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瓜一生没有怕过什么人。可是从这一刻起,他发现了自己的克星。这个克星正是自己用肩膀扛大的,用心血养大的。他忽然觉得心虚,像是欠着他什么。真是活见鬼。丝瓜有些恼怒,不仅恼怒大木,而且恼怒自己,怎么变成胆小鬼了。年轻时说阎王爷也敢摸摸,今天怎么会在这黑小子面前有点发怵。丝瓜想站起来,腿有点打颤。他想,不能栽在这里,就使劲往上站。他站起来了。而且把驼着的腰也努力伸直,挪两步站到大木面前,脸上露出一丝残存的凶光。
这是两个男人的较量。他们没有宣战,也没有因为什么明显的纠纷发生口角,甚至没有过感情破裂的迹象。但敌对仇恨似乎潜伏已久,很有些年月了。只是丝瓜从来没有意识到。但现在他忽然清醒了,他几十年辛辛苦苦养了个狼崽子。大木好像一直在等待时机,在积攒力量。现在他以为他行了。丝瓜面对面地打量,这黑小子的确行了。他很壮实,宽肩厚背,两膀肌肉凸现,稳稳地站在屋当中。他用极低沉而且极冰冷的胸音说:
“我不喜欢臊味,你把你的种羊牵到你屋里去。”就这些。然后就岿然等待二叔的回答。
丝瓜咽下一口干涩的唾沫。他知道不能怕他,他已远不如大木壮实,但当他伸直驼腰的时候,个头仍比大木高出半头,可以居高临下看他的。丝瓜在年轻时就有“大丝瓜”的浑号,是说他个头大,那东西也大。男人不是他对手,女人也不是他对手。纵横几十年,也算得一条好汉了。他当然不能怕这黑小子。他相信他暂时还不敢把他怎么样。
他和大木的目光对视相持着,想把他逼出门去。但大木毫无退让之意。丝瓜心里又是一抖,他知道他遇上真正的对手了,而且这对手会搅得他后半生终日不安。他想大喝一声你滚!可想想肯定没用。大木不像是要和他饶舌斗嘴,他要肯滚大概就不会来了。那么剩下的选择就只有把种羊从他屋里牵回来。看来只有这样了。他说他不喜欢臊味,这句话好像已憋了十几年了。
这是一场遭遇战。丝瓜知道自己败了。这已成了定局。从他走进屋子就成了定局。可是这实在有点窝囊,几乎是未曾交手就败下阵来。丝瓜到底是丝瓜,他不能唯唯诺诺地弯下腰去把种羊牵回自己屋里。他当然不能。他必须对自己的愤怒有所表示。于是他抬手扇了他一耳刮子:“啪。”不是很响,似乎带点试探的性质。没有什么动静。大木很平静。丝毫没有要还手的意思。但也没有要收回他的话表示退让的意思。平静明白无误地显示着他的固执。这一点有些像他娘影月。影月如果不是那么固执,自己后来的日子也许会是另一种样子。丝瓜一想起影月就像翻倒五味瓶,无名火起。
他突然要发泄什么就甩过一个大耳刮子:“啪——!”这一下子打得结结实实,透过大木宽大肥厚的方圆脸好像触到骨头。大木摇晃了一下,又重新站稳了死死盯住他依然那么平静,决没有还手的意思。丝瓜骇然看到大木的神态,突然从他身边蹿出门去。那一瞬间他有些迷乱,他不知是逃开大木,还是逃开自己。大木已不是原来的大木,自己也不是原来的自己,一切都在毫无觉察的时候变了,就像没提防大木、二木都长大了一样,自己也老了,老得没有胆量,也没有了洒脱。丝瓜一生没提防过人,只是信马由缰,无忧无虑,无法无天,无心无肺地生活。但现在他感到了惶恐、感到胆怯、感到一种遥远的内疚。
当丝瓜从大木屋里牵出他的两头种羊的时候,一抬头见大木就站在门口,依然黑塔一样岿然不动,只在嘴角流下一缕鲜血,那一缕鲜血下吊着一滴残忍的笑。
事实上葫芦并没活多久。他在瘫痪不久就自杀了。并不是生活发生了多么大的困难,也不是丝瓜没有兑现他的承诺。而是丝瓜太好太周到了。他不断往葫芦家里送粮食、送钱、送柴火、送烧饼、送布,凡是生活中必须的和不太必须的他都送,甚至还不断给影月带来一些粉盒、雪花膏之类。他并没有说过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葫芦和影月只看到丝瓜疲倦而又兴奋,头上身上常沾些草棒之类。有一天晚上背粮食回来胳膊上还带着伤,血把袖筒也浸湿了。影月接过粮食吓了一跳,说丝瓜兄弟你咋啦。丝瓜冲她做个鬼脸说:“影月嫂子你放心,没事,谁还能把我咋的,凭我这个头。”葫芦心里明白挣扎着从床上欠起头说:“丝瓜,你又去偷人家啦。”丝瓜上前按住他说:“哥你安心躺下,别把话说得恁难听。”丝瓜看葫芦担心的样儿就冲他笑笑:“睡吧,睡吧,家里事你别操心,一切有我呢。”
那时影月忙不迭打来半盆清水,化些盐在里头,从背后叫丝瓜兄弟快洗洗伤口。丝瓜转回身看了影月一眼狡猾地一笑:“影月嫂子,你帮我洗吧,怪疼的。”影月看他脱去褂子上身赤裸就有些喘气不均匀,忙说:“快蹲下!我给你洗,看还有血呢!”说这话的时候却很凶,像大人命令孩子。丝瓜本来嬉皮笑脸,这会儿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说:“算啦,还是我自己洗吧,你帮我找块干净布就行。”丝瓜把半条伤胳膊浸在盐水里,冲去血迹,露出白斩斩一个大伤口,像没有血丝的嘴唇。影月看了心惊肉跳,仿佛水里有咝咝的声音,盐水刺得皮肉惊惊颤颤的。她有点头晕,站不稳扶住隔墙往里去了。丝瓜就听到里间有轻轻的哭声。不一会儿影月出来拿一块干净白布说:“丝瓜兄弟,你把胳膊伸过来。”丝瓜就把胳膊伸到影月胸前。他伸得很慢,并且缓缓把五指张开,像是要捕捉什么。当手指伸到离她胸前鼓凸处一线近的时候,停住了。
影月一哆嗦,但站住了。她近乎粗鲁地抓住丝瓜强健的胳膊,先用毛巾抹去伤口附近的水,再用干净白布一圈圈往上缠。她缠得很专注,嘴唇咬得紧紧的。丝瓜差点笑出声来。他知道她还不会掩饰自己。影月脑子里一片空茫。她的整个感觉都在手指上。她是第一次触摸他的皮肤。感觉和葫芦完全不同。葫芦是肉乎乎的,分不清皮肤和筋肉,甚至连骨头也肉乎乎的。丝瓜的皮肤却像另外贴上去的,你能感到清晰的一层。皮肤包藏下是结实得像檀木样的肌肉。而在皮肤和肌肉之间卧着小野河一样奔腾的血管。那血是不安分的。他的每一个部件甚至包括灵魂都是原本分离着然后组装起来的。你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会干什么。此刻,就在他的哥哥葫芦面前,他也不能有一点儿正经相。影月有些讨厌他,害怕他。可是又佩服他,感激他。一家人的生活担子压在他肩上,他不在乎沉,偷东西被人砍成这样,他不在乎疼。他什么都不在乎。
一线,算什么距离呢。那实际是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丝瓜把握得很准。影月吸气时,高耸的胸能触到他的手指尖,影月呼气时就稍微离开一点。影月已经看出这个无赖的用心,他并没有主动碰你,可你却不能不呼吸,也就不能不碰他。影月的血管在涨。她试图调整一下位置,离开他的手指远一点。可是不管怎么调整,他的手指都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胸,就像指北针一样老是指住那个方向。距离仍然是一线,可恶的一线!
葫芦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近乎绝望地闭上眼。这些日子,他已经觉察到丝瓜喜欢影月。现在他证实了。他有些欢喜,泪却刷刷流出。他知道自己完了,一生都完了。他闭着眼想,他们年龄怪配的、怪配的、怪配的。他的泪水已经溢得满脸都是,耳朵眼里也灌满了,葫芦想坐起来把他们喊到面前说点什么,可他挣扎了好一阵却终于没有爬起来,直到丝瓜离开屋子,他仍然僵硬地躺在那里。影月反身时正见他直勾勾地盯住自己满面泪水,嘴角却抽搐着笑,笑得极惨然。影月“啊”了一声忙上前问他:“怎么啦?”一面用软乎乎的手掌为他抹泪。葫芦到底啥话也没说,泪水却越擦越多。影月就有不祥的预感。影月守候到天快亮时,三岁半的大木醒了,在里间床上哇哇大哭。影月去了里间。她看到葫芦好像睡沉了。她喂过大木打了个盹突然醒来跳起身就往外跑,葫芦已经自杀。他是用一把锋利的剃头刀割破喉管的。那时天已破晓,一屋子霞光,显得辉煌极了。
二木一头栽进大木黑洞洞的小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是大木的屋子。
这其实还是他们两人的屋子。二木认师傅后,白天在张木匠那里干活、吃饭,晚上仍回这里睡觉。但他在感觉上自己被赶出去了。他看得出大木不欢迎他。二木在两边都有飘零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