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毛腿说完最后一句话，下课铃刚好打响，正好两节课，不多不少。多亏了故事本身短小精悍，不然以飞毛腿这种铺垫过多的叙事方法，恐怕讲上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夜萱算是知道了，为什么每次语文考试，飞毛腿的卷子都答不完。
夜萱站起身，直了直脖子，将双臂环抱在胸前，藏住那枚粉红色的信笺。刚巧昨夜下了一场大雨，操场又冷又湿，学校取消了课间操，也就意味着，夜萱有整整二十分钟的时间，把她刚刚听到的那个单纯美好的故事转述给李佳，她对自己的语言表达能力还算有自信。
夜萱刚推开天台的门，冷风便见缝插针地钻进了夜萱的领子里，冻得夜萱打了个哆嗦。可尽管是这样，天台上还是三三两两聚了些人，彼此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不知在分享着怎样的秘密。
后操场和天台，向来是那些一只脚刚刚踏进爱情大门的少男少女们最钟爱的聚集地。恋爱中的情侣喜欢在这里谈情说爱，而处在暗恋中和失恋后的女孩子，则喜欢在这里跟闺蜜分享自己的心事，希望闺蜜能说出什么自己说不出的大道理，从而让自己幡然醒悟，而不是在得到对方一点小恩小惠之后，便将所有的决心都抛在脑后，重蹈覆辙、飞蛾扑火。
天气转凉之后，情侣们便转移了战场，宁愿冒着被教导主任抓包的风险，也不再去天台挨冻。只有那群怀揣着心事的女孩子们依旧坚守阵地，仿佛那些梗在心头、怎么也搅拌不开的心事，已经为她们铸起了一件盔甲，刀枪不入，除了藏在心中的那个人，什么都奈何不了她们。
多可笑，又多美好。
“夜萱，你到底找我什么事呀？”李佳眨着大眼睛追问道。
“哦，是这样。”夜萱左右看了看，小心翼翼拿出那封信，放低了声音：“这是飞毛腿让我给你的。”
李佳的反应却不似夜萱想象中的那般惊喜交加，反而有些戒备地退后一步：“这是什么？”
“这是……”
“夜萱！”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夜萱回过头，申斯瞳正站在天台的入口处，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微微歪着头，阳光顺着他的刘海洒下来，将他的轮廓染上了一层橙色的耀眼光晕。
夜萱笑了，快步迎上去，甚至忘了将紧握在手里的那封信塞给李佳。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看你和李佳一起出门，我就猜到是在这里了。明天……”
他忽然不说了，低头看着夜萱手上的信，扯出一个饶有兴趣的笑：“飞毛腿？给李佳的？”
夜萱连忙将手背到身后，脸上带着一丝被看穿的尴尬：“斯瞳。”
“嗯？”
“别告诉别人。”
申斯瞳却笑了：“放心。其实飞毛腿对李佳有好感，我和羽豪早就知道。不过，飞毛腿能有勇气迈出这一步，倒是让我很意外。”
说着，申斯瞳的目光越过夜萱的头顶，将身后的李佳快速打量了一下：“还挺般配的。”
“对了，你刚刚找我什么事？”夜萱伸手扯了申斯瞳一下。
“明天是周末，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嗯……还真有一个。”夜萱闭着眼睛思考片刻，笑出声来，半眯着眼睛的表情，一看就知道是在酝酿什么阴谋，“理发店算不算？”
“你要剪头发？”
“不，是你要剪头发。”夜萱晃了晃手指。
“我的头发才刚剪完烫完，最流行的面纱烫！怎么，你不喜欢？”在夜萱伸出手的瞬间，申斯瞳竟猛地将身子往后闪了闪，捍卫着自己头上那片有些过于茂盛和肥沃的领土。
“喜欢喜欢，不过就是，长了那么一点点。”夜萱连连点头，右手拇指和食指比出来的距离却不止一点点。
申斯瞳笑了，握住夜萱的手：“好，你喜欢就好。”
夜萱不说话，也说不出话。
申斯瞳轻轻放开夜萱，又扫了李佳一眼：“好了，你们继续聊吧，我先走了，明天，不见不散。”
申斯瞳没踟蹰，转身一颠一颠快步离开，那一头让他自以为足够跻身时尚界的亚麻色长发也跟着一晃一晃。夜萱仿佛被人点了穴，动弹不得，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模糊，接着消失在楼梯的转角里。
夜萱这才行动自如，转过身，低着头走回李佳身边，两颊比手中的信封红得多。
“佳佳，那个……”
“小萱，你帮我还给他吧，说谢谢或者对不起都行。”李佳打断了夜萱，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夜萱有些意外，错愕地抬起头来：“你不看看里面的内容吗？不管怎么说，这是飞毛腿的心意，我觉得你……”
“夜萱。”李佳再次打断道，这一次，她的语气里少了丝犹疑，多了些质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和飞毛腿很般配？不单是你，申斯瞳也这么觉得，你们都这么觉得，对吧？”
夜萱皱了皱眉，她不确定李佳是否听到了申斯瞳刚刚随口说出的那句话，可不管她听没听到，都不该有如此强烈的反应。毕竟，没有人会对别人不假思索的一句评论而耿耿于怀。
除非，她是真的很在意。
因为，那些脱口而出的话，才往往是真心话。
“佳佳，你怎么了？”
李佳做了个深呼吸，情绪微微缓和下来，带着些抱歉地说道：“夜萱，对不起。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也知道飞毛腿是个好人。你说得对，不管怎样，这都是飞毛腿的心意，我也真的很感激他能喜欢我，真的，很感激很感激。可是，我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真的，不该是这样的。”
李佳说着说着，双手痛苦地捂住脸，纤长白嫩的手和隐藏在指缝下那张粗糙的脸对比鲜明。夜萱看不清她的表情，也不知道她究竟因为什么而难过，却似乎，有那么一点理解她。
“我清楚我自己是什么，也知道在大家眼里，我是什么样子的，在大家看来，也许只有飞毛腿这种同样没有什么存在感的男生，才能算得上是和我般配吧，甚至，我连和他站在一起，都是勉强的。说出去也许会被大家笑掉大牙吧，可是夜萱，你知道吗？我真的真的很羡慕你，也羡慕蔷蔷，你有申斯瞳，她有陆羽豪，他们是那么耀眼，好像能照亮我们一整个青春。可是我呢？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能做梦。我多希望我有一天也能遇见我生命中的王子，他能看到我的那颗心，而不只是我这张梳什么发型、穿什么衣服都同样不好看的脸。我知道，童话里都是骗人的，这样的男孩子，我怎么可能遇见呢？只是，夜萱，尽管是这样，我还是求你，不要叫醒我，就让我继续做梦好了。毕竟，我什么都没有，没有好成绩、没有什么才华，更没有你们这样被上天恩赐的脸，我只有这个可怜的梦。”
李佳不知什么时候止住了哭，安静而疲惫地对夜萱说着这个让她感到羞耻的念头。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敢于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夜萱一样，默默听她讲完，再默默替她保守秘密。事实上，她也并不是很确定，抱着相互取暖的念头，才走到一起的朋友是否真的会替她保守秘密，只是因为这个人是夜萱，才让她不管不顾想要把这个秘密说出来，死就死了，完就完了。
夜萱其实原本已经想好了要怎样安慰李佳，思绪却偏偏在听到那一句“被上天恩赐的脸”的时候打了结，像是突然走进了一座迷宫，怎么也出不去。她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能理解李佳那没来由的难过，因为她曾经和李佳是同一类人。单从李佳白嫩的双手，夜萱就不难看出，她一定也是家里的小公主，可偏偏到了学校，却学会了父母从来没有教给她的委曲求全。
而这一切，都只是源于她那张不怎么好看的脸。
是啊，如果这张脸，可以得到上天的恩赐就好了，只是这个世界上，被上天恩赐的人又有多少呢？夜萱说不清，她只知道，她并不是其中一员。
回到这里的第一天，夜萱便做了双眼皮手术，这让她的眼睛看起来足足大了一圈，整个人都变得精神了。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一面请家教复习功课，一面减肥塑身。时间紧任务重，节食和运动都见效太慢，因此她不得不选择减肥药。她算是幸运的一个，不但降下了体重，也没落下什么后遗症。可尽管如此，减肥药带来的最大的副作用，仍然无处不在威胁着她——惶恐。因为这副好身材是偷来的，所以她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生怕一觉醒来，那个好不容易才被她甩掉的游泳圈就又回到她身上。她吃肉会怕，喝奶茶会怕，就连偶尔多吃了两口晚饭也会怕。
不仅如此，夜萱还从不敢在课堂上睡觉，害怕趴在桌子上睡着之后，袖子会蹭掉早上精心画好的、老师都看不出来的内眼线，或者是蹭掉脸上薄薄的那一层粉底液，让粗大的毛孔重见天日。为了美，她费尽了心机，甚至偏执地孤注一掷，她本以为，在听到李佳的那句话之后，她会感到满足，可她没有，相反，一股深深的疲惫感席卷而来，将她淹没。
就像是一道门，夜萱站在门里，李佳站在门外。门外的人扯着脖子张望着，窥探着门中的景致赞叹不已，只有门内的人，才看得到躲在这份赞叹背后的晦暗。
可尽管如此，走进这扇门，她依旧从未后悔过。
每个人的青春都不该灰头土脸，只是，在最好的年纪，却从没有人，愿意带我们走进这扇门。
夜萱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开口：“李佳，你……真的想要变漂亮吗？”
“什么？我？我……可以吗？真的……可以吗？”李佳指着自己，手指有些颤抖，眼睛瞪得滚圆，绽放着从未有过的神采。
“当然。”
一阵冷风刮过步行街广场。
广场上的落叶一早便被清洁工人转移阵地，到另一个不会被人们看到的地方零落成泥，可却依旧改变不了这里的干燥和萧瑟。尘土飞扬，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阳光炽烈的照射下划出落寞的轨迹，即便人流熙熙攘攘络绎不绝，也拯救不了。
也许，是因为这群神色匆匆的人，从来都没有心甘情愿地在这里停留过吧。
夜萱站在路口，左右望了望，一眼便看到了如约等在喷泉旁的李佳。
李佳今天穿了一件棕黄色的长大衣，正坐在喷泉旁的台阶上，缩成一团抵御寒冷，时不时地用手搓搓膝盖，每动一下，都像是熊瞎子掰苞米。李佳明明很瘦很瘦，却偏偏给人一种虎背熊腰的感觉，就像是在整理床铺时，还没将褥子铺平整，便着急铺上床单，总觉得窝窝囊囊的。
李佳也看到了夜萱，喜出望外地站起身来招手：“夜萱！我在这里！”
然后，夜萱便看到了她袖口露出的红秋衣。
夜萱突然想起，自己的作业好像还没有做完。
可是来不及了，李佳已经快步跑过来，笑吟吟地挽住夜萱的手，往百货大楼走去。
夜萱目标明确，一路大步流星，走在时间的前面。李佳则像个菲律宾女佣，跟在夜萱身后一路小跑，跑着跑着，手里不知不觉就多出了一堆辨不清牌子的大包小包。随手翻了翻，里面都是些瓶瓶罐罐，装着粘稠的黄白色液体，看起来，好像不能吃。
李佳忽然觉得，世界就像是一幅大拼图，她握紧了手中那零星几块，一度以为是拥有了全世界，却发现，怎么也拼凑不出世界的模样。
为了感谢夜萱帮她找到了一块新拼图，李佳即便是心疼自己已经不知道透支了多少个月的零花钱，却还是坚持要请夜萱吃饭，夜萱却笑了笑：“还是我请你吧。”
“不行不行！你帮了我这么多，哪有还让你请客的道理！”李佳连连摆手。
“你拿着这堆东西回家，你妈妈就算不打你，也怕是会把你骂个半死吧？我害你挨了骂，自然要请你吃饭才对。”
“那……那我们吃麻辣烫吧。”
“天天吃麻辣烫，你不腻呀？这样吧，我们就吃从这里走出去之后，左手边的第一家餐厅。”夜萱不由分说，拉着李佳往外走，反正，在这种繁华商业区，随便找一家店，都不会太差。
不过很快，夜萱便意识到自己是盲目自信。
因为出门左手边的第一家店，就是肯德基。
夜萱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李佳却兴致勃勃。算了，谁让是自己选的店，长肉也要吃完。
理智就像是一个泼妇，眨眼的工夫，就把夜萱骂了个狗血喷头。而相比之下，身体则像是一个文静的大家闺秀，不理不睬，不急不躁，只慢条斯理地把鸡翅塞进嘴里。
一瞬间，全身上下几亿个细胞仿佛一起唱起了赞美诗，连灵魂都得到了升华。
“夜萱。”
可惜，夜萱还没接受完洗礼，便被李佳打断了。如果夜萱没听错的话，好像还夹杂着铃铛的声音。
夜萱连忙抬起头，李佳正举着一个悠嘻猴的挂链，在夜萱眼前左右晃着，挂链上的两个铃铛相互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当当”声。
一定是这个铃铛把自己催眠了！不然自己怎么会稀里糊涂就吃了那么多鸡翅呢？一定是的！
“夜萱，这个送你。”
“这是什么？”在没有确定这铃铛到底是不是摄魂铃之前，夜萱仍旧对它持有敌意。
“手机链呀！我昨天晚上去买手机链，突然想到你也没有，就给你也买了一条，你看，我买的是一样的呢！我们一起用！”李佳说着，扬了扬自己的手机。
要是把这个东西挂在手机上，恐怕在学校里刚拿出手机，就被老师没收了吧？就好像老鼠把铃铛拴在自己的脖子上——生怕猫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一样。
夜萱不想扫李佳的兴，还是笑嘻嘻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挂在手机上。一边挂一边心虚，要是申斯瞳知道，自己第一次用情侣手机链，竟然不是跟他，说不定都不会让李佳见到明天的太阳。
正想着，手机震了两下，夜萱吓得一激灵，差点把手机扣进可乐里。
夜萱掀开手机，是一条彩信，点进去，“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你看什么呢？这么开心？”李佳好奇地问道。
夜萱直接将手机递给李佳，反正，她早晚会知道的。
李佳也笑了：“申斯瞳怎么把头发剪成这样了？像个猕猴桃。”
夜萱笑了笑，正要说些什么调侃申斯瞳，反正他也听不到，一条新消息却抢先蹦了进来。李佳条件反射顺手点开，那一行简短的文字让她瞬间脸红了：“老婆大人，可否满意？”
李佳抱歉地把手机递还给夜萱，夜萱却没在意，伸手接过，两个大拇指快速按着按键：“精神可嘉，不过你会错了意，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
“你真是太难伺候了，我可是按照你的要求剪短了，而且，短得不能再短了。”
“谁让你画蛇添足，还一点余地都不给自己留。真可惜，过盛必衰，现在只能当个反面教材了。”
“我从来都没打算留任何余地。另外，不如你拿出一个正面教材给我吧。”
夜萱没说话，将手机收进口袋，唇边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夜萱……你……很喜欢申斯瞳吗？”李佳低头咬着汉堡，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才问出了这个想问却不该问的问题。
“嗯，喜欢。”夜萱顿了好一会儿，却只吐出两个平淡而坚定的字眼。
“对不起啊……都是我不好，害你放申斯瞳的鸽子了。”
“没关系。”夜萱笑了笑：“你吃完了吗？”
“吃完了。”
“那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当教具。”
北方的冬季，天总是黑得很快，夜萱和改头换面的李佳刚从理发店走出来，黑夜便毫无征兆地扑了上来，突兀得让夜萱有些恍惚，以为自己一不小心，就一脚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几个小时前，排了三十分钟队的李佳终于落座，顶着一头彩虹的理发师，却只用了三秒钟就剪完了李佳的半个脑袋，钱简直不要太好赚。
夜萱忽然想到了申斯瞳最后的那句话，和他那个猕猴桃脑袋，有些放心不下，半开玩笑地说道：“帅哥，你可要小心一点，现在在你手底下的，可是一个很重要的艺术品。”
话音刚落，理发师的手抖了三抖，接着默默地放下剪子，拿起一个小号的剃刀，撅起屁股精雕细刻起来。
于是，时间就这样在刀刃上溜走了。
而重头戏还来不及粉墨登场。
李佳犹犹豫豫地开口：“夜萱，你……是一个人住，对吗？”
夜萱笑了，点了点头。她知道李佳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对于她来说，改变究竟有多么迫切。
她必须一蹴而就，差一丝一毫，等一分一秒，都不行。
给家里打过电话之后，李佳跟着夜萱回到家，一进门，一股暖意便迫不及待地给了她们一个大熊抱。李佳笑了，四下打量着：“夜萱，你家真好，让人觉得很温暖。”
夜萱则忙着给那些李佳叫不出名字的瓶瓶罐罐拆包装：“你应该感谢暖气，你信不信，要是没有暖气，我就是在屋子里贴100张粉红色墙纸也没有用。”
“谁说没有用？你难道不知道有一个成语叫作‘画饼充饥’嘛？”
“看得到摸不到，不是更闹心？把画饼充饥这个道理，发挥得最淋漓尽致的人，应该就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儿了，可惜，她死了。”夜萱撇撇嘴，随口说着，把李佳拉到梳妆台前坐下。李佳的新发型剪得真不错，灯光从头顶射下来，形成了一道好看的弧形阴影，刚好藏住李佳的表情。
李佳还记得，在理发师剪了几个小时之后，自己递出十块钱的手，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理发师却大方地摆了摆手：“没事，都是为了艺术。”
既然是心甘情愿，那么得失又有什么好计较？
李佳第一次不认同夜萱的想法。
可她没有说。
夜萱轻柔地将粉底液点在李佳的脸上，再用粉扑轻轻推开；遮瑕膏涂抹在下眼睑，遮住浓重的眼袋和黑眼圈；又将杂乱的眉毛修剪整齐，淡淡扫上眉粉。李佳半闭着眼睛，感受着刷子拂在脸上的轻盈，她终于半懂未懂地明白了化妆的魅力，就像是一幅挥毫泼墨的山水画，优雅动人。
李佳眯起眼睛，看着那个舞文弄墨的作画人，她的眼帘低垂，专注而温柔，安静而美好。
李佳忽然笑了，既然是自己做出的选择，那么被舍弃的那个，又有什么旧事重提的必要呢？
“好啦。”夜萱直起身子，从床上拿起新买的衣服，剪掉吊牌，塞在李佳手里，“去把它换上，让我看看你的整体形象。”
“嗯。”李佳低头接过，拖沓着步子，慢腾腾绕到床尾，刻意和夜萱保持着距离。她就像是一个等待老师宣布三好学生名单的小孩子，既激动又忐忑，甚至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在那两个轻飘飘的音节上面，得之天堂，弃之地狱。
李佳从来不肯承认，她输不起。她怕因为老师念不到她的名字而失落，更怕同学们因为她的太过在意而嘲笑，可偏偏，二者总是如影随形，交缠在一起，勒得她透不过气来。
那个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生活总是要折磨她这种已经惨到不能再惨的人。
可后来，她终于明白，生活从来不践踏弱者，它看不起的，是那种明明一无是处，却还总是不自量力的人。
谁都想过得更好，可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权利。
“我换好了。”李佳轻声说着，声音小到连她自己都听不见。
“来。”夜萱却只是笑了笑，握住李佳冰冷潮湿的手，将她拉到门口的穿衣镜前：“检查一下我的劳动成果吧！”
李佳却本能地快速背过身子，双眼紧紧闭着：“不行……我……我还没准备好……”
夜萱将双手轻轻搭在李佳肩上：“别怕，相信我，更要相信你自己。”
“那好吧……”李佳硬着头皮，带着彩票刮奖时的心情，缓缓睁开眼睛。镜中，一个女孩穿着浅灰色的绒衣，身材纤瘦、皮肤白皙，精致的齐刘海短发，恰到好处地修饰着她的脸型，衬托出一种恬静的美。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缺陷的话，那就是李佳那对实在有些比例失调的大眼睛，看上去总觉得有点假，像是橱窗里的芭比娃娃。
不过还好，这一次，是像芭比娃娃，不再是瞪着眼睛的死鱼。
李佳笑了，双手不停揉搓着自己的双颊，眼中绽放着难以置信的神采，笑着笑着，两行热泪夺眶而出：“这……这是我吗？”
“是你，当然是你。”
李佳一把抱住夜萱：“夜萱，谢谢你。”
夜萱轻轻抚着李佳的背：“你不需要感谢我，你要感谢你自己，找回了你本来的模样。”
“夜萱，如果你是男孩子，我一定会爱上你的。”
“可惜，我是女生。”
“那就……让我们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吧。”
夜萱愣了一下，唇边的笑容缓缓收敛，没有说话。
一辈子，真的太长了，长到自己都望不到。
那又该怎样答复你呢？
夜萱家里只有一张床，因此，不管二人是否情愿，都必须挤在一起睡。
毕竟，谁也不想睡地板。
夜萱有些不自在，虽然她已经把李佳当作朋友了，却也还没到如此亲密的地步，这让她的精神高度紧张，身体也自然无法放松入睡。她只能平躺在床上，身子绷得很直，躺着比坐着都累，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吵了李佳入梦。
李佳显然也遇到了同样的麻烦，不停翻来覆去，却始终找不到一个让她觉得舒服的姿势。最终，她放弃了抵抗，带着些试探地轻声唤道：“夜萱？夜萱？你睡了吗？”
“还没。”
“你睡不着吗？”
“是啊。”
“我也是。不如我们玩个游戏吧！”李佳提议道。
“玩什么啊？”夜萱随口应着，没什么兴致，她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好好睡一觉。
李佳却浑然不觉：“我们交换秘密吧！你问我一个问题，我也问你一个。”
“好啊，你先问吧。”
“嗯……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申斯瞳的？”李佳装作狠狠思考了一会儿的样子，接着脱口而出。
夜萱却淡淡笑了笑，她知道李佳的提问一定是与申斯瞳有关，而这个问题，也刚巧在她的意料之中：“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可是你们才认识多久啊？”
“嗯，是四年前，我曾经在上海遇见过申斯瞳。当时是在博物馆里，我们站在同一幅画前，他拾到了一枚钥匙链，以为是我的，就塞给我。说来可笑，也许喜欢一个人就是一瞬间的事吧，那枚钥匙链，我自私地留了下来，也是因为它，我才有勇气找到这里。”
“这样啊，好浪漫呢。”
李佳笑了，信以为真，夜萱却有些心虚，她违背了这个游戏必须说真话的规定，也窃取了别人的故事。
这个故事，不过是她还是江晓萱的时候，无意中听申斯瞳说起的一个小插曲。可这个无关痛痒的小故事，却被她珍藏起来，加入了一些自己不舍得丢掉的调味料，重新搅拌成了自己的故事。她只有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看，才不至于在某一天忽然发现，他们之间，其实什么都没有。
不过，这个故事也不完全是假的，毕竟，她真的是在四年前遇见了他，他也真的，送过她一份小礼物。
那份礼物的名字，叫作空欢喜。
四年前，江晓萱高考失利，进入了一所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大学，也结识了一群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同伴。她格格不入，也没人想要让她融入进来；她讨厌那样的自己，却不知道该怎样改变那个糟糕的自己。
就是在那个时候，她遇见了申斯瞳。
他愿意听自己所有的麻烦与牢骚；他会在熬夜之后一夜不睡，只为了打电话叫自己起床；他很会讲故事，不管发生多么棘手的事情，只要在他身边就都会变得简单起来；他从不会嫌弃自己其貌不扬；也从不介意把自己介绍给他的朋友……
江晓萱真的以为，这就是一场从天上掉下来的偶像剧，两个孤独的人，注定要惺惺相惜，注定要相依为命，注定要永远在一起。
可当她将这一切说出口，却得到了又一个意料之外。
他说，“对不起，我心里藏着一个忘不掉的人”。
上帝就这样关上了她生命中唯一的那扇门，却忘了把那个人也一并关在门外。她还是忘不掉他，奢望有一天他可以看到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那个自己，可是这一次，生活却真的和偶像剧一模一样——备胎，注定只能悲哀。
再后来，她遇见了一个奇怪的人，那个人说，可以帮她回到过去。
她忽然想做一场和他有关的梦。
“嗯。”沉默许久，夜萱淡淡应了一声，“那你呢？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也没有吧。”
“嗯？”
“如果说，喜欢一个人就是看着他的时候会心跳加速的话，那我应该是喜欢他的吧？可是，喜欢一个人，不是会想要占有吗？可是我从来没有，真的，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和他在一起，那你说，我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跟他表白，也不敢表白，我知道我自己是什么，人家都说女大十八变，可是我越变越难看。既然如此，我又为什么要庸人自扰，给自己难堪呢？还不如一直这样看着他得好，他好，就好。”
“也许吧。”夜萱叹了口气，她忽然觉得，其实李佳远比她想象中的要成熟，甚至，远比她成熟，“好了，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我明天早上给你化妆，你要牢牢记住，以后就要靠你自己了。”
夜萱翻了个身，不再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