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夜萱走进班级的时候，班上同学的目光依旧像是聚光灯一样，“刷”的一下射向夜萱。按说一回生二回熟，有了上次的经验，夜萱本该一笑置之，可她却偏偏底气不足，有些慌乱地低下头，一路小跑回到座位。
夜萱将书包放在桌子上，惊动了正趴桌子睡觉的飞毛腿，飞毛腿抬起眼皮看了夜萱一眼，算是打了招呼。
夜萱犹豫了一下，终归还是做贼心虚，主动和飞毛腿攀谈起来：“今天是怎么了，大家为什么这么看我？”
“大姐，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啊，还不是因为你的光辉事迹已经传遍四方了？”飞毛腿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说道。
“光辉事迹？我哪有什么光辉事迹？”夜萱连忙扯过一本书把自己藏起来，却怎么也藏不住那颗怦怦跳动的心脏。
“我去，你也太谦虚了吧？我跟你说，聚英高中敢顶撞老师的人不少，隔三差五就逃课的也是一抓一大把，但是前脚顶撞完老师，后脚就逃课的，您绝对是当之无愧的‘史上第一人’。我一点不夸张，没等您迈出校门，这个特大新闻，全校就已经都知道了。”飞毛腿竖起大拇指，语气里半是无奈半是敬佩。
“哦，就这事啊。”夜萱松了一口气。
“就？”飞毛腿一下提了个八度：“您可真敢说！”
“哎，等等。”飞毛腿终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啊，以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你今天是有什么事吧？”
“啊？没有啊！”夜萱的脸“腾”一下子红了，连忙低头，装作在桌堂里翻找东西。
“哦，我知道了，你是怕了吧！”飞毛腿眯起眼睛，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你自己知道就好，不要说出来。”夜萱压低声音，既然飞毛腿已经帮自己把借口都想好了，自己也不好不领情。果然是心里有鬼，高估了飞毛腿的智商。
“这有啥好害怕的？你本来也没有错，更何况你做都做了，现在害怕又有什么用？我还是觉得，那个无所畏惧我行我素的夜萱比较牛逼。”
“听起来，像那么回事。”夜萱笑了，不得不说，飞毛腿安慰人很有一套。
是啊，有什么好怕的呢？自己明明才是那个最大的赢家，原本想用三年时间去爱的那个人，只用了短短的两个星期就爱到了，也许，这真的只是在梦里，才会有的幸运吧？既然如此，又何必要用胆怯，来消磨剩下的那些来之不易的时光呢？
“飞毛腿。”
“嗯？咋了？”飞毛腿本能地应着，紧接着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捂住了嘴巴。
夜萱却没有理会飞毛腿的玩笑，反倒会心地笑了：“谢谢。”
“啥？”
接着，夜萱站起身，从桌堂里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餐盒，朝着申斯瞳的座位走去。
“早啊。”夜萱一边说着，一边将餐盒递给申斯瞳。
“早。”申斯瞳笑着接过：“这是什么？”
“我做了点寿司，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夜萱耸耸肩。
“这算是爱心早餐吗？”申斯瞳挑挑嘴角，眼里满是甜蜜和宠溺。
“如果你想这么理解，也不是不可以。”
申斯瞳把餐盒收进桌堂：“你真能干。”
“我去！不是吧！”身后，一脸惊愕的飞毛腿终于回过神来大喊一声，引来了班上其他人的注意力。
夜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厚脸皮，有些刻意地耸了耸肩，快步走出了教室。
班级里就这样炸开了锅。
陆羽豪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吵嚷声中抬起头，有些机械地转向申斯瞳，他的脖子有些疼，不知道是不是昨天睡落枕了。
“你们在一起了？”
“是啊。”申斯瞳点了点头，大方地拿出餐盒递给陆羽豪，“来，尝两块。”
陆羽豪也没客气，大方地拿了两块丢进嘴里，金枪鱼混合着沙拉酱的鲜美在舌尖漾开，可味道却是苦的。
尝起来是苦的，咽下去是苦的，就连扩散到心里的感觉，也是苦的。
“不错啊。”陆羽豪笑了笑，“吃人嘴短，看来，这顿饭我是请定了。”
“我也没想到，这顿饭这么快就到嘴边了。”申斯瞳伸了个懒腰，挤出一个贱贱的笑，“择日不如撞日，我看就今天吧，这以后啊，哥们儿可就被拴死了。多个人管着，跟哥几个出来玩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成，就今天，也算是庆祝你们，斯瞳，夜萱……”陆羽豪忽然说不下去。
夜萱是个好女孩，好好照顾她。
这样的话，怎么可能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呢？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陆羽豪，你太不像你。
“咋了小豪？”申斯瞳见陆羽豪半天不言语，追问道。
“啊，没什么，我是想说，夜萱作弊那事，你查出结果了吗？”
“嗯。”
“是谁干的？”
“是……”申斯瞳欲言又止。
“你倒是说啊，怎么还卖上关子了？”陆羽豪本来只是随便找个挡箭牌，可偏偏申斯瞳这副为难的样子，激起了他的求知欲。
“是邵雨蔷让李佳做的，李佳答应我去给夜萱道歉，风波应该也已经过去了。”
“邵雨蔷？”陆羽豪眉头一皱，“我去找她。”
“别去！”申斯瞳喊出声来，伸出手去抓陆羽豪，却抓了个空，只得眼看着陆羽豪怒气冲冲走到邵雨蔷桌前，一把扯过邵雨蔷，往教室外拖去。
“干吗！陆羽豪你疯了！你抓疼我了！”邵雨蔷显然还在状况外，一边喊着一边用力挣脱。
陆羽豪却完全不理会，一双有力的手像是一把大钳子，紧紧桎梏着邵雨蔷的手腕，把邵雨蔷所有的捶打和咒骂，都转化为手上更重的力道。
邵雨蔷很快便意识到，自己越挣扎，陆羽豪抓得越紧，只得咬牙忍着痛，尽可能快地跟上陆羽豪的步伐，以略微减轻手腕上那剧烈到连骨头都要被捏成碎片的痛感。
一路到了天台，陆羽豪这才松开了邵雨蔷。
邵雨蔷终于不用再畏惧陆羽豪，揉着红肿得像是带了一只玛瑙手镯的手腕，狠狠骂道：“陆羽豪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有病的人是你吧？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陆羽豪的语气冷冷的，夹杂着一丝厌恶。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邵雨蔷嘴硬，言语里的闪躲却做了叛徒。
“需要我说那么清楚吗？”陆羽豪冷哼一声，“夜萱作弊的事，是你陷害的吧？邵雨蔷，我原本以为你只是不懂事，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恶毒。”
“我？恶毒？”邵雨蔷感觉自己像是被迎头泼下了一盆冷水，凉气散去之后，那种发虚的暖意从内而外扩散开来，仿佛要将邵雨蔷掏空，彻底失去了判断力：“陆羽豪，你说我恶毒？我怎么了呀！是，我陷害了夜萱，我嫉妒她，凭什么可以这样轻而易举抢走原本属于我的一切？她成绩好就算了，大家喜欢她也算了，可是，凭什么，她连你也要抢走啊？”
“她抢我？邵雨蔷你脑子进水了吧？刚才你也在班里，你没看到吗？她已经和申斯瞳在一起了。如果你不想让我讨厌你，就别再拿我做你龌龊的借口了，我们分手吧。”陆羽豪说着，拔腿就走，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真相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竟然会如此的赤裸，不只是输了赌注的尴尬，还有一种爱而不得的隐隐作痛。
“羽豪！你别走！”邵雨蔷急了，追上来从背后紧紧抱住陆羽豪，“羽豪，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嫉妒别人了！可是，我是真的爱你！我听说……听说有人在放学之后，看见你和夜萱有说有笑地在屋檐下避雨，我就……我不该怀疑你的！我不会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陆羽豪的身子顿了顿，缓缓转过来：“的确有这样的事。”
“什么？”邵雨蔷瞪大眼睛。
“嗯……其实是飞毛腿喜欢她，但是你知道飞毛腿的性格，所以，我才去帮他打听一下。”陆羽豪撒了个谎，意识到的确是自己有错在先，语气也随之软了下来。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陆羽豪点了点头，“是我不好，我应该提前和你说的，对不起，是我让你误会了。”
邵雨蔷抬起头，眼睛里晶亮亮的，似是噙着泪水，这还是陆羽豪第一次对自己说对不起，他应该还是爱着自己的，对吧？
“那，我们不要分手，好不好？”
“好。”陆羽豪抱住邵雨蔷，带着些赌气般的，越抱越紧。
夜萱，你以为你是谁？你不喜欢我，有全世界的女孩排着队喜欢我，我才不会因为你而难过，一点也不会。
邵雨蔷借口去厕所，对着镜子调整了一下状态，这才不慌不忙走进教室。刚走到教室门口，第一眼便看见李佳站在夜萱身边，正唯唯诺诺地说着什么。两个人一个骨瘦如柴，一个笑容虚伪，真是看一眼就让人恶心。
邵雨蔷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扭着腰肢朝自己的座位走去，装作不经意地经过二人身边，却将二人的谈话窥听得一清二楚。
“夜萱，对不起，那个散布谣言的人是我，我真的没想到会给你造成这么大的困扰，请你原谅我。”
“没关系，我本来也没在意，而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是吗？”
贱货！
邵雨蔷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连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样的鬼话都说得出来，不是虚伪的贱货又是什么？
邵雨蔷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把夜萱撕成碎片，可想到陆羽豪刚刚对自己的态度，只得咽下一口吐沫，将那自下而上涌上喉咙的呕吐感强压回胃里，接着，高傲地扬起头颅，像是一只美丽的孔雀。
所谓孔雀，就是只讨好那个自己喜欢的人，而对于其他人，永远骄傲、永远冷漠、永远轻蔑。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该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邵雨蔷没低头，只把手伸进桌里摸索了一会儿，便成功从铺天盖地的书本卷子堆里，摸出了数学书。她书桌里的小说都是破破烂烂的，唯独教科书是崭新的，新到可以重新摆回书店进行二次售卖，都不会有人察觉。
邵雨蔷倒真希望能有个人买了她这本连翻都懒得翻、连看也看不懂的破书，这样，她还能多买上几本小说，也算是资金回笼。
这样想着，手上原本毫不怜惜的力道，也不自觉变得轻柔了一点，她小心翼翼将数学书抽出来，刚刚放到桌子上，班主任裹在丝袜里的萝卜腿，便踏在了教室的地砖上。
班里顿时唏嘘一片，像是开锅后的饺子。
原因有两点：一，上课铃还没打响；二，这节课是数学课。
班主任雷厉风行，大步踏上讲台，在黑板上用力敲了两下，给这锅“饺子”注了一舀子冷水：“大家安静一下，我说一件事！这节课原本应该是数学课，可是，数学老师到省里开会去了，要下午才能赶回来，其他老师这节也都有课，所以，这节数学课只能和下午的体育课串一下！好了，快上课了，大家现在可以去操场了！”
火好像开大了，“饺子”再度沸腾起来。
一半欢呼，一半长叹。
欢呼的多半是男生，班主任话音刚落，他们便已经抱起了篮球整装待发，几乎是簇拥着，将班主任挤出了教室。真羡慕他们，大早上就这么有活力。而长叹的多半是女生，特别是像邵雨蔷这样的女生，对篮球足球统统没兴趣不说，深秋的天气还冷得要命，反正对于她来说，上课和下课从来都没什么区别，倒不如窝在温暖的教室里看小说。
见教室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邵雨蔷从书包里抽出一本新买的《男生女生》，坐到张曼琳旁边，两个人把头聚到一起专注地看起来，邵雨蔷一向走马观花只看剧情，张曼琳又对言情小说兴致寥寥纯属打发时间，因此翻页的速度很快。
终于到了心理测试板块，邵雨蔷一把扯过杂志，挡在自己和张曼琳之间，清了清嗓子，有些拿腔拿调地发问道：“一个雨夜，你走进一个漆黑的古堡里，忽然，灯亮了，你觉得你第一眼看到的会是什么？A王子，B妖怪。”
“B。”张曼琳毫不犹豫。
“你这人真没劲，要我我就选王子。”邵雨蔷露出一个羞涩的笑。
“我也选王子。”李佳也凑过来，瞪着大眼睛，等待着邵雨蔷的第二问。
“去去去，跟你有什么关系。”邵雨蔷的脸却一下子沉了下来，表情里写满了厌恶和不耐烦。
“你怎么了，蔷蔷？”李佳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戳到了邵雨蔷的肺管子，带着试探和讨好地问道。
“你今天去给那个贱人道歉了？”邵雨蔷没空和李佳兜圈子，开门见山。
“哦，你说夜萱啊，我是去给她道歉了，不过我可没有出卖你啊！而且，夜萱也没在意，还原谅我了，我看她人也挺好的。其实我上次去找她借作文的时候就觉得，她这个人挺善良的，还关心我，怕我站着累……”
“她善良！她好！你去找她玩啊！”邵雨蔷猛地站起身，大声喊道。
李佳意识到自己刚刚说话没走脑子，忙不迭赔不是：“不是的蔷蔷，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啊？”
“我就是觉得，大家都是同学，我知道你不是小气的人，如果……”
“没有如果。”邵雨蔷冷冷打断李佳，“李佳我告诉你，我这人就是小气，而且就是看她夜萱不顺眼。还有你，你刚刚在她面前那副狗腿相我也看见了，没错，她现在啊，是整个学校的红人，那话怎么说来着？哦对，跟着她有肉吃，你要是现在想去舔她的脚，我邵雨蔷不拦你。”
“蔷蔷，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呢？我都已经帮你……帮你做了那件事，申斯瞳查到我头上的时候我也没有把你供出来，你为什么还是不相信我？”邵雨蔷的话戳痛了李佳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可她不能愤怒，也没有勇气愤怒，更何况她面对的那个人是邵雨蔷，她只能将这种愤怒转化为委屈，妄图让邵雨蔷透过她的眼泪，来体谅她的无辜。
可偏偏，这样的委曲求全，才更让她感到委屈。
“你又来了。”邵雨蔷站起身，将双臂环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李佳，“我不这么说你，我还要怎么说你啊？一有点什么事，就摆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你是要演给谁看，我吗？还是这些看热闹的其他人？你也不用威胁我，就是我让你去陷害夜萱的，我邵雨蔷敢作敢当！不过，你也没有你说的那么无辜吧？如果没有我，你怎么有机会和夜萱搭上话呢？你这么崇拜她，这个念头在你心里也酝酿好久了吧？刚好，这次啊，你给我背了黑锅，我帮你牵线搭桥，我们也算互不相欠。”
“我没有！我是因为把你当朋友才……”
“朋友？别在这里让人笑掉大牙了！李佳，你还真是摆不清自己的位置，那就让我告诉你，你究竟是什么吧。你给我听好了，你在我眼里，就是一条狗，一条取悦主人、讨好主人的狗。你对我是如此，对夜萱，也是如此。虽说猫是奸臣，狗是忠臣，不过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虽然是一条狗，也没有必要那么忠诚，喜欢谁，谁能给你火腿肠，你就跟谁去好了。”邵雨蔷笑了，拿起杂志挡住脸，没有再理会李佳的意思，将她所有的不甘和委屈，都挡在了那本薄薄的杂志背后。
李佳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不想哭，两行清泪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她连忙捂住嘴，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穿过指缝，却始终连不成句。在这场气急败坏的争吵里，李佳输得体无完肤，甚至真的成了一条狗，唯唯诺诺听着主人的咒骂。她知道，她急需说些什么，来挽回自己的面子，短短的几秒钟内，她努力了几次，最终，却还是失败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捂着嘴，哭着跑出教室，单薄的背影，像是一个落荒而逃的失败者。
邵雨蔷将杂志折过来，语气轻快地再次开口：“来，我们继续，第二题……”
“蔷蔷，你刚刚的话，真的有些过分了。”张曼琳沉着脸，看得出，邵雨蔷刚才的话，让她也不是很舒服。
“我知道，我是故意那么说的。”邵雨蔷头也不抬，“琳琳，你真的觉得李佳和我们是同一种人吗？”
张曼琳没说话，邵雨蔷却已经猜到了答案，她放下书，继续说道：“那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和她做朋友？难道只是因为可怜她吗？”
“你的确不像。”张曼琳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我可怜。”邵雨蔷倒是也没遮掩，坦诚道，“我和她做朋友，是因为她的忠诚，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就知道，她是那种值得交的人。”
“那你为什么要那么说她？她这个人心思重，你这样……”
“哦，我忘了跟你说，今天陆羽豪找我了。”邵雨蔷打量着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地打断了张曼琳，“他骂了我，甚至要和我分手，就因为那个夜萱。”
“我和羽豪在一起快两个月了，这两个月里，他一直都顺着我，我真是不明白，那个夜萱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他改变到和我翻脸的地步。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既然佳佳现在已经和她搭上话了，不如就让她做个卧底，免得以后她把我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原来是这样，那你对佳佳直说不就好了？”
“李佳？直说？李佳那种恨不得把愧疚写在脸上的人，你让她去做卧底，能成什么事？还不如让她不知道的好。反正，我就算打了她一巴掌，回头给她个甜枣，她就乖乖回到我身边了。”邵雨蔷露出一个吃定李佳的笑容，重新拿起了桌上的杂志，“算了，别管她了，我们继续做测试吧。”
北方的秋天并不是一个讨喜的季节，风沙很大，无孔不入，仿佛非要看行人在阳光明媚的天气里直打哆嗦，才能得到某种满足。还真是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倒像个爱而不得、报复社会的小姑娘。
夜萱将校服外套紧紧裹在身上，抬起头，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操场上那群热火朝天的少年，和那颗被所有人竞相追逐的篮球身上，妄图能将他们那早已满溢出来的热量掠夺过来一点点，据为己有。她努力过，却还是失败了，狠狠打了个寒战，在那一刻，她似乎听到了那个喜欢报复社会的家伙，丧心病狂的笑声。
丢人。
身旁响起了叫好声，夜萱连忙跟着抬起头，球没进，不知道她们在瞎喊些什么。
夜萱是真的不懂篮球。她原本只是想着，能趁着这节体育课的机会，跟申斯瞳散散步聊聊天。谁成想，申斯瞳近水楼台，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抱着篮球冲了出去，个子高，腿自然长，眨眼的工夫就没了影。夜萱追不上，也不好意思像个跟屁虫一样贴上去，只得装作漫不经心般晃到操场，再找机会和申斯瞳说出自己的小心思。
可真正到了操场，真正站到申斯瞳旁边，夜萱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申斯瞳就站在离自己几米开外的地方，追逐着那颗篮球，笑得那么开心，开心到让夜萱有些嫉妒。她有些赌气般坐到最显眼的位置上，可申斯瞳除了给了她一个灿烂的微笑之外，其余的，都是些看不明听不懂的格格不入。
直到刚刚的那阵冷风，吹醒了她不知所起的较劲。爱情和其他感情最原始的区别，也许就是因为期待不同，因为对那个人的付出多了些，所以也希望对方对自己也能和别人有些不一样。这个道理有太多人知晓，也有太多人，把它当成了爱情的金钟罩铁布衫，可是，那些被保护的人们似乎忘记了，有太多的爱情，正是在这样的越抓越紧里，没能有始有终。
冷静下来的夜萱忽然想到，其实在昨天，自己也做了和申斯瞳一样的事。那么，在自己把申斯瞳晾在一边的时候，他又在想些什么呢？
夜萱微微仰起头，朝正卯足了劲对着树上的枯叶鼓嘴巴的秋风笑了笑，算是表示感谢。既然她做不到在场边为他鼓掌欢呼，至少别像木头桩子似的沉着脸坐在那里，扫他的兴了。
接着，夜萱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大步走进教学楼。
走到转角处，一个女孩突然冲出来，跟夜萱撞了个满怀。女孩比自己矮一点，很瘦，抬起的胳膊肘正好撞在夜萱的肩膀上，很疼。
“对不起。”女孩退后一步，带着哭腔道歉。
夜萱皱皱眉，辨出了女孩的身份：“李佳？你怎么哭了？”
李佳抬起头看了夜萱一眼，没辜负夜萱的关怀，将低声抽噎转化成了号啕大哭。
夜萱觉得自己头皮都发麻，费了好大劲，连拖带拽地把李佳拉进了一楼的女厕所，时不时左右看看，生怕被人当成猥琐的人贩子。
夜萱示意李佳坐到厕所的窗台上，自己也双手一撑跳了上去，掏出一张纸巾递给李佳：“说说吧，你到底怎么了？”
“她……她怎么能这么说我呢……”
李佳打开了话匣子，夜萱却愣了。说真的，她没想过李佳竟然真的会告诉自己她因为什么而难过，毕竟大多数人，都不会对一个不太熟的同学敞开心扉，更何况，还刚刚跟这个同学发生了一点小过节。
可李佳却真的说了，夜萱送佛送到西，也就只能听着。李佳一边说一边哭，讲得很慢很慢，逻辑也不是很清晰，夜萱却只是偏着头认真听着，时不时点一下头，努力扮演好这个没有台词却分量很重的听众角色。
当李佳讲到，她因为在和邵雨蔷吵架的过程中，没有放出狠话而感觉到窝囊时，夜萱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李佳瞪大眼睛，她无法相信，在最该严肃冷静，甚至是愤慨的时候，夜萱竟然会笑出了声。
夜萱也意识到自己的笑有些不合时宜，略微收敛了些，嘴角却依旧上扬着：“我看，你不是窝囊，你是舍不得吧？”
“舍不得？”
“是啊。”夜萱点点头，“其实我觉得，骂人这种技能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平时耳濡目染，到了关键时候，总能顺嘴溜出那么一两句。可不管我们有多生气，在面对自己最在意的人的时候，却还是舍不得用这样的字眼去中伤他们。明明知道，说出这样的话就能反败为胜，却还是心甘情愿的，做了那个失败者。就像现在，你这么难过，其实也不是因为邵雨蔷侮辱了你，而是因为你担心会失去她这个朋友，对吧？”
李佳没辩驳，夜萱三言两语，便扼住了她在语无伦次中，最想要隐藏的柔软。这让她失去了躲闪的余地，也让她略微冷静下来：“夜萱我不骗你，我真的把她当作很重要的朋友，可是，她却只把我当成一条狗。夜萱，你说，我真的有那么不堪吗？”
“没有，当然没有。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邵雨蔷的错，如果非要责怪一个人的话，那就怪我好了。”夜萱淡淡笑了笑，“不管是不是我的本意，我都的确是抢了邵雨蔷的风头，而且，我只顾着和陆羽豪说清楚，也忽视了她的感受。在这样的情况下，她针对我，简直再正常不过了。如果换作是我，说不定早就做了一个小人，用针扎上无数遍了。你看，其实每个人都不是圣人，只是，邵雨蔷比大多数人，要更有勇气。”
听到夜萱说扎小人，李佳破涕为笑，可这个笑容只在脸上停留了一秒钟，便又被乌云遮蔽起来：“你说，她这样说我，我却还是那么在意她，我是不是很贱？”
“怎么会呢？你喜欢她，一定有喜欢的道理。她既然是你那么重要的朋友，就别太计较她在气头上说的话了，多想想她的好，给你们友谊的小船，一次重新起航的机会。”
“其实，蔷蔷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李佳搓了搓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我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我长得不漂亮，也不是很擅长和人交流，所以不管我到哪里，都会招来大家的厌恶。只有蔷蔷，她明明长得那么漂亮，却从来没有嘲笑过我，还拉着我一起玩，多亏有她，大家才能慢慢接受我。所以夜萱，她和曼琳，不单是我最在意的朋友，也是我仅有的两个朋友。”
“想不到，她其实挺可爱的。”夜萱抿起嘴，“既然是这样，那就别多想了。你要相信，友谊远比你想象中的要强大得多。”
“嗯，谢谢你，夜萱，跟你说了这么多，我感觉心里舒服多了。”李佳重重点了点头，与此同时，刺耳的铃声从走廊里传来。
“呀，这么快？都下课了。真对不起，耽误了你一节课的时间。”李佳从窗台上跳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你人真好，我和蔷蔷那样对你，你还会帮蔷蔷说话，还会安慰我。对不起夜萱，我真的很后悔，我……”
“好了好了，你说对不起的频率，也未免有些太高了吧。”夜萱笑着打断李佳：“我是真的不介意。说实话，刚开始被冤枉，的确会有些不平衡，甚至是生气。不过现在，我很喜欢这样的结果，我相信，它会是一个好的结果。”
“夜萱，你……是和申斯瞳在一起了吗？”李佳带着些试探地问道。
“嗯。”
“这样啊，恭喜，你们两个真的很般配。”李佳低着头，垂下眼帘，看不出情绪。
“谢谢。”夜萱自顾自沉浸在喜悦中，没工夫过多思量李佳究竟在想些什么：“所以，你也就别再为难自己了，说起来，我倒还要谢谢你，明知道会惹邵雨蔷不高兴，却还是在她面前替我说好话。谢谢。”
夜萱眯着眼，阳光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上来，照在夜萱的背上，为她披上了一件金黄色的外衣。温暖的阳光驱散了她身体里最后的那一丝寒意，她笑着回过头去，冬天来了又怎么样呢？太阳也还是会在每天照常升起，不是吗？
在许诺了无数个“下节课”之后，数学老师终于在下周一的那节课，返回了课堂。
对此，数学老师表示自己有不得已的苦衷：因为进修的学习强度实在是太大了，让她心力交瘁，所以不得不拥抱一下蓝天、亲近一下大自然，才能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申斯瞳大方地摆了摆手，表示理解：“老师，您别说了，我们能体谅您。”
数学老师连连点头，表情很是欣慰：“谢谢同学们，老师也体谅你们。”
夜萱听到自己的脑袋里“嗡”的一声，一个不祥的预感在脑海中炸开，像是迎头挨了一闷棍。
果然，数学老师嘿嘿一笑，连表情里都写满了“关怀”：“这段时间老师不在，耽误了大家不少课程，再有一个多月就期末考试了，老师也体谅大家急切的心情。不过大家别担心，老师一定利用课余时间，帮助大家把落下的课补上！”
班级里顿时哀嚎一片。
“老师，您不过就走了几天，至于整得跟世界末日到了似的呢？”申斯瞳哭丧着脸，说出了劳苦大众的心声。
“嗯！说得有道理！”数学老师放下水杯，还深以为然地用力点了点头：“这数学啊，是一门熟能生巧的学问。你们缺课这么多天了，看你们这样儿，这几天也没怎么做题吧？这手都生了，脑子也木了，这种情况下，我就是提着你们的耳朵讲，也没什么用。你们听着烦，我讲着也累，没意思。”
一席话，说得同学们热泪盈眶，连连点头，心有戚戚然。
夜萱却头也不抬，以她对数学老师的了解，要是数学老师接下来说的话没有转折，她就把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所以说，咱不能急躁，还是得从基础抓起，慢慢来。申斯瞳，陆羽豪，你们两个一会儿跟我去办公室，把老师给大家准备的珍贵试题取回来，这可是老师在进修时候和外校名师整理出来的经典试题，就当老师给你们准备的小礼物了。看在老师无时无刻不牵挂你们的分儿上，你们可不能让老师失望啊！”
刚才还充满欢声笑语的班级，一瞬间变成了人间炼狱。
课间的时候，申斯瞳和陆羽豪便从办公室里取回了数学老师口中的“小礼物”，两个人各抱着厚厚的一摞卷子，卷子已经一打一打折叠好，每一份都比练习册还要厚。申斯瞳将下巴抵在卷子上，一路走得摇摇晃晃，到了班级门口，脚下一绊，还差点摔个马趴。
夜萱忍俊不禁，连忙捂住嘴巴，让自己不至于笑出声来。抬起头，却刚好和申斯瞳四目相对，看着他冲自己挤了挤眼睛，露出一个得意的笑。
那个来不及绽放的笑，就这样落在了夜萱的心里。
她不知道申斯瞳究竟在想些什么，但在这一刻，她只一厢情愿地认为，她喜欢的人出尽洋相，只是为了博自己一笑。
在夜萱低头的空档，申斯瞳已经挨桌发起了卷子，走到夜萱桌前时，夜萱认出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接过，却没有抬头，只将自己的那点害羞和窃喜，隐藏在了“哗啦啦”的翻页声里。
夜萱翻开卷子，从桌堂里抽出一张演算纸，在上面写写画画。一般情况下，卷子上的前几道题都会比较简单。至少，比费尽心思隐藏住那种“我爱你比你想的多得多”的心情，要简单得多。
毕竟，这样的心事与负担，他通通不需要知道。
半张卷子还没写完，夜萱的余光便瞥到了桌子右上角突然出现的那杯柠檬绿茶。
夜萱没抬头，在草稿纸上延伸出一条辅助线，接着将字母“C”填进括号里，这才放下笔，顺手拿过柠檬绿茶，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又失败了？”夜萱抬头看向捧着另一杯绿茶的李佳。
“嗯。”李佳绕到夜萱的另一侧，坐在飞毛腿的位置上，双手撑着下巴，眉头紧皱。
这一年，“地下铁”就像是一个入侵的外来物种，打垮了口味单一的奶茶鼻祖“快客”和“乐客”，迅速占领了街头巷尾。在这场战役中，“地下铁”不仅大获全胜，还俘虏了一票忠实粉丝，其中，高中女生自然是消费的主要群体，每天午休和放学，都要在“快客”老板的注视下，三五成群跑到“地下铁”门口排起长龙。每当这个时候，正在晒太阳的“快客”老板，都会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把椅子搬进屋里，回屋里晒太阳。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为了跟邵雨蔷示好，李佳每天中午都会去买上两杯饮料，给邵雨蔷和张曼琳一人一杯。可不管是奶茶还是绿茶，邵雨蔷从来不领情，甚至连接都不接，只淡淡扫上一眼，眼神里充满厌恶，不知道是对饮料，还是对买饮料的人。
邵雨蔷不表态，也让张曼琳夹在中间尴尬不已，对于李佳的好意，她就算有接受的心，也没有接受的胆，除了一个抱歉的微笑，她什么都给不了。
两杯饮料就这样成了被遗弃的孩子。
夜萱也不知道李佳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把其中的一杯，放到了自己的桌子上。
夜萱左右为难，她要是收了这杯饮料，在众人的眼里，就无异于彻底站在了邵雨蔷的对立面上，不但和她的男朋友不清不楚，还要趁虚而入，抢她的好朋友。而她若是不收这杯饮料，怕是在这个节骨眼，会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真是一道令人为难的选择题，难的不是找不出答案，而是不管选了哪个选项，都不尽如人意。夜萱觉得自己很无辜，在这场每对闺蜜之间都上演过的矛盾戏里，自己原本扮演的只是一个旁观者的角色，可为什么到了最后，那个里外不是人的家伙，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自己？
二者相较取其轻，这个道理夜萱再清楚不过，她就是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出来，拒绝李佳的好意，才是明哲保身的最好办法。可夜萱原本酝酿好的婉拒，却偏偏在看到李佳受伤的眼神时灰飞烟灭，她叹了口气，认命地接过奶茶，插上了吸管。
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
不过好在，奶茶的味道还算不错，自己这样应该也算节约了粮食，间接为身体的可持续发展做出了贡献。听说，懂得敬畏自然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
纯属放屁。
实践出真知，才过了短短几天，夜萱就遭了报应——她的体重直线上升，感觉连脸都跟着圆了一圈。
贪小便宜吃大亏。看来，还是这句话集结了更多劳苦大众的智慧。
“夜萱，你说，我和蔷蔷，还能像以前那样吗？”沉默许久，李佳终于再度开口道。
“会的。”夜萱不假思索。
“真的吗？你没有骗我，对不对？”李佳转过头，追问道。
夜萱察觉到了李佳的目光，将嘴巴从吸管口挪开，缓缓扭过头去。原本只是一句轻飘飘的追问，夜萱用一句轻飘飘的肯定就能搪塞过去。可就在她和李佳目光交汇的那一刹那，她忽然觉得，李佳想要的并不是一句脱口而出的肯定，也不是一句不胜其烦的安慰，她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敏感脆弱，脆弱到一个不经意的敷衍，都会让她眼中的神采黯淡下去。
“说真的，我猜不到邵雨蔷在想些什么。不过，人是有感情的生物，就算她现在在气头上，我相信她也还是会看得到，你为了缓和你们之间的关系，而做出的努力。”夜萱拍了拍李佳的肩膀，努力让自己的笑看起来和蔼一些，像是打扮成小红帽奶奶的那只大灰狼。
“是这样的吗……”李佳低下头，喃喃地重复着，似乎夜萱刚刚的那席话并没有说服她，亦或是，她已经找不到什么理由，来说服她自己：“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努力？而她就可以视而不见呢？夜萱，你告诉我，我做错了吗？我真的做错了吗？说出那些绝情话的人不是我，恶意中伤我们友谊的人不是我，为什么最后承担这一切的人，却是我呢？”
夜萱微微抬起头，邵雨蔷正坐在讲台旁陆羽豪的桌子上，一边有说有笑，一边荡着纤细的长腿，自在而轻盈，像是一只误打误撞到这间教室里的花蝴蝶，失去了自由，却依旧蹁跹。
“你没有错，只是……”
只是，你比她在意的要多得多。
似乎所有两个人的关系里，都注定有一方要在意的多一点，付出的多一点，单是听起来，就觉得很不公平。可实际上，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更在意的那个人，往往会更受伤，这才是真正的不公平。
“夜萱，你知道吗？和你做朋友，我真的感觉很舒服。”李佳却没再追问夜萱没说出口的那半句话，而是没头没脑地扔下一句，接着迅速起身，在她认为夜萱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的空档，匆匆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朋友？夜萱却在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只是她不确定，她所理解的重点和李佳是否一致。她抬起头左右看了看，的确，一起聊天、一起喝奶茶、有的时候甚至同进同出，在旁人眼里，自己和李佳的确已经算得上是一对亲密的朋友了。只是这样的亲密，究竟是建立在怎样的基础上呢？是因为自己刚来，和同学们都不熟悉，而李佳又刚好和邵雨蔷闹掰了的退而求其次吗？她终于明白，李佳为什么会在忽然间变得勇敢。因为有了自己这个备胎，所以，有备无患。
有备无患，真是个令人讨厌的成语，因为有了第二种可能，所以注定不能纯粹，注定不会全力以赴。
“想什么呢？”
一个熟悉的声音，夹杂着一股暖意自夜萱身后响起，夜萱还来不及回头，一只大手便抓起了放在桌子上的柠檬绿茶，毫不避讳地对着吸管大口大口喝起来，喉结上下窜动，十分好看。
“没什么。”夜萱忽然笑了，她终于想出了答案，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感情，永远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至少，我对你的不会。
李佳再也没有抱着奶茶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夜萱的附近。
倒是飞毛腿，在早自习上鬼鬼祟祟地戳了戳夜萱的胳膊。
夜萱扭过头，飞毛腿连忙殷勤地递上一杯奶茶。
夜萱吓了一跳，往后躲了躲：“有事说事，你这是做什么？”
“我看你前几天总喝，想着你可能喜欢……我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只要你把这东西拿回去，什么事都好说。”夜萱手掌一翻，阻止飞毛腿继续说下去。她连着好几个晚上只啃苹果，好不容易才有掉秤的迹象，现在必须拒绝任何外界的诱惑，才不至于让自己的努力功亏一篑。
“那……那好吧……”飞毛腿拿回奶茶，不知怎的，夜萱的玩笑并没有消除飞毛腿的紧张感，反倒愈演愈烈，连咽口水的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他从书包里掏出数学书，左右望了望，确定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才偷偷将数学书掀起一条缝，示意夜萱里面夹着东西，紧接着，将数学书放在桌面上，轻轻推了过去。
夜萱狐疑地看了飞毛腿一眼，把数学书拿在手里，随意一翻，一封信便“啪”的一声掉在桌子上。
粉红色的。
夜萱皱了皱眉头：“这是贿赂我的红包？”
“不……不……不是。”飞毛腿连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这个是……那个……我看你最近和李佳关系很好，那个……你能不能，帮我交给她？”
夜萱愣了一下，将信封调转过来，果然，在信封的另一面，写了三个大字：TO李佳。
飞毛腿是班上写字最丑的几个人之一，看得出，他很用心在写这三个字，却依旧让人看着很不舒服。这三个字，每一笔每一画都十分生硬，像是刚刚学写字的小学生，下笔也有些过于用力，力透纸背，在信封上留下明显的凹痕。
夜萱几乎可以想象出，飞毛腿在写这封信时，究竟有多认真，只是，一个屌丝隐藏在笔尖下的心意，又有谁会注意到呢？
夜萱转过头，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眼皮遮住了眼中所有的善良与纯真，剩下的，全都是阴险与狡诈。她真的是近乎本能地想要知道，这段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因何而开始。八卦是每个女人的天性，就算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也不能免俗。更何况，夜萱从来没打算把自己标榜为仙女。
可最终，夜萱却只是点了点头，将所有的疑问，都化作了一个轻飘飘的“好”字。算起来，夜萱和飞毛腿做同桌，也将近半个月了，在这段时间里，飞毛腿小部分时间认真学习，大部分时间吊儿郎当；明明胆子小到连不小心咽了一块口香糖都要担心半天，却非要跟在陆羽豪身后装古惑仔；很少在课堂上发言，却有着一开口就让老师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把他丢出去的魔力……就是这样的一个活宝，却让夜萱在每次提到他的时候，脑海中都会没来由的，浮现出那个在KTV抱着麦克风嘶吼的形象。
她总觉得，这样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她更觉得，只能在歌里才敢做自己的人，都不是什么勇敢的人。
夜萱不难猜想，像飞毛腿这种懦弱的人，究竟用了多大的勇气才写下这封情书。她从没想过，要让飞毛腿把剩下的勇气，都消耗在故事里。
毕竟，在爱情里，勇气是那么重要。
她讪讪地收回了笑，飞毛腿却不打自招：“你知道吗，夜萱，虽然邵雨蔷是咱们的级花，虽然你转来后，班上的很多男生都在议论，当初为什么会把邵雨蔷评为级花，可是在我眼里，李佳就是最美的。”
一开口，夜萱就觉得这一定是一个精彩的故事。
绝不是因为飞毛腿夸了自己漂亮。
飞毛腿早就认识李佳。
这是夜萱在听飞毛腿讲了十多分钟之后，总结出来的唯一有用的信息。夜萱抬头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距离早自习结束还有十分钟，如果贡献出第一节物理课和第二节化学课的话，应该基本上可以听完这个故事。
“我从小就讨厌我妈，因为我妈长得很丑，而我爸却是个十足的美男子。”飞毛腿自顾自滔滔不绝，“虽说儿不该嫌母丑，可是说真的，我和我爸因为我妈的缘故，受了街坊邻里不少的白眼。有一次我被院子里的孩子骂哭了，晚上回到家里，就问我爸当初为什么娶了我妈，我爸给了我两个回答：一个是人真正的美丽不在于外表而在于心灵；另一个是，这就是命。”
“这两个答案，不论哪一个，我都不满意，在我眼里，这都是窝囊废给自己找的借口。所以，从那时起，我就暗暗下定决心，绝对不要活成我爸那个样子，我长大了，一定要娶一个漂亮贤惠的老婆，让那些曾经嘲笑过我的人都嫉妒。虽然，没过多久我就发现，我讨厌我妈，却偏偏遗传了我妈，但我还是一直在用‘男要才女要貌’这样的说辞来安慰自己，说真的，那几乎成了我童年的一段阴影。”
夜萱点点头，表示理解。谁都不是圣人，即便是去菜市场买个苹果，大家也都会挑又大又红的，更何况，是一个从小就被众人口中所谓的美与丑支配着的孩童。她只是有些担心，如果飞毛腿的父母，知道自己在孩子眼中的形象分别是“窝囊废”和“丑八怪”，会不会把飞毛腿的屁股打开花。
飞毛腿缩缩脖子：“你说的没错，我妈知道之后，的确抡圆了胳膊抽了我一巴掌。”
听着都疼。
不过，重点并不是他妈抽了他一巴掌，而是现实抽了他一巴掌。
因为就在他立下这个誓言后不久，他便遇到了李佳。
“我记得那天我迟到了，背着书包一路小跑，我前头有个人，也一路小跑，我快他就快，我慢他就慢，怎么也追不上。”飞毛腿现在提起还是一脸苦相，真是对不起他的这个绰号，“我就看前头那个人跑啊跑，书包一颠一颠，然后一个东西就从书包里颠了出来。我捡起来，是一个圆规，就是学校门口文具店买的那种。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好像学什么圆，老师就让带圆规，总之特别啰唆，事儿特别多。”
夜萱点头，心有戚戚，从小到大，她听过见过的老师形象大同小异，而且，绝不是赞美诗里写到的样子。她完全想象不出，“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该是什么模样，她只记得，她幼儿园时候的老师前一秒还在咒骂着自己，下一秒就能对爸爸笑脸相迎；她小学时候的老师暗示妈妈说很喜欢她的丝巾；她初中时候的老师让爸爸帮她把单位刚发的大米送回家……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其实，书本里都是骗人的。
直到后来的夜萱遇到了周善禅，夜萱才终于觉得，那个脑海中空白已久的老师定义，渐渐有了模样。而讽刺的是，周善禅在这所学校工作九年，却是唯一一个没有评上职称的老师。
“他在盒子上贴了班级和姓名，夜萱，如果是你，你会不会还给他？”飞毛腿拉回了夜萱的思绪。
“应该会吧。”
“其实我开始没打算还他，就冲他跑得比我快。”飞毛腿露出了一个耿耿于怀的邪恶笑容，“结果谁成想，我刚一进楼就碰见班主任了，我怕她骂我迟到，就主动告诉她，说在校门口碰到了一个给孙子送圆规的老奶奶，老奶奶拦住了我，所以耽误了时间。那会儿正赶上学雷锋月，老师非但没骂我，还让我赶快给人家送过去。我寻思，人家既然救了我一命，我怎么也得回报人家一下不是？我就噔噔噔跑上楼，一转弯，正好看见他们班的老师站在门口，责骂着一个女孩，骂得很难听。女孩就低着头，一言不发，不反驳，也不哭。”
“那个女孩就是李佳？”
“嗯。”
夜萱点点头，后面的故事，她大概能猜个十之八九。丢了圆规的那个人不是李佳，可以李佳逆来顺受的性格，却偏偏给人背了锅，于是，那一天，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李佳，就成了飞毛腿眼中的英雄。不过很快，飞毛腿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李佳的无畏并不是自愿的，而是被迫的，李佳不再是他心目中英雄的形象，可他却依旧没有放弃李佳。
他可以做她的英雄。
“可惜，我还没有真正认识她，我们就毕业了，我想过去找她，可我打听不到她的电话和地址，只能这么不了了之。那个时候，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她了，直到我来到了这里。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飞毛腿说着，自顾自咧开嘴笑了，他笑得很灿烂，牵动着太阳穴上的一颗成熟的痘痘都要爆裂开来，却是夜萱所见过的，他最好的模样。
她看得到他眼中那细碎的小幸福，和他的名字截然不同，完全没有一飞冲天的宏伟志向，倒是那种令人舒服的满足感，怎么也藏不住。甚至美好得让夜萱有些模糊，自己究竟是在追逐些什么？
他终究还是成为了和他父亲一样安于现状的人，可是，安于现状又有什么不好？真正糟糕的，是自己这副模样，回不到过去，也到不了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