怀。和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相处得也算好,赵璐是里面和她聊得最投机的一个。
可惜后来因为大二下学期发生的一件事,夏东川一气之下就主动退社了,后来渐渐和大家失去联系。赵璐算是她迄今为止还能偶尔聊上几句的朋友,但也仅存在于微信里而已。
所以对于赵璐略显唐突的盛情邀请,夏东川不无错愕。可赵璐发了微信,还亲自打电话再三叮嘱了时间和地点,可见用心。只是她晚上还有选修课,时间刚刚好撞上了。
夏东川倒不记得赵璐还有什么其他才艺。电话里赵璐也没说明白,只说一定要夏东川到场。夏东川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不好扫了赵璐的兴。选修课翘了就翘了吧。
六点钟还剩下十分钟,夏东川加了件衣服风风火火走出宿舍门。下楼的时候,她被宿管刘阿姨拉着调侃了两句:“东川呐,我说你怎么不愿意接受我外甥呢,早说你有对象了啊!”
“小伙子长得不错,不过你真的不考虑下我外甥吗?”
“哎,东川呐,要是你们分手了,我给你介绍我外甥认识啊。”
“对了,回头我这刘海,你看看……”
夏东川和刘阿姨的交情,还是从“头”说起。在刘阿姨掌控着寝室卫生评分大权的重大严峻形势下,夏东川代表全寝室以定期剪刘海的约定,和她达成了无形的默契。此后,刘阿姨每每来寝室检查,都会清一清嗓门,然后在下笔的时候稍微那么手下留情一点。
再到后来,刘阿姨还心血来潮要给夏东川介绍她外甥,说要是结了亲家,以后剪刘海都方便。
姚向烟一度直指:这是赤裸裸的贪污腐败。
刘阿姨闲扯半天,也没能说出个重点,对送礼人的长相描写,也就停留在大众化的“单眼皮”“高个子”上。
赶到启明楼302大厅的时候,已经有很多学生在入场。入场口摆着一张长桌,两个学生坐在门口发抽奖券。
看来今晚有个大阵仗的演出活动。
夏东川的视线在易拉宝上定了几秒,原来今天是青年杂志社创刊二十周年庆典。海报上赫然写着杂志社的简介,以及醒目的主编大名。
夏东川讥讽地笑了笑,没有任何犹豫,转身欲走。
身后有人喊住了她:“夏东川?”带着三分不确定。
闫忱绕到前面,挡住夏东川的去路:“真的是你啊,没想到你会来。”
夏东川懒散地扯了扯嘴角,睥睨着面前这张人皮面具下的丑陋嘴脸。
闫忱朝夏东川走了几步,夏东川跟着后退了几步。
“东川,我是真的很高兴你能来,我知道你以前对我有点儿误会,但是我真的还是很……欣赏你的。”闫忱犹豫了一下,才困难地将“很”字后面的搭配动词想出来。
夏东川自胸腔发出一声冷笑,咬着后槽牙,戾气很重:“你欣赏我什么?欣赏我跟个傻子一样相信你?”
闫忱心里有愧,顾忌着周边人来人往,唯恐被夏东川捅出不堪往事,低声下气地说:“以前那些过去我们谁都不要提了,还是朋友好不好?”
时隔两年,闫忱的厚颜无耻依旧没比当年逊色半分,完全演出了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该有的特质。
大二那年,青年杂志社举办了一场校园文学大赛,参赛对象为全校学生。初赛是由杂志社干事不记名投票。闫忱那会儿还不是主编,和夏东川一样,都是个普通小干事,两人一道负责统计票数。初赛结果出来,一个落选的参赛者不服气,跑到杂志社投诉,质疑其中的公正性,要求公开票数统计情况。
老主编一看那人的文稿,颇有些文采,也觉得有几分疑惑,在参赛者的要求下,再次核实结果,发现票数确实被动了手脚。闫忱把所有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说最后的票数都是夏东川计算的,他并不知情。
夏东川没有闫忱能说会道,简直百口莫辩,拿不出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又不想平白无故蒙冤道歉。一气之下,夏东川退了社团自证清白。没想到她这一主动离开,倒是成全了闫忱的风生水起。后来老主编毕业,闫忱就荣升为杂志社主编。夏东川也是离开了一段时间后,才发现闫忱居然还恬不知耻地到处散播谣言,说是她自己心虚离开。细细回想,当时的自己还是太年轻。
然而最让夏东川心寒的是,当年发生这件事,没有人站在她这边。
今天闫忱会主动示好,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时过境迁,要翻旧账洗刷什么也是不现实的。
周围有几个小学妹路过,冲闫忱打招呼。闫忱这人长得还算过得去,凭着一张花言巧语的嘴巴,不仅能把女生迷得五迷三道的,连男生也对他崇拜有加,一口一声的“忱哥”喊着。闫忱可谓是社交手腕极强的一个人,大学四年也没和谁红过脸。
因此当路人嗅到闫忱居然和一个女生之间气氛紧张异常的时候,自然耐不住好奇要去窥视一番了。
夏东川好不容易压制住自己的厌恶之情,直接反唇相讥:“朋友?当初你可不是这么对我说的。有些事你觉得能过去,可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尾音颤抖着,眼眶也红了一圈。
看客们面面相觑,从这句信息量巨大的对话里翻译出好几个版本。
“什么情况?闫忱学长前女友?”
“闫忱学长没谈过恋爱吧?哪里来的前女友?”
“这个女生是谁?”
“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天啊,太劲爆了吧!”
几人眼神交流着。
闫忱一下子没明白夏东川的目的,愣怔在原地,反应过来发现旁人开始对自己指指点点。可是夏东川的那番话说得不明不白的,他要是刻意解释又显得有欲盖弥彰之嫌,反而更糟。
夏东川欲说还休地看了一眼周围聚拢的人,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闫忱身边,耳语道:“不要惺惺作态了。你他妈真是让人恶心。”
旁人听不到夏东川到底说了什么话,但是看着两人如此暧昧的姿势,已经想入非非。
角度选得好,完全能营造出夏东川吻了闫忱的假象。
闫忱被这句话气得面色涨红、恼羞成怒,条件反射地趁着夏东川准备抽身,抓住她的手腕。
夏东川疼得皱起眉头。
力道确实有点儿重了,夏东川演得更夸张一点儿,泪水盈盈,泫然欲泣,下唇都咬得泛白:“放手吧。这样对我们都好。”
这话是威胁闫忱的,但又因为夏东川添油加醋的表达方式,在观众眼里成了另一番情景。夏东川发现周围的空气都要凝固了,而面前这个伪君子,一脸恼怒却为了他的所谓形象不得不隐忍的憋屈模样,实在是太解恨。
闫忱最在乎什么?面子。
那她就当众把他的面子撕碎得一干二净。
她低着头,不让自己唇角的笑意太明显。
“闫学长!”
夏东川和闫忱僵持局面,被某个甜美的声音阻断了。两人同时将视线看向迎面走来的女生。
这不就是那个踩了她脚背的麻花辫吗?
半秒之后,夏东川的视线越过女生,落到她身后的面无表情的盛南溪身上。
隔着几米空气都能感觉到盛南溪的心情不好。比赛都赢了,还破了纪录,摆着这么一张臭脸给谁看呢。
麻花辫女生名为柯锦,是杂志社的干事。她低头看着闫忱那只与夏东川有肌肤之亲的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刚才她一路过来,就听到有人议论闫忱的流言蜚语,还有人说什么“亲上了”。
趁着闫忱失神,夏东川有条不紊地将手从闫忱手里抽出来,宠辱不惊地看向闫忱:“还不愿意放手吗?”
这话一出,又引出围观路人的好一番遐想。闫忱讪讪地缩回手,他向来都是左右逢源,哪里受到过这种侮辱。
“你他妈真是让人恶心。”闫忱满脑子都是这句话,脸色难看至极。可是在这个场面,他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柯锦紧抿着唇角,硬生生压着心头的怒火,将身后的盛南溪拉上前,试图缓解尴尬的场面:“闫学长,这是南溪,今天刚破了纪录的那位。我带他一起过来参加周年庆典,闫学长不介意吧?”
“盛南溪同学?今天下午到现在,已经听到很多关于你的新闻了。我代表青年杂志,对你的到来表示非常欢迎。”闫忱毕竟是闫忱,转瞬间就开始打起官腔,“我们杂志下期准备搞个攀岩专栏,宣传一下学校的攀岩项目,不介意的话我们约个时间采访一下?”
闫忱主动伸手示好,抬得有些发酸也不见盛南溪有任何回握的意思,这才有些自讨没趣地缩了回去。可隐隐觉得手背发凉,抬眼才见是盛南溪那道锐利的视线盯着的缘故。
虽然按照辈分来说,他大了盛南溪两级,这小子也得尊称自己一声学长。可是此刻闫忱站在盛南溪面前,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近期比较忙。”盛南溪笑容冷淡,皮里阳秋。
他素来对出名这种事情毫无兴趣,参加攀岩比赛纯粹是一时兴起,为了杀杀于野的锐气。至于为什么会来参加这种千篇一律的无聊晚会……
呵,他才没有闲工夫陪柯锦过来。可要是不过来,也就撞不到这么一场大戏。
方才一路过来,听到不少闲言碎语。他本来没什么兴趣,可没想到自己还认识当事人。
两年不在,夏东川可真是越来越饥不择食了啊。
于野、刘晋、闫忱。
不过盛南溪还是很快就发现夏东川唇角若有似无的嘲笑,以及闫忱脸上拼命掩饰的窘迫。
与其说是有情感纠葛的两个人,倒不如说是还有账单没结清的债主和负债者。
盛南溪不动声色地借用臂力松开柯锦的桎梏,然后往一旁站开两步,没有回应闫忱,视线却直愣愣地逼问着夏东川,等待着她先说句什么。
一秒、两秒、三秒……
夏东川完全无视他的存在,径直走过他的身边,头都没抬一下。
赵璐左右等不到夏东川,跟着跑了出来,见楼梯口堵着几个人,其中一个正是夏东川,连忙上前拉住她:“东川,我说怎么半天没看见你,都开始了,我们进去吧。”
“我不去。”夏东川用极冷的眼神剜了赵璐一眼。对赵璐的有意安排及粉饰太平的态度,她也是藏着怨气的。
赵璐还在不死心地想要动摇夏东川,反复强调着“最后一次”:“东川,这可能是我们杂志社最后一次聚会了。”
“赵璐,抱歉,如果知道是这个活动,我是不会来的。”夏东川觉得可笑,正颜厉色,“青年杂志社已经不是我当初喜欢的那个杂志社了。所以我没有什么纪念‘最后一次’的兴趣。你们好好玩吧。”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看在今天是咱们杂志社周年庆典的份儿上,不要扫兴啊。东川,你就行行好,息事宁人么……”
在中国的人情社会里,好像总免不了这么一个句式——“看在……的份儿上,不要扫兴啊”,又或者是“看在……的份儿上,你就原谅他吧”。似乎所有的罪大恶极都能找到一个轻描淡写就宽容的理由,你不宽容,倒还显得你斤斤计较,没有肚量。
为了看这个面子,那个面子,当时她平白无故所受的那些委屈和骂名就活该吗?
息事宁人?呵呵。
赵璐也许只是无心这么一说,可夏东川却登时委屈涌上心头,对于赵璐的安排更加觉得反感。
任何一个旁观者都没有权利替受害者作出判断。赵璐又凭什么替她作好原谅的准备?
若说要原谅,也得等自己先得到某人的道歉吧?
夏东川直勾勾地看着闫忱,那眼神分明要将他看得羞愧至死,一字一句重重地说:“可以啊,闫忱现在立刻马上亲自去台上当着众人的面和我道歉,把他干过的龌龊事都说明白了,我就考虑一下要不要原谅他。”
赵璐咬着唇瓣,脸上写满了为难:“东川,你别这样……”她还是头一次见到夏东川如此咄咄逼人的样子,也有些怔住。
“做不到吧?那也不要勉强我去做我做不到的事情。”
柯锦望着夏东川离开的背影,为闫忱打抱不平:“闫学长,她是谁?怎么这样对你说话啊?”
转头见盛南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楼梯拐角,她急得跺脚:“南溪,活动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去哪里?”
赶到选修课教室的时候,已经开课二十分钟。
夏东川被梅任当场抓个正着,还点名道姓地指摘了近一分钟。最后在同学们的注视下,她强装镇定地找到角落位置落座,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手机一打开,提示一个来自盛阿姨的未接电话,还有一条赵璐的微信。
微信消息写着:东川,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么不喜欢闫忱,不然我真的不会邀请你去的。我也是希望咱们都能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以后毕业了天南海北也见不着面……
内容很长,夏东川匆匆浏览一眼,已然掌握大意。赵璐说相信她,站在她这一边,却从头到尾没有为她讨一句公道话,长篇大论都在动之以情想让她不计前嫌,要珍惜同学间的缘分。
说得冠冕堂皇。
夏东川觉得自己心里的委屈愈发翻江倒海,一发不可收拾。鼻尖酸胀,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为了不让人发现,她将头埋进双臂里。
她也觉得自己挺矫情的,可就是经受不住这种委屈。
闫忱无端散播的那些谣言,曾经一度让她变成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被冠以恶意的名声嘲笑评论。这些她无辜承受的舆论风波,都算什么呢?难道都是她活该的吗?
这笔账谁帮她算一算?!
又想到盛南溪站在一旁,冷眼旁观、避之若浼的情形,登时更是心头委屈。
他估计在看着自己的笑话吧。
一整节课,夏东川什么都没听进去。趁着课间休息,夏东川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抖擞精神,盛阿姨又打来一个电话。
刚刚接通,手机那头就传来盛阿姨关切的声音:“东川啊?没发生什么事吧?你的电话打不通,我还担心你……”
听着盛阿姨情真意切的寒暄,夏东川好不容易控制住的泪腺,又分泌出了眼泪。
“前几天我托南溪给你带了些吃的,你收到了吧?”
原来那箱子食物都是盛阿姨准备的。
夏东川拿着纸巾悄悄吸了吸眼角的液体:“嗯,收到了……谢谢阿姨……”
“本来还想给你带一罐独家秘制腌河蟹的,南溪说吃这个对身体不好,怎么说都不肯带,别担心,阿姨偷偷给你存了一罐呢,回头等你回来吃……”
盛阿姨手艺极好,又将夏东川视如己出,每次给盛南溪做什么都会惦记着夏东川,给她也备一份。所以盛南溪有的东西,夏东川也基本都会有。
“东川呐,你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还是南溪这个兔崽子欺负你了?他要是敢欺负你,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一定替你做主!咱们不要怕他!”
夏东川努力控制情绪:“没。我们挺好的。”
“那你怎么听起来有点鼻音?感冒了?最近强冷空气降临,虽然你们女孩子爱美,喜欢赶时髦,可也不能冻着了,多穿点衣服知道不?”
“嗯!我知道的,阿姨,我先去上课了。”夏东川兵荒马乱地挂了电话,唯恐再听下去,自己就会对着电话哭出声。
盛南溪没能追上夏东川,半路却被许立安和吴煜拦截到操场打球。
许立安和吴煜两人本来合计着将盛南溪狠狠完虐一场,还为此特意布置了详细的战术。没想到许立安都没有出手,盛南溪已经频频失误,打了一个小时就进了一个球。
吴煜哂笑着:“盛南溪,你这状态,完全不像是下午破了攀岩记录的人呐……难不成是攀岩攀太多,把球技给废了?你该不是两年没摸过球了吧?你们部队没球?可球技也不能烂到这个程度吧?”
许立安一只手勾着篮球,另一只手单手拧开瓶盖仰头大口喝着矿泉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嘿嘿,我觉得是我的球技长进太多了。”
“是你想太多了吧?”吴煜拍许立安后脑勺,见盛南溪心不在焉的,他诡谲一笑,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南溪,你这表情——”
“这表情和吴煜每次失恋的时候一样。”许立安温吞地说。
“我失恋的时候有这么丑?不是,本公子能失恋吗?”
许立安自知争不过吴煜的伶牙利嘴,也对这个话题不感冒,满心只想着他赢下的一顿饭。
“南溪,你别一副我们占你多大便宜似的模样,你说说你,走了两年不声不响的,哥们儿坑你一顿火锅也是合情合理吧?居然就给我们拉臭脸。不行,才一顿火锅,你说你对得起我,对得起吴煜,对得起东川吗?”
当许立安提到“东川”这个名字的时候,吴煜注意到盛南溪明显脸色微变,他试探性地问:“南溪,你回来干吗不和东川说一声?”
为什么不说?
他也不知道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儿别扭个什么劲儿。
“你和东川闹脾气了?”
也不是。
“别说从你回来到现在,还没有见过面啊。”
见过,倒不如不见的好。弄得心烦意乱。
盛南溪没回答,抢过许立安怀里的篮球,站起身独自到篮球框下投球,说是投球,倒不如说是“砸”,根本是拿球出气。篮球砸在框上,反弹到他的身上,他也不知道躲开,硬生生挨了一球。
吴煜举着手机在喊:“南溪,你家老佛爷来电话了!”
盛妈妈和夏东川打完电话之后,还是不放心,所以又给盛南溪打了一通:“我电话里听着东川鼻音挺重的,感冒估计很严重,你赶紧给她买点儿感冒药送去……”
“妈,东川她不是小孩子了,感冒生病会自己买药看医生的。”
不需要他瞎操心,也轮不到他多此一举操心,自然会有人给她买药。
“你这臭小子发什么脾气呢?”盛妈妈从盛南溪的口气中察觉到些许不对劲的气氛,“老实说,你和东川闹什么别扭了?回来也不让我们告诉她。我告诉你,女孩子是要哄的,你这样子怎么能行……”
电话里,盛妈妈絮絮叨叨说了一通。盛南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心思却全都飘到夏东川身上,想着刚才她看起来快要哭的神情。
她还好吗?
算了,想什么呢。
难过的时候,也会有人给她擦眼泪。
盛南溪打完球,正好卡在门禁时间赶回寝室。
何蔚一见到盛南溪,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激动地围着盛南溪鼓掌,开始他的喋喋不休:“南溪,你太给我们挣面子了!你知道吗?从今天下午到现在,我的手机都快被消息刷爆了,很多人发来问我你的消息,都夸我们宿舍来着……哎呀,我们的大名人,你有没有看到刘晋的脸色,我傍晚在路上遇到他,他那个面如死灰……”
盛南溪扫了一眼房间,发现于野不在。
郑则鸣了然:“于野他和你一样,下午比赛后就没出现过。还以为你们两个去庆祝了呢。”他抬脚踢了踢何蔚,“哎,给老二打个电话,快门禁了,让他赶紧回来。咱们寝室分不够扣了。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没用,估计这会儿和美女约会,乐不思蜀着……”
盛南溪沉着声音:“知道去哪儿了么?”
“好……好像是说去天街看电影,估计晚上不会回来了哟。”何蔚笑得极其猥琐。
还未完全阖上的门再次被打开,盛南溪走出门,听到何蔚的声音回荡在走廊里:“老幺你去哪儿,现在关门了出不去了……”
没有回应。
何蔚:“老三,你觉不觉得老幺特别在意于野?每次一看到于野,提到于野,情绪都特别不稳定啊……这次攀岩也是,本来死活劝都不参加,一听到于野要参加,立即就报名了。”
郑则鸣:“你这么说起来好像是有点儿……你别说了,再说我鸡皮疙瘩该起来了。”
何蔚双臂抱着自己,喟然长叹:“真是看不出来……”
楼下的门是关了,可他能爬墙。
在部队的一身好身手可不是白练的。他借着建筑物构造格局,迅速找到每一步落脚点,三两下就到了地面。
打车直奔天街。
天街店铺陆陆续续关了门,加上天气冷,也没有多少客流。盛南溪转了两圈,从出口离开,看见一男一女在路口拦车。
男的是于野,女的果然不是夏冬川。
他就说晚上还看见东川,怎么可能一直和于野待在一块儿,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于野带着别的女孩。
“哎?南、南溪?”于野怔然地看着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杀气腾腾的盛南溪。
然后下一秒,他就生生地吃了一拳。
“你怎么打人啊?”姚向烟慌忙挡在面前,“你谁啊你,敢打我男朋友!老娘和你拼了。”
姚向烟撸起袖子,摆出干架的气势。待冷静下来,认清来人的样貌,发现是白天那个攀岩冠军。
盛南溪直接略过姚向烟,又一个拳头砸向于野:“是个男人就别躲在女人身后。”
“你再打人我就报警了!”姚向烟警告,面上强装镇定,可被盛南溪那双鹰隼的眸子瞪着,不由一阵发麻。
感觉口腔一阵腥甜,于野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你发什么神经啊?”他完全没搞清楚这到底什么情况,想了又想,他可根本没惹盛南溪啊,而且下午还让盛南溪出尽了风头。
“你自己做的什么勾当,自己应该心里有数。你背着她和别人约会,不觉得这种行为太不耻吗?”
“她?”姚向烟很快嗅到某种讯息,“于野,她是谁?”
于野心下一沉,昨天不就问一个社团的小学妹要了个微信号,盛南溪怎么知道的?
“向烟,你听我解释,我们就说了两句话而已,是工作需要才联系的。”
盛南溪冷哼:“工作需要?”又是一拳。
“你还真的背着我和别的女人来往啊!”姚向烟瞬间倒戈相向,加入了战斗之中,上前揪着于野的耳朵,拧得他“啊啊啊”惨叫着。
幸好这时候姚向烟的电话响了,于野才幸免于难。
是夏东川打电话来询问姚向烟怎么还没有回宿舍。
“向烟,刚阿姨来查房,发现你不在,现在这会儿正到处找你呢,赶紧回来,别闹到辅导员那边了。”
“东川,我好难过……”姚向烟哭得梨花带雨,“于野这个浑蛋又骗了我!”
听到“东川”两个字,盛南溪的拳头停在半空,忽然间怔住,意识到自己可能误会了什么。他一把抓过姚向烟的手机,听到里面传来夏东川打哈欠的声音:“向烟,你别哭,你现在在哪儿,我们去找你。”
另一边,于野还捂着充血的耳朵“嘶嘶”抽气。
盛南溪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额角,看来他确实误会于野了,不过这小子在外面朝三暮四,并且招惹夏冬川是事实。打他也不算冤。
夏东川向宿管阿姨找了个借口,和姜甜甜匆忙赶到天街。盛南溪听闻夏东川要来,早就先一步回宿舍了。
姚向烟正抱着双臂站在墙角,眼眶红红的。
于野在保持着安全距离的前提下,对姚向烟解释:“向烟,我保证,从今往后,我绝对不多看别的女生一眼。哦不,我就不睁开眼,除了看你的时候。”
“怎么回事啊?”走近了些,夏东川才看到于野微肿的脸颊,看着有点儿痛,向烟这下手也是蛮狠的。
电话里断断续续听着,夏东川也没明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姚向烟和于野在攀岩比赛之后还好好地出门约会,怎么晚上就闹出这副局面?
姜甜甜才没兴致当和事佬,哆哆嗦嗦喊着冷,牵起姚向烟要回去。回去的路上,姚向烟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下方才的惊险情况。
“你说那个打于野的人,是盛南溪?就是现在微博和贴吧上热评的盛南溪?他为了你争风吃醋吗?”
“不是我。”姚向烟细眯着眼睛,“八成那小学妹是他女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