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南溪回来的消息,还是从许立安这个大嘴巴那里说出来的。
对于这个两年前不打一声招呼就突然跑去服兵役的叛徒,许立安颇有微词。他忿忿不平地对盛南溪的行为谴责了近十分钟之久。吴煜在一旁添油加醋,嚷嚷着要痛宰盛南溪一顿。不多时,两人已经在如何宰割盛南溪的蓝图中驰骋了。
“你怎么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吴煜疑惑不解地盯着夏东川。
要是认真说起来,夏东川认识盛南溪的时间是三人里面最久的。她和盛南溪之间的关系,就是俗称的“青梅竹马”。
故而,对盛南溪那次的叛变行为,她也是最有资格谴责的。
按照正常逻辑,这个时候夏东川应该紧握双拳揭竿起义,先是将盛南溪骂个狗血淋头,然后再跟着他们俩筹谋出N个惩罚盛南溪的方式。
眼前的夏东川太平静了,平静得好像只是听闻一件与己无关的新闻。
面对吴煜的疑问,夏东川只是慵懒地抬头,牵起嘴角,云淡风轻地笑了笑:“真的吗?那挺好的。”然后就继续低头不动声色地吃她的饭。
暴风雨前的平静?
吴煜皱着一边眉头,如同他每每遇到难解的数学题时会露出一头雾水的求解模样,什么叫做“那挺好的”?他的话在嘴里囫囵两下,还是耐不住好奇心:“你和南溪他——”
话没说完,却见夏东川已经端着餐盘起身离开了。
每逢开学季,胜蓝大学的烟火气就格外浓重。新生熬过了军训,也开始活跃在校园的各个区域。社团和学生会开始一年一度的招新比赛,走道两边有不少送流量送话费的商家活动,好不热闹。
走出人群一段距离后,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冷风,夏东川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转而蹙了蹙眉。
才想起来,她居然把外套落在食堂了。
都怪许立安和吴煜这两个人话痨,吵得她的脑子变成一团浑水。
过了十二点半,食堂只剩下四个保洁阿姨在清扫。夏东川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水渍,目光急切地在四处梭巡一番,没有找到那件深棕色的夹克。
心里居然还有点儿……空落落的。
这件夹克是高中时候买的,价格谈不上昂贵,但总是藏着些青春的记忆。那时候她迷恋学校的一位倪阳学长,倪学长尤其喜欢穿深棕色的灯芯绒夹克。夏东川为了营造出和男神的默契度,丧心病狂地跑了好几家店才买了一件相似的。
她努力想要在脑海里描摹出那位穿着深棕色夹克的学长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反倒是盛南溪每次见她穿着夹克时,那副眉头紧锁,苦大仇深瞪着她的模样,变得格外清晰。
盛南溪总说夹克太丑,要找机会扔掉。
盛南溪……
怎么总是想到这个名字?夏东川敲了敲脑壳,仿佛这样能把脑海里出现频率过高的这个词敲碎。
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空,顷刻间阴沉下来,干冷的风一阵一阵灌进衣领。夏东川抱着双臂,躲在屋檐下,雨丝斜斜地打在手臂上,冻得她不自主地哆嗦。
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落下的病根,导致她的体质一直不好,每到刮风下雨天气,身上各处关节就酸胀无比,后来罗女士带着她辗转求医,可都不见好。
罗女士哪里知道,那些调制出来苦到舌尖麻痹的药,全都被夏东川暗地里灌下了盛南溪的肚子。
意识到自己再次没出息地让那个名字占据脑海,夏东川惊魂甫定地拍拍脑门:“夏东川,你没事吧?老想到他干吗呀?一定是许立安把他的名字植入太深。”
就在她听着牙齿咯咯作响,等待大雨稍稍减缓一些的时候,远处有个男生朝她走过来。
那男生内搭着红色卫衣,走路的姿势总比别人多了点儿小动作,因此特别引人注意。就是不看长相,夏东川也能从那股张扬的气质认出,这是室友姚向烟交往一周的新男友于野。
就在昨天,他们俩人不知道因为什么吵架了,目前处于胶着状态。
不用说夏东川也知道,这于野是攻不下城门,故而来寻求救兵了。
于野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夏东川,嘴角还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那模样,旁人看了,还要以为是鹰遇到了猎物。
“喂,美女!”
夏东川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客气又疏离地微笑:“叫我夏东川吧。”
她可不喜欢听“美女”这略带轻浮的称呼。以前吴煜每次这么称呼她,都免不了讨一顿打。
于野看了一眼夏东川打湿的鞋面,挑眉的姿态依旧佻薄:“你室友怎么不给你送伞呐?”
“都挺忙。”
夏东川不太想蹚这趟浑水,而且于野给她的感觉也不是很好。只是碍于他和姚向烟的关系,她不好评价什么,能做到的就是避而远之。
她自认为自己已经表现出了足够大的冷漠来结束话题,可于野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女孩子不能淋雨。我送你回去吧!”于野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伞已经先一步往夏东川的方向靠了过去。
眨眼之间,夏东川看到斜对面有个熟悉的身影。可惜被于野忽然凑近的伞给挡住了余光。等夏东川再往后退了两步,那身影已经无处可寻。
“我似乎来晚了一步?”耳边响起女生甜美的嗓音。
夏东川闻声转头,看见拾级而上的女生,确定女生在和她说话。
唐——鸢——鸢?
对唐鸢鸢这个人物,夏东川可一点儿也不陌生。高中时期鼎鼎有名的才女唐鸢鸢,包揽了学校三年各大艺术节活动,代表学校参加各类舞蹈比赛,屡屡拔得头筹。
高中那会儿凡是节日活动,都少不了来个舞蹈节目,凡是有舞蹈节目,就都少不了唐鸢鸢。
在夏东川的概念里,唐鸢鸢直接等于“有活动”,间接等于“不上课”。
这种奇妙的联想,让夏冬川每每见到唐鸢鸢,都抱着感激之情。
当然,唐鸢鸢能引起同学们关注的最主要原因,还是她和校草林之昊之间的关系。如果说夏东川和盛南溪是青梅竹马的反面教材,那么唐鸢鸢和林之昊就是典型模范。
唐鸢鸢是文科班第一,林之昊是理科班第一,两人都有才有貌,又是打开窗户就能见面的隔壁邻居。按照偶像剧的要素,他们简直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不在一起都说不过去。这对金童玉女因而一直被众多女生带入言情小说中进行多次创作。
虽然两人从未公开过恋情,但是在众人的心里,估计都演了不下八百集偶像剧了。
一起吃饭,一起上下学,互相在图书馆帮忙占座位,就连体育课上见面的相视一笑都能令想象力丰富的女生们联想出好几个版本的剧情。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上了大学之后,这对本该水到渠成的才子佳人,却没有在一起。
偶像剧里的那些为了对方偷偷填改志愿的情节,也没有发生在他们两人身上。
唐鸢鸢和林之昊异地,隔着一条大洋,山海之间,千里之外。
高中毕业后,夏东川几乎再没有听到关于这两人之间的传闻。直到大二学期结束,夏东川才偶然发现唐鸢鸢和自己同一所学校。
见夏东川发愣,唐鸢鸢轻轻在她眼前挥了一下手,声音软糯糯的:“不是你的吗?”
明明是调皮的语调,但被唐鸢鸢说出口,却变得轻轻柔柔,每个字都像是棉花锤子敲打在心尖。夏东川莫名联想到冬日暖阳下体态轻盈的小猫咪。
算起来,唐鸢鸢也是夏东川的半个偶像。
在夏东川的记忆里,她内心深处很小就根植着对舞蹈的热爱,具有惊人的创作天赋。
每年一到暑假,孩子们都撒欢儿在玩耍。夏东川才不和那些小屁孩儿一块儿厮混,她忙着艺术创作,创作的主要模式是——往身上披个床单当作舞蹈服,在罗女士新买来的席梦思上又唱又跳,还强迫盛南溪搬着小板凳在下面举着手电筒追着她摇曳的舞姿。
一直到罗女士终于从不翼而飞的口红、皱巴巴的被单、拉扯得脱落的窗帘以及嘎吱作响的塌陷的新床等蛛丝马迹中看出端倪,将夏东川抓了个人赃俱获。
夏东川用六个字反省了这件事:名字取得不好。
东川,东窗。东窗可不就事发了。
罗女士没看出她的舞蹈天赋,医生倒是给她下了“不准跳舞”的警告,理由是她腰不好。至此,舞坛的一颗未来的新星还没升起就陨落了。盛南溪也结束了他打灯的职业生涯。
所以夏东川每每看着身段柔美的唐鸢鸢在舞台上尽情展现魅力,心里总是忍不住感慨一番:“这腰生得好啊!”
唐鸢鸢生得娇媚可人,细眉亮眼,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她娇滴滴地说:“你男朋友让我给你送伞和外套。他说怕你淋着雨感冒了。”
“你男朋友”这四个字,拖得绵长又刻意加重。
话是对夏东川说的,视线却紧紧盯着于野,俨然一副警告他不要对有主名花打什么歪主意的样子。
想必唐鸢鸢将于野看作登徒浪子了,所以特别为她编造了一个贴心好男友,好让于野知难而退。
严格考究起来,男朋友让一个女生给自己女友送东西的逻辑实在不通,但是夏东川还是领情地点头:“我男朋友真是太麻烦你了。”
她把视线从唐鸢鸢那盈盈一握的小蛮腰上收了回来,控制住自己要伸手捏一捏的冲动。然后她转头冲着于野那把伞看了看:“就不劳烦你了。”
于野的目光一直打量着唐鸢鸢,好似觅到新的猎物:“我叫于野。有幸认识。那我就先走了,两位美女,有空一起喝茶。”走了两步还特别风骚地回过头朝两人挥了挥手。
等到于野离开,唐鸢鸢依旧没走,一双明眸始终盯着夏东川打转,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嘴角的弧度扬得越来越高。
“那个……谢谢你啊,替我解围。”夏东川当她是来行侠仗义,也没把她那个“男朋友”的说辞放在心上。
“唐鸢鸢。认识一下?”唐鸢鸢微微笑着,将伞递到夏东川面前。
“这伞……”夏冬川犹豫着,是不是唐鸢鸢给朋友带的伞。
唐鸢鸢看穿她的心思:“我专门给你送的,我说了,你男朋友让我送的。”
夏东川彻底懵住,这反应让唐鸢鸢笑得更欢了,掩着嘴角都有藏不住的欢愉。
“那就谢谢你了,留个联系方式,改天我好给你还伞。”
唐鸢鸢拿过夏东川的手机,往上面输入了一串号码,又备注了名字,将手机还给夏东川:“时间到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顿了顿又回头朝夏东川俏皮地眨眼:“对了,有机会请我喝咖啡哦,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温热的水渐渐转成温凉,最后只剩下冷,顺着那具挺秀高硕的身子,淌过腹肌,将寒意漫曼延到全身。
在部队的两年,盛南溪早就习惯用冷水冲凉。
冰天雪地里光着膀子,跳进寒气逼人的城河游泳,都是常有的事。有些新兵蛋子熬不住了,想家,一个大男人哭得涕泗横流要离开。可他从来不说,即使因为高强度的训练受伤流血,也都不皱一皱眉头的。
日子再苦,他都能熬下去,因为他知道会有结束的一天。
可是对于她,他没有半点信心。
没有半点信心,偏偏还是回来了。仅仅是因为太想见她。
浴室里的水声很大,可丝毫没能将盛南溪的听觉从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夺回来。
雨雾蒙蒙的食堂前,眉头紧锁、四处张望的她,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似乎是在心底计算着奔跑方位、冲刺速度以及地面雨水沾湿衣裤的可能性。
都二十多岁了,还是一个没养成看天气预报习惯的小迷糊。即使不看天气,也总能望望天猜到一两分要下雨的预兆吧。
可是转念一想,他又有什么资格嘲笑她呢?他不过是个裹足不前的胆小鬼。
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一次下雨夏东川是记得带伞的,所以他常常会在书包里偷偷备着一把。
“盛南溪,你为什么会带两把雨伞?”他还深刻记得夏东川看见他从书包里拿出两把伞时,脸上的愁容瞬间转化为惊喜。那双被齐刘海搭着的扑闪着的大眼睛,认真地望着他。
这是她从小的习惯了,说话一定要和对方对视。
那时候盛南溪老实,也不知道撒谎,只慌慌张张地说了句“不知道”应付过去。后来他就索性只带一把,夏东川毫不客气地借了一半。
两个人撑着伞,一同走在羊肠小道上。
细雨绵绵的春天,枝叶扶疏,旁逸斜出。野蛮生长的灌木丛,满目皆是绿色盛景,绵延不绝。
只要一把就够了,两个人撑着。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冒出这样的想法。
于是行为也跟着这种想法作祟,变得不可理喻起来。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将伞往自己身边偏,夏东川也只好往他身边靠了又靠。
可还没有等那小心思得到满足,夏东川就怒气冲冲地从他手中抢过伞柄:“盛南溪,你看我的衣服都湿完了!你故意的吧!不想给我撑伞你就直接说!”
有的时候真的生气,她索性抢了雨伞,一个人撑着往前走。可没走几步,回头看见站在原地,头发上沾着一层水雾的盛南溪,他委屈地抿着嘴巴一言不发,那可怜巴巴的样子看得夏东川心头一软,立马就会回过头给他撑伞,又气又无奈地警告:“下次不许这样了。”
他非常乖巧地点点头。
两人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可又和好得很快。
浴室外忽然间沸腾起来,几个室友在起哄。
想必于野回来了。
室内氤氲的水汽因渐渐降下的温度消弭了大半。
他按住开关微微转了一下,头顶哗哗的水渐渐分成七八股小细流。门外的声音总算清晰点儿了,但又不至于水声忽然间突兀地停下,以免被别人多想,他在窃听什么。
其实压根没人在意里面的他,只是他自己心虚。
盛南溪本来打算给夏东川送伞的,犹豫不决的时候看见于野走了过去,见两人熟络地对话着,于野还给夏东川撑伞。
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呢?
“老野啊,怎么样?女朋友消气没?”
听到这里,眉头跟着抿唇的动作,拧得更深了。
“还能怎样啊,咱们老野出马,还能有搞不定的妹子?”
“那怎么能说,咱们老幺今天还碰壁了呢。”
老幺指的是盛南溪,排名按照来到宿舍的先后,盛南溪是刚刚转入的,故而排在末尾。
说起来盛南溪入学才一个月不到,但和同学们的关系却莫名处得不错。
他的性子偏冷,但并非木讷,只是天生不爱说话。幸亏夏东川这么多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吵个不停,锻炼了他的语言能力。可是对那些不熟识的外人,他仍旧维持一贯的冷漠,不爱说些无意义的内容,别人在讨论八卦新闻的时候,他也总是耐心缺缺的模样,当不了一个好的倾听者。
他觉得这些都是浪费时间。
好在这副皮囊很受用,身材又不错,在一群标准化理科生之中脱颖而出。那一股清冷的气质,更是成为女生们私下热议的话题。
毕竟越是未知,越是吸引,越是想要一探究竟。
何蔚几个人,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这家伙看着不易相处,可也享受因为盛南溪而带来的人气。再加上盛南溪有着室友们没有的当兵经历,球打得好、游戏又玩得溜,大家伙儿一起吃顿饭、打个游戏、打场球,马上就称兄道弟。男人之间的友谊总是建立得很快。
几个室友对盛南溪的加入都有一种蓬荜生辉的感觉。
盛南溪拿起纸巾,将水雾蒙住的镜面擦出一个手掌大小,木然地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
“昨晚上南溪他亲爸病逝了,狱警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气……前一天我还去看过他,给他说了南溪的近况,他说谢谢我把南溪领着,当作自己亲儿子养大。我说南溪这孩子是咱们的福气。我问他是不是很后悔,他点点头。”
“他是罪孽深重,在里边待了那么久也算是解脱了。先前我可一天天都想着这档子,没法儿入睡,就担心哪天南溪这孩子会知道他亲爸的事儿……好在那会儿东川也小,记不得这些事。咱们给俩孩子都换了名字,以后就盼着孩子们能过自己的人生。”
“那些过去的事儿往后就别提了哟。人真是老了,见不得生老病死的……”
这些对话是从他新发明的录音机器人里传输过来的。
那天他本打算测试一下自己辛辛苦苦研究了好久才好不容易改造出来的录音机器人,可没想到上天对他还真是毫无保留,一个测试就听到了最大的秘密。
……
浴室外的对话,将盛南溪游弋的思绪拉扯到现实。
“看着吧,一个小时之内她保准会打电话给我。”是于野在说话,声音带着惯有的傲然。他可是买了大束玫瑰花让人送上门的。
几人唏嘘不已。
“不过人家马上毕业了,你连学姐也不放过。”
“最美不过夕阳红。”
盛南溪有点儿听不下去,拿着毛巾简单擦了一下,身上有些湿气。他不管不顾地套上毛衣,开门的动作有点儿粗暴。
几人的笑容僵了两秒,面面相觑,屋子里瞬间鸦雀无声。
书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盛南溪一把捞起,送到耳边,走到阳台,关上隔门。
何蔚用手肘捅了捅于野:“你乱动老幺东西了?还是坐了他的床?”
“你也觉得他在瞪着我?”于野回味着方才盛南溪那道凌厉的目光,顿觉后脊椎骨一凉,“我疯了,我怎么敢惹他。”
“估计是和女朋友吵架了,心情不好。”
“你怎么知道他有女朋友?我可一次都没看见过啊。”
何蔚怯怯地看了一眼阳台上的那个背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瞎说的。”
“嘁。”
和盛南溪打电话的人正是唐鸢鸢,这会儿打电话过来汇报战况。
前面说了许多,盛南溪心不在焉的,也没听清。他意识到是通话音量被自己关小了,又掺杂着窸窸窣窣的雨声,所以听起来不清楚。
关小音量的习惯,也是在军队里养成的。记得入伍前三个月,每个新兵的手机都要上缴。他藏着手机,害怕暴露,就偷偷把音量关到最小。其实后来三个月结束了他都没打过电话,但就是守着手机,内心企盼着那屏幕会亮起来,能听到某个熟悉的声音。
一次又一次地看,攒下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将音量调到最大,唐鸢鸢的声音终于清晰了一点:“外套还了,雨伞也送了。你家的小青梅没有受到一丁点儿的暴风雨,放心了吧?”
盛南溪阖了下眼。
“……盛南溪,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唐鸢鸢见电话那边没反应,就继续说了下去,“你明明那么在意东川,又为什么要避开她?你是不是……”唐鸢鸢欲言又止。
盛南溪下意识矢口否认:“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我还什么都没说。”唐鸢鸢是故意逗他,“你别误会,我只是想说你是不是——”
电话那边的唐鸢鸢笑得岔气,好不容易稳住情绪将后面两个字说出来:“有病。”
被如此戏弄,盛南溪恼羞成怒,暗暗掐住手机:“你才有病!”
“那你不是有病,是闲得发慌,所以神经质地跟着夏东川一整天,把自己的伞留给她,自己冒着倾盆大雨跑回寝室咯?”
“我学雷锋。”
“都说我们女孩子口是心非,我看你们男生也不过如此。一个个都喜欢自吹自擂是个爷们儿,却连上前和喜欢的人说一句‘好久不见’的勇气都没有?”
盛南溪说不上来为什么。唇瓣张了张,声音喑哑。
“难道你不是为了她回来的吗?”
唐鸢鸢问的每个问题,都是盛南溪问过自己无数次的。
答案是肯定的。
盛南溪舔了舔干燥的下唇,望进窗外一片混沌的雨色中:“那你当初又为什么死活要和老林分手?”
还好有唐鸢鸢的伞,夏东川回到寝室时,也只是湿了点鞋子。
一推开门就看到捧着平板的姜甜甜,正悠哉游哉地往嘴里塞薯片。姚向烟则哼着小曲儿在摆弄一束玫瑰花。几十支玫瑰花一字排开躺在桌上,等待着女主人修剪。
瓶子里才刚刚插了两三支。
姚向烟一手拿着剪刀埋怨于野给她买花造成麻烦,整张脸却红得像娇艳欲滴的玫瑰。
收到一束花就真的那么开心么?夏东川有点儿难以想象,毕竟她从来都没有收到过,也就不能切身体会。
“向烟,你也别……”夏东川本想着劝劝姚向烟别陷得太深,可又觉得总归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旁人不好多嘴。她忍住没说在食堂遇到于野的事情,虚与委蛇地夸了句这花真好看,然后又在夸赞后面加了句:“还是要好好学习啊。”
姚向烟不可置信地瞄了她一眼:“你是苗范韵上身了?”
一般的宿舍是五人配置,但夏东川她们寝室是混合寝室,一共四个人,来自三个专业。姜甜甜和姚向烟高中同校,大学又考进同一个班级,都是电子计算机系的,两人感情算是寝室里面最好的。
苗范韵是整个寝室唯一的学霸,财务管理专业。不过在姚向烟看来,就是个死读书的“书呆子”,这种人迟早是要被现代文明所淘汰的。
早在大一的时候,苗范韵就开始未雨绸缪,一个人打探考研的路线,每天背着一大袋书本早出晚归。别说交流,就连见面也极少。再加上苗范韵几乎不参加集体活动,除非是涉及她的绩点,关乎她奖学金的才会勉强参加。
因此,即使苗范韵的成绩在班级名列前茅,可她和同学们的关系却是倒数的。
刚入学那会儿,苗范韵还会拉着夏东川一起结伴去图书馆奋斗,奈何每次夏东川去图书馆都挣扎不过一个小时就弃械投降,后来苗范韵估计是看清事实,不再寄希望于她。
可能从小以社会主义接班人自诩的缘故,作为寝室长的夏东川,总是有一种莫名的使命感,秉持着室友间要团结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没少从中推动室友关系和谐发展。譬如一起聚会吃饭、唱歌的时候对苗范韵发出友情邀请等等,不过很可惜,都被苗范韵以学习的名义无情拒绝了。
唯一成功的一次,吃饭全程苗范韵都在念念有词背单词,将大家好不容易摆脱的高考阴影又唤醒了。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叫她了。
文化教育中,学霸与学渣之间阶级矛盾的根深蒂固,是无法消除的。
姜甜甜一只手在袋里捞了半天没有捞到东西,才反应过来薯片已经吃完,有些不满地撇撇嘴:“一包薯片,四分之三都是气体。”眼巴巴地望向箱子里剩下的食物。
“甜甜,你体重不是都超三位数了吗?还敢吃这些垃圾食品,不怕胖死啊?”
姜甜甜哀怨地说:“我给你拎上来的,浪费好多卡路里,吃你点跑腿费补回来,用不着诅咒我吧?”
“我的?我没买零食啊!”夏东川赶紧打开箱子看了一眼,里面可全都是自己喜欢吃的东西,芒果干、草莓干、果冻……居然还有家乡特产?
“你从哪里拿来的?”
“宿管阿姨那里,该不会是人家的那个外甥给你寄来的吧?”姜甜甜说的正是楼下宿管阿姨上个星期给夏东川热情推销的外甥。
“怎么可能,我连人家面都没有见过。”
姜甜甜意味深长地看了夏东川一眼,满脸写着怀疑。此刻姚向烟的花都插得差不多了,上下打量夏东川一眼,视线又在那堆零食里逗留一会儿,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夏东川的肩膀:“哎,东川,我记得你出门的时候可没有带伞啊?”
姚向烟的眼睛总是那么尖。
“还是一把深蓝折叠伞……”她推敲着,“伞的主人应该是一个比较沉闷的人。不容易啊,黄昏恋。”在分析的同时,手法娴熟地顺走了箱子里的一包草莓干。
“什么黄昏恋啊!”夏东川才不信。
打从母胎到现在,她都单身二十二年了。别人都是水到渠成,她只有功败垂成。要是还没有一点儿清醒的认知,那也真的太失败了。
姜甜甜歪着头盯着夏东川:“看你面犯桃花,让本仙给你算个塔罗牌吧。”
夏东川心弦一紧:“收、收费吗?”
姜甜甜朝她飞去一个鄙视的眼神,俗气。
夏东川将信将疑地看着姜甜甜,见她在桌子上铺了一层黑布,然后拿出一副塔罗牌反面朝上开始洗牌。动作行云流水,颇有几分罗女士搓麻将时的英姿。
“现在,请这位女士——怎么称呼?”
“我姓夏。”夏东川配合她。
“好,请这位夏女士摒除纷扰杂念,用你的第一直觉,从以下二十二张塔罗牌中挑选出五张。千万注意,是第一直觉。”
夏东川没有多大纠结,伸手随意摸出五张,正打算翻开,牌被姜甜甜按住。
“等等,这开牌顺序也是有规定的。塔罗牌吉普赛十字牌阵,左、右、上、下、中。”
姜甜甜将牌依次入位,然后依次摊开,每个过程都毫不含糊,真有点儿专业的样子。
夏东川捞了一眼翻开的塔罗牌,上面皆是抽象画。
“正位审判、正位战车、正位愚者、逆位皇帝、逆位节制。你现在所拥有的正是你过去曾播下的种,或曾做过的努力的产物。”
“说人话。”
“简言之,就是你现在已经遇到了一个爱慕者,但是你们两个之间会有争执,不过你放心,有和好的希望,要相信爱的奇迹,常怀感恩之心。”
爱慕者?争执?爱的奇迹?都是些什么惊世骇俗的狗血恋情。
夏东川回过神,见姜甜甜已经收拾好桌子,又拆开了一包新薯片。
姜甜甜朝她嘿嘿一笑:“我收你一包薯片作为劳务费,不过分吧?”
江湖骗子!
过了三天之后,夏东川才想起来还伞的事情。于是她找出通讯录里唐鸢鸢的号码拨通,电话响过三声,终于接通。
“唐鸢鸢,你好,我是夏东川,不知道你现在在不在寝室?如果方便的话,我给你还伞。”
电话那边是一片沉默。
夏东川拿下手机,明明上面的通话时间在一秒一秒跳动,也没有拨错人。
“我是那天问你借伞的女生,不知道你还记得不,这个号码是你留给我的……”
对方仍旧没有回应。
当然,她根本没想到,唐鸢鸢给的号码根本不是她自己的,而是盛南溪的。
接到夏东川电话的时候,盛南溪正捏着手机在游戏中厮杀。三人组团完成系统任务,再砍两刀就可以把怪物杀死,可偏偏这个时候盛南溪的动作停下来了。
夏东川的号码一直没变过,他早就倒背如流。换了新手机和新号码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存下她的联系方式。可这联系人安安静静躺在列表里,除了偶尔翻开看一看,也没有更大作用。
今天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手机因为这个号码亮起来。
他接通电话,听到熟悉的声音,自动忽略了旁边两位腹背受敌的队友,眼看着就要凯旋,转瞬就因为盛南溪的幺蛾子落了下风。
“老幺,你搞什么鬼啊,怎么不动了?”
“自杀啊。”
盛南溪接通电话,听着电话里熟悉的声音,才明白是唐鸢鸢的恶作剧。
他不知如何开口,因为不知道怎么解释唐鸢鸢会报上他的号码的事情。可是又不想挂断电话。
“喂?有在听吗?”
“哈啰?”
“我打错电话了?”
直到电话那边的夏东川自言自语一分多钟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主动挂断电话。
他盯着一分四十秒的通话记录,心绪波澜起伏。
“老二,过来打一局。”
“你们自个儿好好玩,我要和女朋友约会了。”于野喷了一头定型水,气味弥漫在空气中,门开到一半,他回过头笑嘻嘻地,“祝你们游戏玩得愉快,单身万岁!”
何蔚抄起拖鞋,于野眼疾手快关门,那拖鞋砸在门上,正好弹到了盛南溪的桌上。
虽然没看到正面,可何蔚还是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杀气。
郑则鸣:你完了。
何蔚:我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