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萱刚一拐进教室,就被吓了一跳。
邵雨蔷正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左手举着一面精巧的小镜子,右手则拿着一块粉扑,不停揉搓着自己的眼睛,眼皮被她搓得通红,跟她晕染过度的桃红色眼影混为一谈不分彼此,像是不小心买到了劣质橡皮的小学生,越擦越花越花越擦,直到原本整洁的作业本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花了脸的是邵雨蔷,坐立不安的却是李佳。她总是忍不住回头,好像屁股上长了钉子,看看邵雨蔷,又看看自己,欲言又止。
可能是便秘了。
夜萱挑挑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接着径直回到座位,像是什么也没看到。
看到了又能怎样?她既不会治疗便秘,也没有战胜病魔的经历可以拿出来分享。
而至于邵雨蔷,夜萱不用问也一清二楚,究竟是什么让昨日的校花,摇身一变成为了今日的笑话。
时间倒回到二十四小时前,夜萱和李佳脚步匆匆地冲进教学楼,希望能比上课铃早上几分钟,以躲避班主任的狂轰滥炸,可夜萱好不容易跑到班级门口,却发现李佳并没有跟上来。
她又没了勇气。
夜萱早已习以为常,折回几步牵起李佳的手,直接将其拖进教室里。夜萱对自己很有自信,可是李佳的自信,她却给不了。
甚至,连李佳自己,都给不了自己。
真正能给她自信的,只有现在坐在教室里的那群人。
夜萱几乎已经预料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脑袋兼具雷达功能的飞毛腿一定会在她们踏进教室的第一时间抬起头来,对于李佳的蜕变,大声地给予一句最高赞赏“哎呀我去”,接着,全班同学一齐抬起头来,惊羡地看着李佳,将老旧的瓷砖地变成只属于她的红地毯。
这样的场景,夜萱迫不及待的想让李佳亲眼看一看。
可是,人的思维再发达,却还是左右不了未来。
不过夜萱也不算太失败,她至少猜中了开头。飞毛腿的确在她们踏进教室的那一刻,便第一时间抬起头来,可这次,他却一改以往的大惊小怪,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望着李佳,咧开嘴缓缓笑了,像是一个傻小子。
只知道傻笑的臭小子。
夜萱微微侧过头偷瞄着李佳,李佳的眼神带着一丝羞涩,漫不经心地在教室里来回游荡着,目光从飞毛腿身上扫过好多次,却从没想过要为他停留。
不是报复,不是刻意回避,而是真的不在乎。
夜萱忽然有些好奇,在很多年之后,李佳会不会怀念起飞毛腿此刻的笑容?而飞毛腿,又是否还会保留着这样的笑容?
尽管飞毛腿没起到通风报信的作用,可丑小鸭变白天鹅这种爆炸性新闻,还是像传染病一般,迅速扩散到教室每一个角落。夜萱没见到谁交头接耳,也没听到谁窃窃私语,众人却一齐抬起头来,目光牢牢锁定在李佳身上,情绪毫不遮掩地倾巢而出,五花八门,却唯独没有夜萱想象中的惊羡。相反,质问和嫉妒占了上风,甚至还带着一丝讨伐,如同一把把锐利的剑,恨不得将李佳割得皮开肉绽,好仔细看一看,究竟是什么,让她一夜之间拥有了这么美的皮囊。
所谓千刀万剐,可能就是这个意思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至少可以证明,她们成功了。
“这就是你给我的正面教材吗?”申斯瞳大步走进教室,取下书包,放在桌面上。
夜萱灿然一笑:“是啊。”
“不错啊。”申斯瞳走到夜萱身边,认真打量着李佳:“你很漂亮。”
“谢谢。”李佳害羞地低下了头,脸颊像是熟透的番茄。
申斯瞳笑了笑,看向夜萱:“想不到,你竟然是一个这么厉害的造型师。”
“你想不到的可还有很多。”
“我现在已经后悔在你面前逞能了,我是不是错过了一次成为男神的机会?”
“是啊,而且连补救的余地都没有了,你只能等下一次。”夜萱顿了顿,看了看申斯瞳的头发:“而且,可能要等很久。”
申斯瞳凑近夜萱:“没关系,我有一辈子的时间。”
夜萱别过头:“你干什么,这么多人呢。”
申斯瞳笑了,拉住夜萱的手:“走。”
“去哪儿?”
“出去走走,一个周末没见,别说你一点都不想我。”
“可是要上课了……”夜萱的目光越过申斯瞳的肩膀,落在黑板最右边值日生抄写的课程表上。第一节是数学课,数学本就是夜萱的弱项,她可不想再缺课。
“没关系,一节课而已。”申斯瞳拔腿便走。
“哎,斯瞳……”夜萱却挣脱开申斯瞳的手,表情有些为难。
申斯瞳脸上的笑僵了一下,双手插在口袋里:“你真不去?”
“快上课了,还是别了。”
“OK,那你好好上课。”申斯瞳扯了扯嘴角,转身走出教室。
“哎……”夜萱欲言又止,即便认识这么久,夜萱却还是无法摸透申斯瞳究竟在想些什么。不过她赌,申斯瞳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生气。
那太不像他。
“好了,快上课了,回座位吧。”夜萱拍了拍李佳的肩膀。
夜萱走到座位旁,轻轻拉开椅子,桌子和桌子之间的距离有些窄,椅背卡在了身后邵雨蔷的桌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夜萱连忙挪开椅子,轻声说了句对不起,邵雨蔷却好像被人踩了尾巴,有些恼怒地将手中的圆珠笔甩了出去,从椅子上弹起来:“烦死了!这地方就这么大点儿!这课还怎么上啊!算了算了!我不上了!”
邵雨蔷嚷嚷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张曼琳桌旁:“陪我去厕所!”
“啊?现在吗?”张曼琳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许是有些顾虑,怕耽误了上课,可看到眼前邵雨蔷这副怒气冲冲莫名其妙的模样,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双手撑在桌面上,准备起身。
“算了!不用你陪!我自己去好了!”邵雨蔷却等不及,不等张曼琳做出反应,便已经大踏步走出门去,只剩下张曼琳有些尴尬地愣在座位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夜萱抿着嘴,将手中的黑色水笔转得飞快。邵雨蔷的确是个心直口快、说一不二的人,但这并不表示,她是一个喜欢没事找茬的人。夜萱心里很清楚,邵雨蔷从自己转来的第一天就不喜欢自己,自己又在她前面坐了这么久,她如果是存心想要找茬,绝不会等到现在。而且,张曼琳一向是个讲义气的人,这一点,自己都能看得出来,邵雨蔷自然不会不知道。她现在在班级里的地位岌岌可危,绝不会傻到再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上演一出无理取闹的少女偶像剧,毕竟,这除了暴露她漏洞百出的演技外,起不到任何作用。
说到这儿,真相其实已然大白。
夜萱犹豫了一下,还是在上课铃打响之前,放下笔,跟了出去。
“喂!你去哪儿?你不上课啦?”飞毛腿在身后大喊。
“去找申斯瞳。”
以夜萱对申斯瞳的了解,不用猜就知道申斯瞳去了哪里。
夜萱一路登上顶楼,天台的门开着,锈迹斑斑的铁门和墙角形成了一个绝佳的庇护所,夜萱缩在里面,甚至都不用到天台上去吹冷风,就能将一切听得一清二楚。
两位前辈用鲜血换来了两个忠告:第一,绝对不要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聊天,说不定隔墙有耳;第二,记得随手关门。
多好笑的故事,夜萱却笑不出来。
“……你别傻了!你刚刚也看到了,她什么都不舍得为你付出,你觉得她真的值得吗?”邵雨蔷的声音带着些刺耳的尖锐。
“她不值得谁值得,你吗?”申斯瞳抹去了平日里的温柔,声音坚硬得有些不像他。
“难道现在陪你站在这里的人不是我吗?”
“是吗?可是你又付出了什么呢?”
“我……对不起。”邵雨蔷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仿佛所有的尖锐也一并融化在了她找不回的骄傲里,“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可能有点可笑,可是我好怕,如果我现在不说的话,一切都再也来不及了。我承认,之前的我的确不够好,我只顾着索取你对我的责任,却忘了其实我对你也该有同样的责任。我以为我找到了更好的,我以为我不会再回头,可直到我看到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忘不掉你,申斯瞳,我怎么也忘不掉你,忘不掉我们曾经度过的那些美好的时光。”
“那……谢谢,谢谢你还记得。”
“什么?就只有这样而已吗?申斯瞳,难道我们之间就只有一句谢谢可说了吗?你还记得我们分手的时候,你对我说过什么吗?你说,你会一直等我,你还引用了那个什么小波的话,‘如果你愿意,我就永远爱你,如果你不愿意,我就永远相思’。这句话我一直记得,可是你呢?你都忘了,是吗?”
“我没忘。”申斯瞳顿了顿,“不过时间忘了。对不起,我做不到一直站在原地等你。”
“是因为她吗?”
“我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你会后悔的!”邵雨蔷的声音忽然变得狰狞起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我会让你重新爱上我的!”
夜萱还没等到申斯瞳的回答,便看到一个掩面狂奔的身影从自己身边呼啸而过,带起了一阵风。夜萱打了个哆嗦,连忙往墙角里缩了缩,生怕邵雨蔷会忽然转过头来,那样的话,那个掩面狂奔的人,恐怕就变成自己了。
夜萱屏住呼吸,等了好一会儿,确定邵雨蔷不会再折回来、申斯瞳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回去的意思之后,才松了一口气,趴在门缝上朝天台张望。可惜缝隙太小,像是坐井观天的青蛙,即便伸长脖子,也只能看到一块巴掌大的地方。
夜萱犹豫了一下,还是从门后走了出来,她宁愿坦白从宽,也不愿意申斯瞳离开天台关门的时候,给自己来一个人赃俱获。
“这么喜欢吹冷风,何必着急剪头发啊?真是太不注意保暖了。”夜萱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不慌不忙地走到申斯瞳身边。
“你不是说你不来吗?”申斯瞳回过头脱口而出,紧接着,神情又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你来了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夜萱没打算隐瞒,“你和邵雨蔷……你们刚才的对话,我都完整的听到了。”
“你偷听我们说话?”
“算是吧。其实我原本只是想来找你,没想到走到门口,刚好看见你们两个在里面聊天,而且谈话的内容,似乎还和我有关,我就只好躲在门后了。”
夜萱回过头,指了指依旧大敞四开的铁门。旧相识,其实还是有些好处的,即便无法洞察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但至少可以知道,究竟要怎样解释,才能将自己那一点见不得光的小心机剔除得一干二净,单纯在这场闹剧里,扮演好一个无辜者的角色。
“对不起。”申斯瞳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邵雨蔷,是我的初恋女友。”
“我知道。”夜萱点了点头,听不出情绪。
申斯瞳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转瞬即逝:“我和邵雨蔷是初中同学,相识四年,相恋两年。那个时候我真的有想过,就这样和她一直走下去,这也是我们两个,同时来到这所学校的原因。可我没有想到的是,开学不到一个礼拜,邵雨蔷就向我提出了分手,并且迅速和陆羽豪走到了一起。坦白说,我当时不解,也难过,想过挽回,也想过报复。我开始频繁更换女朋友,想着那样也许能让我好过一点。可事实上,我在心里,一直为她留着一个位置,这件事,我不止一次告诉过她,我也很确定,我一定可以这样一直等下去。”
“后来,我遇见了你。其实说是你治好了我的伤口,有点太过牵强,因为在和你一起之前,我就已经感觉到,我没有那么在意她了。夜萱,很抱歉,我现在还说不清我对她的感觉,甚至无法向你承诺什么,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爱的人,只有你。”
“我相信。”夜萱耸了耸肩,语气轻松。
申斯瞳愣了一下,脸上那张不具名的紧张面具一点一点瓦解。对他来说,哄女孩子一向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抓住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依不饶吵个没完,更何况,这次的确是自己理亏。可让他意外的是,这种足可以要挟自己一辈子的把柄,夜萱竟然说放就放了,甚至没再追问一句为什么,也没让他做那种“如果我们两个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谁”的选择题。
申斯瞳忽然觉得自己内心的某处动了动。
“谢谢。”
夜萱却只是缓缓摇了摇头,她的确不知道申斯瞳和邵雨蔷的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究竟有着怎样的分量;更不知道那个让申斯瞳念念不忘的人究竟是不是邵雨蔷。可至少,他对邵雨蔷的拒绝不是假的;对自己解释这一切时的语无伦次不是假的;拥抱自己时的力度和惶恐也不是假的。这就足够了。
夜萱忽然想起一句话,用力爱过的人不该计较。
是啊,自己原本想用三年时间去实现的目标,只用了三个星期,就已经实现了。那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反正,我也就只有三年的时间,那么,能让我在这三年里,一直陪在你身边就好。
你好,就好。
不去计较,就好。
夜萱的确不需要计较,该计较的那个人是邵雨蔷。
此刻,邵雨蔷正缩在一本立起的、薄薄的数学书后面,拼命揉搓着她那张仿佛掉进了染缸里,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的脸。她感觉自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教室里的温度并没有很低,却让她手脚冰凉,在脸上摩挲着的手指颤颤巍巍,数学书也随之摇摇晃晃。
她没多少时间,离上早自习的时间越来越近,教室里也已经陆陆续续的来了几个同学,她不能让他们看到自己这个样子,绝对不能。
现在对于她来说,躲避也许是唯一的办法。可是她能躲到哪里去?又能躲多久?
邵雨蔷双手捂着脸,感觉到有些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渐渐溢出。她不想哭,可是,她真的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绝望过。
邵雨蔷缓缓抬头,把眼睛露出数学书外看了夜萱一眼,又迅速缩了回去。她和自己坐得那样近,自己只要伸长胳膊,就能戳到她。怎么办?要不要去祈求她的帮助与怜悯?可是,如果这样做了,也就意味着她彻底输了。凭什么?明明是她把自己害成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可到头来,卑躬屈膝的人却要是自己?
这个世界真的太不公平。她失去了那么多,已经不奢望能将这些一一夺回,她只是单纯地想要活成自己原本的样子,难道都不可以吗?
真的,只要能让她和陆羽豪、申斯瞳他们之间的关系,恢复到最初的样子,她宁愿什么都不去计较,甚至可以允许夜萱踩在她头上。她早就该明白,她斗不过她的,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克星,她一辈子也斗不过的。
邵雨蔷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她和陆羽豪之间,已经出现了裂缝。上次自己陷害夜萱考试作弊后,陆羽豪表面上是原谅了自己,可背地里对自己的冷淡,只有自己才清楚。她本想着派一个内奸打入敌人内部,可她没想到,夜萱竟轻而易举就抓住了李佳深藏在心中的自卑,不费吹灰之力招安了李佳。邵雨蔷本以为自己盆满钵满,到头来才明白,自己早已一无所有,她绕了一圈,不得不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去寻找那个永远都不会背叛她的避风港,却讶异地发现,在她离开的时候,那扇永远为她敞开的大门,已经有了新的主人。
她像是婚礼过后被人丢弃的鲜花,再娇艳再昂贵,都已经没有了它的价值。
想要活命,就必须改变。
改变是有用的对吧?就连李佳化妆之后都可以变得这么漂亮,那么,以自己的花容月貌,只要稍加粉饰,岂不就成了优雅的白天鹅?到那时,这群愚蠢的人类就会明白,谁才是他们真正应该捧在手里的女神。
为了能重新回到原本就该属于她的位置上,她宁愿赌上全部,孤注一掷。现在的她跟李佳一样,身处同一个赌局,赌上相同的筹码,只是她没有想到,李佳赌赢了,而她却赌输了。
输到再没有挽回的余地。
输到这样惨痛的代价,她根本就承受不了。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被敌人追杀到悬崖边的流亡者,跳下去是死,不跳也是死。
这一切,也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可笑的是,自己一直都在自欺欺人。
又有几名同学走进班级,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没有看邵雨蔷一眼,她却自己心虚起来,恨不得把头都埋进胳膊里。
李佳终于按捺不住,坐到邵雨蔷身边:“蔷蔷,不如我们去找夜萱帮忙吧,她在化妆方面很厉害,一定有办法的!”
“不行!不能找她!”邵雨蔷不假思索地拒绝。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已经顾不得和李佳之间的那点小别扭,像是两滴被包裹住的小水珠,一旦戳破了中间的隔膜,便可以迅速再次拥抱在一起。而她和夜萱之间,则像是水和油,密度不同,永远不能合二为一。
“那该怎么办啊!蔷蔷,你要想清楚,现在只有夜萱能救你了!”
“让我去求她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没有她我就不能活了吗?我看,就是因为有她,我才变成这副德行吧?你放心好了,我找谁都不会找她的。”
“可是马上就要上课了,蔷蔷你别任性了,你总不能这样上课吧?”
后面两个人争辩的声音越来越大,夜萱想不去听都困难。看她们面临如此艰难的抉择,夜萱索性站起身朝门外走去,不在这间教室里才最好,大家都眼不见心不烦。
“夜萱!”李佳忽然叫住了夜萱,“你帮帮蔷蔷吧。”
夜萱回过头,李佳正眉头紧锁,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做着无声的祈求。而真正的主角邵雨蔷,却依旧缩在数学书后面,像一个缩头乌龟。
夜萱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拒绝邵雨蔷,却一点也不想帮助这样的邵雨蔷。
李佳看出了夜萱的犹豫,小跑到夜萱身边,扯了扯她的袖口:“萱萱,算我求你了,我知道,你是不会和蔷蔷计较的对不对?”
夜萱心软了,无奈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邵雨蔷却抢先一步,猛地从书后抬起头来,蹬着红肿的眼睛看着夜萱:“求你。”
夜萱扯了扯嘴角,走回座位旁,从化妆包里拿出一瓶半蓝半白、水油分明的液体,摇晃均匀之后浸湿化妆棉,轻轻按在邵雨蔷的眼皮上:“把眼睛闭上。”
邵雨蔷的眼皮微微颤了颤,还是依言闭上了眼睛,眼皮清清凉凉,没有刺痛感。
应该没下毒。
夜萱三两下收拾好邵雨蔷脸上的狼藉,又重新拿起她放在桌子上的化妆品,轻柔地涂抹在她的脸上。邵雨蔷闭着眼睛,感受着那只微凉的手拂过自己的脸颊,那种感觉有些怪,有点像是休息日的早晨,窝在被子里的那种惬意,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没有那么讨厌她了。
“好了,你看一下。”片刻之后,夜萱淡淡开口,拿起桌子上的小镜子,递到邵雨蔷手里:“你的皮肤不错,眼睛也漂亮,我就只给你涂了隔离霜和睫毛膏。你自己看看,如果觉得不够浓,我再给你补。不过,如果画得太浓,容易被老师看出来的。”
邵雨蔷抬起眼皮看了夜萱一眼,又连忙躲闪地收回视线,对着镜子反复打量着自己的脸:“还不错,你还真有两把刷子,这都是跟谁学的?”
“美妆杂志。”夜萱笑了笑,“怎么样?这应该不算是抄袭吧?”
“你这个人真是的,怎么还记仇啊。”邵雨蔷看似不悦地噘着嘴,语气里却有些心虚,“不过……上一次,的确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没什么。”夜萱摇了摇头,“其实我真的没有很介意,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而且,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有些事,我应该早点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我从来没想过要从你身边抢走什么,也没想要和你成为敌人。”
“你说你没想过要和我做敌人?”
“嗯。”
“那我们做朋友吧!”
“什么?”夜萱的脸颊抽搐着,微微张着嘴。邵雨蔷的话让她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不过是给她化了个妆,她甚至没打算让邵雨蔷感激她。可没想到,邵雨蔷不但感激了,还打算替自己两肋插刀当牛做马,这个弯转得太大,夜萱一时间还真是跟不上她的步伐。
“是啊,俗话说得好,不打不相识。既然我们都不想做敌人,那就做朋友好啦!你一定不会拒绝的对不对?还是……其实在你心里,并不是真的原谅我?”
“当然不是,朋友之间,哪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夜萱笑了笑。这个邵雨蔷还真是鬼机灵,把自己的退路堵得死死的,自己就算是想拒绝,都找不到出口。
“那太好啦!”邵雨蔷眯起眼睛,站起身挽住夜萱的手臂,“放学之后我们一起去逛街吧!你的化妆技术还真是厉害,有空也教教我!”
“怎么这么热闹?”陆羽豪大步走进教室,本是随口一问,目光却在瞥到两个人紧挽着的手时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又挑挑嘴角笑了,“你们两个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和夜萱已经是好朋友了!”邵雨蔷扬起瘦削的下巴,白皙的皮肤下,浅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一张脸上写满了骄傲。
“你们两个?朋友?你们两个平时不是总掐着吗?”
“谁说的?”邵雨蔷嘟起嘴,“我们这叫,嗯……阳光总在风雨后!”
陆羽豪却只是淡淡笑了笑,他不太相信邵雨蔷所说的话,而是将视线转移到夜萱身上。他知道夜萱不会说谎,至少,说不出那种天衣无缝的谎。
两人对视了几秒,夜萱也笑了:“我听说,一般情况下,坐在前后桌的两个女孩子,都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不过,我们两个的友谊,似乎来得晚了点。”
陆羽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虽然两个当事人都表示已经冰释前嫌,可陆羽豪却还是觉得怪怪的。女孩子的心思,他真是一点也猜不透,两个人明明前一秒还吵得不可开交,下一秒就能好得搂脖子抱腰,恨不得一起吃饭一起上厕所。陆羽豪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追问些什么,身后却忽然响起“咚”的一声,冲散了陆羽豪的思路。
陆羽豪回过头,申斯瞳正站在班级门口,高举着双臂,摆出一个标准的投篮姿势。
不远处,书包有些委屈地躺在桌子上。
“呦,大家都在呢?”申斯瞳朝着众人的方向走过来:“媳妇儿,你跟我过来一下,我有点事要跟你说。对了,小豪,你已经跟蔷蔷说了吧?”
“还没。”陆羽豪摇摇头。
申斯瞳随手将胳膊搭在陆羽豪的肩膀上:“那正好,反正也没有外人,我就一块儿说了吧。今天是飞毛腿的生日,我跟小豪商量着,大家一起给飞毛腿庆祝一下。你们晚上要是没有什么事,就都过来,一起吃个饭。对了,蔷蔷,你把曼琳也叫上。”
“我可以去吗?”李佳躲在夜萱身后,探出头来问道。
申斯瞳笑了笑:“你当然要一起去。”
“真的吗?那我等下打电话跟我妈说一声。”李佳低下头,又缩回到夜萱身后,声音很小,语气里却藏着窃喜。
“可是我晚上约了夜萱逛街啊。”邵雨蔷看了看申斯瞳,又看了看夜萱,皱起了眉头。
申斯瞳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这算什么事儿啊?想逛街什么时候逛不可以?”
“其实不耽误的。”夜萱笑了笑,“既然是给飞毛腿庆祝生日,我们总不好空手去吧?”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不如我把时间延后两个小时,让大家准备准备?”申斯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还是别麻烦了。”站在一旁的陆羽豪终于开口,“还是放学直接过去吧。你们先去找饭店,我陪蔷蔷逛街买东西。”
陆羽豪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邵雨蔷瞪大了眼睛:“什么?你说,你陪我去逛街?”
“当然。陪女朋友逛街,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陆羽豪挑了挑嘴角,伸手将邵雨蔷揽进怀里。
邵雨蔷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缓缓靠在陆羽豪的肩膀上。不知道是不是化了妆的缘故,这样的邵雨蔷,真的很好看。
申斯瞳和陆羽豪的性格截然不同,怕麻烦却是两个人为数不多的共同点之一。因此,在这两个人的张罗下,飞毛腿的生日还真是一切从简。
整整一个上午,夜萱都在和邵雨蔷传小纸条,商量着究竟该给飞毛腿买什么样的生日礼物。李佳和张曼琳则偷偷发着短信,讨论着要把饭店的包间布置成什么样,才能给飞毛腿一个惊喜,让他度过一个难忘的生日。四个人各抒己见,却又觉得对方说的好像也有那么点道理,一时间既没有一个答案可以脱颖而出,又不能将四个人的想法融合到一起,莫衷一是,焦头烂额。
为了不让才刚刚起航的友谊小船,就这样被现实的大海冷冷拍下,四个女生还是决定把这道选择题交给申斯瞳和陆羽豪,可谁成想,这两个人只听了题干部分,还没来得及听选项,便已经面面相觑,质疑起这道题存在的意义:“为什么要这么麻烦?放学之后,让羽豪和蔷蔷去买个蛋糕,然后去肯德基随便吃点不就得了?”
“就这么简单?”张曼琳夸张地咧着嘴:“会不会不太好啊?”
“哪里不好?”申斯瞳脱口而出,看着几个女生的眼神像是看着外星来的怪物:“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啊。”
张曼琳气得鼻子都歪了,一时间却想不出理由反驳,只好偏着头看向其他几个女孩,用眼神来诉苦。在对方的眼神里,她们准确地捕捉到了彼此间的心照不宣和惺惺相惜,她们都认为,这群男生眼中的正常,真的是太不正常了。
距离放学还有半个小时,飞毛腿就已经有些坐不住了,他用右手在桌子上拿起一本书,卷成一个筒缩进袖子,接着插到左手的袖口里,再由左手暗度陈仓塞进书包。费了半天劲,终于把桌子上的书都倒腾到书包里,飞毛腿又把左手背到身后,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拉着书包的拉链,右手却依旧保持着握笔的姿势,活像个被撕扯着翅膀的烧鸡。
夜萱终于看不下去飞毛腿这副鬼鬼祟祟的模样:“你这是干什么呢?你以为你这样老师就看不到了?”
“嘘!”飞毛腿如临大敌,连忙摆手示意夜萱不要出声。他没回答夜萱的问题,反倒将胳膊伸进背带里背好书包,眼睛直勾勾盯着挂钟,嘴里嘟嘟囔囔的,念着倒计时。
夜萱叹了一口气,飞毛腿背着书包上身挺直的样子,还真像是随时准备升空的火箭。
下课铃终于打响,“火箭”嗖的一下子就窜了出去,拨开过道两旁才刚起身收拾书包的同学,第一个冲到了班级门口,却在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被申斯瞳从背后拉住了领子:“你跑这么快干什么?”
“咋了瞳哥?我这有……有点事。”
“什么事这么着急啊?该不会,是赶着去见什么人吧?”申斯瞳白了飞毛腿一眼,“女生?”
“不是……没有,就家里有点事。”
“哦。”申斯瞳应了一声,左手不慌不忙地收拾着书包,右手依旧扯着飞毛腿的衣领,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瞳哥,你还有事吗?”飞毛腿看着其他同学后来居上,一个一个从自己身边走过去,心痛不已。
“没事啊。”
“那……我先走了?”
“着什么急啊。”申斯瞳的语气有些懒洋洋的:“等会儿陪我去个地方。”
“这……去哪儿啊瞳哥?”
“等下你就知道了。”夜萱跳到飞毛腿身后,探出头来。
飞毛腿还真被吓了一跳,哭丧着脸说道:“你也去?你们两个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啊?”
夜萱小鸡啄米一般点头:“是啊,我也去,不单是我去,李佳和曼琳也去。”
说到这里,夜萱眼珠一转,凑近飞毛腿,挤出一个阴险的笑容:“怎么样?心动吧?”
飞毛腿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这才大义凛然般点了点头:“那好吧。”
夜萱挑挑眉毛,自顾自拉着飞毛腿往前走,走出几步,又忽然回过头来,对申斯瞳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不知是因为正好赶上了饭点,还是因为飞毛腿的生日是一个普天同庆的日子,让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有想要为他干一杯的冲动,肯德基、麦当劳、德克士这三大快餐界的龙头,竟统统人满为患。几人不得不转战到周边的小饭店和小餐馆,却也同样没有空位,看着等位队伍那长长的人龙,少说也要排上两个小时。
飞毛腿被四个人夹在中间,在一家又一家小饭店之间来回穿梭着,一脸茫然。夜萱在心里打着腹稿,做好准备应对飞毛腿随时可能提出的任何问题,可飞毛腿却什么都没有问,夜萱也就什么都没有说。
“那个,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你们究竟在找什么呢?”终于,飞毛腿还是忍不住了,语气里却并没有夜萱想象中的恼怒,反倒客客气气的,好像是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找人。”夜萱说出早就准备好的答案。
“找人?找谁啊?”
“陆羽豪和邵雨蔷。”申斯瞳接过话茬。
“为什么找他们?他们怎么了?”
“他们离家出走了。”申斯瞳面不改色。
“啥?这不可能。再说了,他俩要是真跑了的话,我们在这找啥玩意儿?应该去小旅……”许是忽然想到李佳就在身边,飞毛腿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那个“店”字咽进了肚子里,瞪大了眼睛,换上一副“谁也骗不了我”的表情,“我中午还跟豪哥一起打篮球来着,他可是什么都没跟我说。”
“拜托,他要是跟你说了,他还跑得了吗?”申斯瞳嘴角抽搐了一下,有点想要笑场,连忙转了个方向,“要不是他妈妈给我打电话,我也不知道。说是羽豪在家里留了书信,说要和邵雨蔷私奔。”
“啊?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啊?他俩……他俩不会出什么事吧?”飞毛腿信以为真,语气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连话都说不利索。
申斯瞳叹了一口气:“没办法,只能这样大海捞针似的找。哦,对了,二楼的厕所,我刚才忘了看了,你上去看一眼吧。”
“哦,好。”飞毛腿不敢怠慢,忙不迭地原路折回,全然没有怀疑过自己扮演的是一个因为多余才被支开的角色。
看着飞毛腿蹬蹬蹬跑上了楼,申斯瞳转过身看向夜萱:“媳妇儿,我看要不今天就算了吧,这哪儿哪儿都没有空位,要这么等下去,估计该直接吃夜宵了。不如明天我们准备点礼物送飞毛腿得了。”
“不行,这样总感觉太敷衍了,我们的准备也就都没意义了。”夜萱摇了摇头。
“可是现在情况就这样,我们找了这么久,估计再找下去也没什么收获。天这么晚还这么冷,你看给她俩冻的。”申斯瞳努努嘴,示意夜萱回头看看帽子手套围巾全副武装的李佳和张曼琳。
夜萱回头看了一眼,“扑哧”一声笑了:“她俩这哪儿是冻的啊,还不是嫌去肯德基过生日丢人?现在可倒好,想丢人都没机会了。”
申斯瞳忍俊不禁:“那你就不怕丢人?”
“我怕什么。”夜萱耸耸肩,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申斯瞳以为夜萱一定会说“多好的想法,怎么会丢人”之类的话,没想到夜萱却话锋一转,“反正,也没人认识我。”
“你有必要这么实在吗?”申斯瞳哭笑不得,伸手替夜萱紧了紧领口,“好了,我送你回去吧,吃饭的话,大不了改天我们再补上。”
夜萱却依旧固执地摇了摇头,紧抿着嘴唇,不说话。后补的礼物就算再精致,仪式再隆重,从某种角度上来讲,其实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东西过时不候,那时那刻的那份委屈,也不像是小时候挖的沙坑,说填平就能填平。
那种因为被遗忘而萌生的委屈,不能说给任何人听,只要一开口,就一定会被冠以“庸人自扰”“小题大做”这样的帽子,可是这其中明明有着那么深的失落,只有当局者才会懂。
那种滋味,夜萱不止一遍体会过,那又何必,要让飞毛腿也去品尝呢?哪怕有一天,他还是会尝到那份难吃到有些苦涩的“菜肴”,她只希望,那不是她亲手呈给他的。
半晌,夜萱微微抬起头,目光坚定而灼热:“我们回教室吧。”
“什么?回教室干嘛?”
“回教室,给飞毛腿过生日,我发信息给邵雨蔷,让她多买些吃的回来。”
“这样行吗?”
“总比后补一份干巴巴的礼物要好得多。”夜萱点点头。
“可是……”
“瞳哥,我找了个遍,没有。”飞毛腿推门走出来,上气不接下气。
“嗯,我知道了。”申斯瞳带着些不确定地看了夜萱一眼,还是点了点头:“我们回去吧。”
“回去?去哪儿?”飞毛腿大张着嘴。
“回教室。”申斯瞳舔了下嘴唇,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他却觉得好像一辈子的聪明才智都被榨干了,“羽豪妈妈报警了,警察根据手机的定位,发现他们正在往学校的方向移动,警察估计他们也许会返回学校。想到他现在可能有抵触心理,应该不会想要和父母或者是警察沟通,就让我们先过去和他们聊聊。”
申斯瞳一口气说完,用过快的语速,来掩饰自己的心虚。明明是大冬天,申斯瞳却感觉自己的后背汗涔涔的,冷风一吹,就结成了冰。得亏飞毛腿的脑子不够灵光,不然凭自己这种三流的拙劣谎言,只怕是糊弄不过去。
果然,飞毛腿不疑有他,连连点头:“那我们赶快回去吧。”
申斯瞳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惭愧,从乞丐的饭缸子里抢了钱的那种惭愧。
“还是家舒服!”飞毛腿第一个冲进教室,“啪”的一下打开电灯,接着张开双臂,感受着教室里的温暖分子亲吻着每一寸冻僵皮肤的舒适感,“难怪老师总说,班级就是一个大家庭,我以前还不相信,现在看来,老师说的真没错。”
申斯瞳把三个女生让进教室,自己走在最后,他站在门口左右看了看,确定走廊没有人之后,将教室门推上,又顺手关了灯:“你抽什么风?”
“我抽风?我看是你抽风还差不多,好好的你关什么灯啊?”飞毛腿搓搓手又跺跺脚,好像申斯瞳关闭的那个开关,不仅带走了光,还带走了热。
“你脑袋是不是冻木了?他们俩是离家出走,自然是哪儿人少往哪儿躲,你这倒好,还明晃晃开着灯,是不是生怕人家不知道咱们在这儿蹲他呢?”
“哦,也对啊!”飞毛腿愣了一下,伸出手挠了挠后脑勺,恍然大悟。
月光轻柔地照进窗子,在地上铺开一大片皎洁,晃得夜萱微微有些晕眩。
教室里只有他们五个人,头一次不用拘泥于座位,想坐在哪里就坐在哪里。张曼琳和李佳随意地坐在门口,挤在一起聊天;飞毛腿坐在李佳的右后方,似乎已经等得百无聊赖,右手托着下巴,头微微歪着,一动也不动;夜萱则坐到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侧脸贴在桌面上,感受着申斯瞳用他掌心的温度,一点一点温暖着自己微凉的指尖。夜萱想要说些什么,也想要用力握住他的手,可她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做,只是安静地趴在桌子上,望着窗外的夜出神。她忽然发现,其实黑夜和她印象中伸手不见五指的模样并不完全相同,月光清冷如练,她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一个人的位置、动作、轮廓,只是独独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
也许,就是因为失去了这最灵动的一笔,所以让一切都没了意义。
“你睡了吗?”申斯瞳轻轻开口。
“还没,不过有些累了。”
“嗯,走了这么久,是该好好休息下。”申斯瞳笑了笑,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夜萱的肩上,“先睡会儿吧。”
“嗯。”夜萱却只是应了一声,缓缓闭上眼睛。她趴在桌子上,清楚地听着那有些沉闷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远到消失不见,远到连意识都跟着变得模糊起来。像是深海中的溺水者,不知被什么抓住了脚踝,无力堕入海底的旋涡。
夜萱放弃了挣扎,在大海的怀抱里蜷伏着,却偏偏有一双不知从哪里伸出的手,粗暴地扯着夜萱的头发,将她硬生生拉出水面。夜萱恍然睁开眼,自己依旧处在那间铺满月光的教室里,耳边,那原本已经沉寂的脚步声再度清晰起来,越来越近,像是卷土重来的海潮,汹涌着、呼啸着,想要将她淹没。
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可那种窒息般的感觉,却像是延续了几万年。
夜萱忽然间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做了一个梦。
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两个脚步声的主人,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睡意全无。
黑暗中,夜萱没有抬头,却还是明晰地感觉到,那个人绕过一大排桌椅,坐到自己身边。
“夜萱,你最近为什么总是躲着我啊?”
“没有啊,你是我同桌,我要是想躲你,恐怕就只有逃学了。”夜萱直起身子,侧过头,眼睛半睁着,看着飞毛腿的脸,有些疲惫地笑。
“不是,我不是说那种躲!”飞毛腿连忙辩解起来,情绪很激动,却只能压低声音,再配上语无伦次的模样,像个咿咿呀呀的哑巴。语文没学好,就算是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一个确切的比喻,飞毛腿心一横,索性开门见山:“那封信……李佳是不是拒绝了我?”
夜萱睁大眼睛,仿佛在一瞬间褪去了那副慵懒迷离的姿态,可她却什么都没说,也不知道说什么。她想要找到一个听起来没有那么伤人的理由,却发现,患上失语症的,并不只是飞毛腿一个人。
飞毛腿却还是在夜萱的沉默里找到了答案:“我知道了。夜萱,其实……我有一件事,没有跟你说。”
“什么事?”
“我早就知道李佳不会喜欢我,因为,当年她喜欢的,是我们学校的大队长。”飞毛腿的声音顿了顿,将视线投往李佳的方向,凝视着她的背影:“的确,她那么好,值得更好的人,而不是我这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夜萱,你知道吗,其实今天是……”
夜萱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她掏出来,飞快地打字,回复了一条短消息。按下发送键后,却发现飞毛腿又变回了那副托着下巴望穿秋水的模样,至于刚刚的那半句话,不知道是已经说完了,还是默默收回了。
“不好意思,你刚刚说什么?”夜萱有些尴尬地追问道。
不知是不是夜萱的错觉,借着柔美有余亮度不足的月光,她似乎在飞毛腿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犹豫,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再次鼓足勇气地开口:“我说,其实今天是……”
“Surprise!”
门恰好在这时被推开,邵雨蔷捧着蛋糕,压着步子走进教室,烛光摇摇晃晃,将她的脸映得通红。夜萱不禁想到了早上的那一抹桃红色眼影,只是,少了那份化学试剂的刻意和浓重,总归可爱得多。
陆羽豪跟在邵雨蔷身后,两只手各提着两个大大的塑料袋。他的个子比邵雨蔷高很多,邵雨蔷走两步,他只能勉强移动一步,却没有半点不耐烦,反倒是用一种夜萱在他身上从没见过的温柔,淡淡地笑着。
飞毛腿还没反应过来,张曼琳已经带头唱起了生日快乐歌,人有些少,又因为抹不开而不太好意思开口,这个生日歌并不动听,有些稀稀拉拉的。可尽管是这样,在这个亮得有些不像黑夜的黑夜里,夜萱还是在飞毛腿起身的瞬间,在他的眼角看到了一滴还未来得及滴下就已经被匆忙抹去的泪珠。
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可是又有谁记得呢?
飞毛腿没说出口的那半句话,她不需要听完,也一清二楚。
可事实上,他们每一个人都记得。
飞毛腿对自己的定位很准确,他的确很普通,普通到在这间逼仄教室里的一个小惊喜,就能轻易地骗到他的眼泪。
可也只有懂得知足的人,才最幸福。
“哎呀!你怎么还傻站着!快来吹蜡烛切蛋糕啦!我手都酸了!”邵雨蔷娇嗔起来。
“哦哦!”飞毛腿回过神来,双手合十,轻轻闭上眼睛,对着蛋糕,笑得有些可怕。半晌,飞毛腿睁开眼睛,三两下吹灭了蜡烛,牙缝里喷出的几个吐沫星子,不知不觉就灌溉了蛋糕上盛开的奶油花儿。
夜萱撇了撇嘴,不知道别人有没有注意到。
“你许了什么愿啊?说出来让我们听听!”邵雨蔷打开灯,好奇地凑到飞毛腿身边:“你是不知道啊,我和羽豪为了买这些吃的,腿都快走断了!所以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刚刚许了什么愿!我看你刚刚笑得超奇怪的。”
飞毛腿有些为难地笑了笑,还是大方开口:“第一个愿望,祝父母身体健康……”
“知道啦知道啦!第二个愿望,祝自己学习进步!都是老掉牙的一套了。我要听的是第三个,快说!第三个愿望是什么?”邵雨蔷不耐烦地催促着,有意无意斜眼瞥了李佳一眼。
第三个愿望?夜萱笑了。愿望这种东西,能实现一个就不错了,那又是谁那么贪心,规定生日可以许三个愿望呢?
夜萱想起小时候,每年的生日,都只敢小心翼翼地许一个愿望。她第一次许愿是在幼儿园,那也是她第一次吃到奶油蛋糕,于是,她的愿望很简单,就是明年爸爸还能给自己买一个大蛋糕;第二年,蛋糕如期而至,倒是爸爸,那两天似乎有点感冒,夜萱想都没想,低头默默许愿:希望爸爸可以早日康复。
爸爸的病没过两天就好了,现在想想,可能和夜萱的愿望也没太大的关系,可是在当时,她却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喜悦。
愿望成真的喜悦。
多简单,又多幸福。一年一次的愿望,只给最重要的人,和最想要得到的事。
长大后,愿望的含义依旧没变,可愿望的主人公却换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许下的愿望不再关乎于自己身边的人,也没有了梦想和前途的影子,倒是那个远到不可能的人偷偷成了主角呢?夜萱想不出答案,却觉得有点愧疚,那种不再把父母当做自己生命的全部的愧疚。
夜萱猜测,那个游戏规则的制定者,应该也有着和夜萱相同的愧疚,所以,他将愿望由一个改为了三个,把前两个很容易就可以实现也注定会被浪费掉的愿望,给了父母和前途,好像这样做,就能理直气壮地把最后那个压轴出场的愿望,留给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
放在最后的,永远是最在意的,所以邵雨蔷猜测,飞毛腿最后的那个愿望,一定和李佳有关。
可她却忘了,上帝并不了解人类的游戏规则,只能扯着那一张长长的愿望清单望洋兴叹。上帝的时间不够了,因此,那些放在最后的愿望,可能就真的没有时间去实现了。
飞毛腿挠了挠头:“第三个愿望……是希望大家能永远都像现在这样……”
“就这样而已啊?没劲。让你说你还真说啊,没听说过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邵雨蔷咂咂舌,对飞毛腿说出的这个答案,感到有些索然无味:“好了好了,我们切蛋糕吧,我都快饿死了!”
“好嘞!遵命女王大人!”飞毛腿连忙站起身,拿起塑料刀,切了一大块呈给邵雨蔷,明显感觉到旁边陆羽豪的脸色一沉。飞毛腿心里“咯噔”一下,又忙不迭切下另一块,双手捧着想要端给陆羽豪,关键时刻,却脚下一绊,连人带着蛋糕摔了出去,整个人结结实实摔了个马趴,根本顾不得蛋糕会是什么下场。
飞毛腿在大家的哈哈大笑声中咬牙坐起身子,尴尬地赔了个笑脸,却发现,众人一边狂笑,一边用手指着的对象,并不是自己。
飞毛腿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机械地扭过头去,几乎能听见脖子转动时骨头的咔咔声。
刚一转过头,飞毛腿就找到了蛋糕,它安静地躺在一个人的脚边,奶油所剩无几,倒是沾上了不少灰尘,像是一块肮脏的洗碗布。顺着那只脚向上看,那个人的鞋上、裤子上都零星沾了些奶油,到了外套,星火漫成燎原之势,铺开大片大片的奶油田。而最惨的,莫过于他的那张脸,和说双簧的演员别无二致。
那是陆羽豪的脸。
飞毛腿顾不上疼,一个骨碌爬了起来,跑到陆羽豪面前,手忙脚乱地替陆羽豪擦着脸,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生命碎裂的声音:“豪哥……对不起……我这……没站稳……”
陆羽豪没说话,始终冷着一张脸,不知道是已经原谅了飞毛腿,还是在生气。直到飞毛腿把陆羽豪脸上最后的那一丁点奶油擦干净,陆羽豪才站起身,一只大手说时迟那时快,猛地把飞毛腿的脑袋按在了蛋糕上。
飞毛腿的身子僵了两秒,才挣扎着缓缓起身。不知道是没料到陆羽豪突如其来的动作,还是被奶油粘住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奶油,狠狠甩向陆羽豪,含糊不清地说道:“陆羽豪!我今天跟你拼了!”
陆羽豪眼疾手快,也从蛋糕上抓了一把,朝飞毛腿扔了过去。邵雨蔷担心被误伤,连忙向后闪了两步,却又不甘心只做一个围观群众。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块蛋糕,又抬头看了看打得不可开交的二人,接着,劈头盖脸把蛋糕朝着飞毛腿砸了过去:“敢打我老公!我跟你没完!”
见邵雨蔷打了头阵,其他人也就不再畏缩,义无反顾地加入了这场蛋糕大战中。好像只一眨眼的工夫,原本温馨友善的生日会,就变成了全体出击、“蛋林糕雨”的战场,只有夜萱一个人置身事外——她还在回想着飞毛腿摔倒前,小心翼翼问她的那句话“愿望说出来,真的就不灵了吗?”
夜萱没回答。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个道理她早就知道,却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个道理教给飞毛腿。骄傲如邵雨蔷,自然不会理解飞毛腿搅拌进愿望里的那种近乎于恋恋不舍般的满足,可就是这样的感觉,夜萱却深深懂得。
他也许只是想抓住那种往往会被人忽略的小美好,可偏偏,让他所惶恐的,就是这种想抓却怎么也抓不住的美好。
夜萱愣了一下,她想,她终于找到了她和邵雨蔷之间的区别,那种被爱和不被爱之间的区别。被爱的人遇到一个奇怪的家伙,可以随意去讽刺、去挖苦,而不被爱的人,则更习惯于把他当成一面镜子,并且总能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这样的习惯,即便是身份对调,也还是改变不了。
蛋糕不长眼,混乱中,不知是谁掷出的一块蛋糕,朝着夜萱的方向飞了过来。夜萱无处可躲,也无所谓躲或是不躲,她的确不曾主动投身于这场蛋糕大战之中,但却也从未想过,自己可以全身而退。
这样的道理,其实并不是蛋糕教给她的。
很突然的,一个人影挡在了夜萱身前,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像是一座山,不声不响却义无反顾的,想要替夜萱抵挡这一切。所有锋利的、呼啸着的一切。
“哒”的一声,蛋糕不偏不倚,打在申斯瞳的背上,他却扬起嘴角笑了:“你没事吧?”
夜萱也笑了:“我没想躲。”
当最后一块蛋糕也砸在了飞毛腿的脸上,这场有些简陋的生日会,也就在吵吵闹闹中戛然而止了。
邵雨蔷去蛋糕盒里抓蛋糕,却抓了个空,有些意犹未尽地撇了撇嘴,将蛋糕盒里的叉子掰成几节,随手向身后一丢:“没劲。走吧,我们去唱K,先说好,不醉不归。”
众人没说话,纷纷站起身来,披上外套,算是默认了邵雨蔷的提议。唯独李佳,不言也不语,傻呆呆地杵在原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张曼琳用胳膊肘戳了戳李佳:“你想什么呢?快换衣服啊!”
李佳还是不动地方,半晌,才缓缓抬起头来,面露难色:“那个……不好意思啊,我妈让我早点回去,我可能不能跟你们去唱歌了……”
“你行不行啊?”邵雨蔷不悦道,“这样,你跟你妈说,你晚上住我家。”
“不行……”李佳卷着衣角,把衣角拧得皱巴巴的,“我前几天就是在夜萱家住的,我妈现在看我看得特别严……”
邵雨蔷愣了一下,扬起下巴笑了:“你以前在我家住,你妈也没说过这么多话啊。佳佳,咱们都是朋友,有些话,没必要这么藏着掖着,直说就是了。”
“我不是,我……”
“其实我妈也让我早点回家。”飞毛腿突然开口,“是真的,她说今天是我生日,晚上多做几个菜。”
“所以你放学的时候才那么着急走?”夜萱忽然想到了什么。
“嗯。”飞毛腿顿了顿,还是点了点头。
“真不好意思。”夜萱感觉愧疚如潮水一般涌上她的心头,如果飞毛腿回家,说不定可以过一个温馨的生日,而自己自作聪明硬将他留下来,不仅给不了他快乐,还破坏了他的温馨,“都是我不好,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别,夜萱你别这么说,能和你们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真的,这是我度过的最开心的一个生日。”飞毛腿连忙解释道,他的语速很快,每一个字都咬得很用力,生怕夜萱不相信。
“要不,今天先到这儿吧。”夜萱清了清嗓子,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打破尴尬,“今天找地方耽误太多时间了,再去唱歌的话的确有些太晚了。还是算了吧,大家都早点回去,我留下把教室打扫一下,等周末的时候,大家再一起去玩。”
“我陪你。”申斯瞳握住夜萱的手。
“嗯。”夜萱侧过头,笑了。
“我没什么事,也留下帮你吧。”始终一言不发的陆羽豪突然开口。
“不用了,一共就两个扫帚两个拖把,你们就是耗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早点回去吧。蔷蔷,你也别郁闷了,明天放学我陪你逛街。”
邵雨蔷鼓着嘴,她自然不会因为夜萱的一句口头承诺就乌云转晴,可这至少给了她一个台阶下。她一把扯过陆羽豪的手腕:“算了,我们走。”
“我们也走了。”张曼琳站在同样黑着脸的飞毛腿和李佳中间,下巴缩在围巾里,手缩在袖子里,朝着夜萱抬了抬胳膊。
“嗯,明天见。”
“哎!飞毛腿!记得把她们俩送回去啊!”三人刚走出教室,申斯瞳忽然没头没脑地喊了一句,夜萱连忙伸手去扯申斯瞳的袖子,却还是晚了一步。
“你明知道飞毛腿着急回家,还让他去送。”夜萱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些埋怨,“而且……就算我不说,你从飞毛腿和李佳的表情上,应该也猜得出,李佳拒绝飞毛腿了。”
“我知道。”申斯瞳却大方地点了点头,“可是又没有别的办法,天这么晚了,我总不能让两个女孩子自己回家吧?”
“既然这么有绅士风度,那不如你自己去送好了。”
“我倒是想。”申斯瞳靠在桌子上,似笑非笑的看着夜萱,“只可惜,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
“你,你就是我最重要的事。”
夜萱笑了:“我家离学校很近,你完全不需要担心我。”
“是,你当然不是三岁小孩子。只是不管什么时候,我都绝对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夜萱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