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的声音来自于右下手。
太后以思念盛华月的名义邀请众人,前来的女眷大多是风华正茂的权贵妻女。
唯有一人例外。
众人的视线纷纷集中在出声的那位处,偶尔在盛华月与那位之间流转,内心充斥着诧异与幸灾乐祸。
那处端坐着一个老太君,头发花白,瞪着双眼,皱纹深刻,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她身穿颜色深沉的锦衣,但头上却带着镶嵌碧玉的金钗,耳环也是粉色的珍珠,口脂更是夺目的海棠红,头颅与身躯截然不同的风格令她显得颇为奇妙。
老太君年过花甲,有着诰命。她的丈夫出身名门,在世时矫勇善战,有不小的军功,也曾在万军中拼死救过先帝性命,自身因此重伤,得先帝赐爵国公,封号为“英”,三代不降。
盛华月虽然与英国公有几面之缘,但往后她没有去刻意结交军中之人,自然也未曾见过那位老太君,只是听鸣鸩与惊鹤八卦时,知道她的一些事迹。
传闻她年轻时性子泼辣善妒,家里颇有些鸡飞狗跳,但夫妻恩爱,数年来的和睦相处反而惹无数女子羡慕。
不过,自从老国公前两年故去,老太君似乎心随之而去,人也就此沉寂,不再参加宴会,京中也几乎没有与她相关的新传言。
但现在......
盛华月眨了眨眼,凝视着眼前之人。她的双眼,所看见不仅是身穿暗色锦衣的老太君,还有她体内的,半透明的年轻女郎。
年轻女郎与老太君容貌毫无相似之处,一把粗糙的木杈将头发拢起,上半身的深灰布裙有块浓绀色的补丁,针脚有些粗糙。
她的下半身与老太君的躯体基本重合,尤其是双脚,稳稳地扎根在老太君的鞋内。女郎的上半身,却仿佛被排斥一般,如被风吹动的烟雾一般,游离在外,晃动间,不时飘出一些细微的晶莹碎片,然后消散不见。
女郎本人却对此无知无觉。
老太君对她怒目而视,与年轻女郎的表情如出一辙。
盛华月的目光又移到老太君身边的侍女身上。
平平无奇的侍女身上渐渐浮现出一道人影,与她有相同的容貌,也是半透明的,两张脸几乎重合在一起。
只是在她的头顶,有一条细细的黑线,另一端与老太君身上那位年轻女郎脚部相连,如同发丝,固定住了女郎的双脚。
盛华月移动目光,在殿内环视一圈。
半透明身影自其她人身上陆续浮现。无论是高门贵女,小家碧玉,甚至伶人舞女身上的,都有着与身体一样的脸庞,没有游离在外的上半身,也没有那根黑线。
盛华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些半透明的身影隐去了。
看来太后也发现了,即使她今天没有回来,也会亲自举办宴会。
不过盛华月早就明白,所谓感人肺腑,传为佳话的“异姓母女之情”,不过浮于表面。她与太后各取所需,所以也没有什么失落的情绪。
至于真心有多少,并不重要。
见“老太君”还看着自己,一副等待回答的样子,盛华月笑了一声,语气轻慢,“我与她说话,与你无关。”
郑伯夫人第一次在京中参加宴会,什么人都不认识,只知道自己被当了筏子。她倒有过报复的念头,可也清楚自己没有这实力。这宴会上的人,她谁也不能得罪。
本来被盛华月讥讽,郑伯夫人已经满脸不自在了,又听见老太君借自己发作,绞尽脑汁终于想起老太君的身份,恨不得化作飞蛾,扑入最近的灯盏中,也好过在这里不上不下。
她又恼怒自己刚才发呆,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顺从明月公主的意思,退回去坐下。丢些面子便丢些,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注定要得罪其中一方。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伯府夫人,哪能受得起这些京中暗潮呢!
思来想去,县官不如现管,皇宫大院的,明月公主的话肯定比老太君管用得多。而且听闻这公主极高傲,发起怒来,哪管你是哪家的,自己不听从怕是立刻就有排头。
相比之下,老太君再德高望重,手也伸不到这宫里面,至少离宫之后才有麻烦。
现在不趁机脱身,等她们交锋更激烈时,恐怕自己这辈子都脱不了身了。
此刻听见盛华月的声音,如听仙籁,连忙道:“多谢老夫人抬爱,但妾身的确冒犯公主殿下了,还请公主殿下原谅妾身的冒犯,妾身这就退下。礼数不周,还请见谅。”
说着,她慌慌张张行了个礼,弓着腰,面红耳赤地羞愧退下。
英国公府的“老太君”一看,这两个人分明都没把她放眼里。尤其是坐在主位的黄毛丫头,实在太过目中无人。
自从她到这个身体上来,还没有遇到这样高傲无礼的人,丝毫不尊敬老人!
几天前的那个下午,一眨眼的功夫,她就变成了这个老婆子,满脸褶子,全身无力,精力不济,可谓是一无是处的身体。她当初险些为这样突如其来的改变哭泣。
也幸好这老婆子的身份地位够高,作为上一个英国公唯一的夫人,大黎几乎最年长的世家贵妇,即使是太后与皇上,也得给她面子。
“老太君”一开始还想着以后回到自己原本的身体里,但这身体的生活确实太富足安逸——没有在头上责骂的长辈,从前只在传说中存在的大珍珠,各种镶金的配饰,也不知道如何制作但格外好吃的食物——她现在已经觉得,既来之,则安之,或许是前世积福,才有了这场泼天富贵。
而且她也不是没有代价,她原本的身体年轻且有活力,还有数十年的寿命,这也是极为珍贵的。
带着这样的想法,她心安理得地享受身份带来的权力。还让丫鬟嬷嬷给自己念书,记了两句话,就来参加宴会,想看那些豪门大户的高贵妇人,面对自己的说教,作为小辈如何向自己讨好。
但谁知这个所谓的明月公主,却是其中最大的叛逆。
不过被说了两句,就顶撞自己。
她眉头一皱,一拍桌子就想起身叉腰骂回去。
论骂架,她还没输给谁过。
未等更加生气的“老太君”说话,盛华月将空掉的酒樽丢下案桌。
“啪!”
酒樽是仿古的青铜质地,雕花精致,落地后摇摆几下,但还是无法翻身。
宫殿里的伶人舞女正逢曲子一节舞毕,另一节尚未开始,纷纷停下了动作,不再按起初的安排继续表演,行礼后飞快退场,恐惧遭池鱼之殃。
落座于较上方案桌的诸人,缓缓放下酒樽或玉箸,意识到了什么,放弃了劝说的想法。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盛华月一开始是试图忍的,内心默数了“一二三”,但以她的暴脾气还是没忍住。
“你这只老鼠,居然骂本宫老鼠不如?”她紧接着补充了一句,“还骂母后?”
《相鼠》是古代流传下来的诗词中,骂人最直白,最粗鄙的一首。表面骂人不知礼仪,实则通常被用来讽刺当权者,其深恶痛觉之情,溢于言表。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盛华月缓缓站了起来,她表情冷淡,但眼中燃烧着怒火。
“谁给你的胆子?”
自几年前,皇帝突染恶疾,病重在床,太后垂帘听政后,虽然一直勤勉,但一直有一些“清高文人”谩骂她牝鸡司晨。
也就近两年少了一些。
因为转来投靠太后的人变多了。
“沙沙沙”
几个女官从宴会的角落里走出,汇在一起,她们的脚步很轻,身姿颇为灵敏。
女官们都微微低垂着头,脸上毫无表情。
当周围人将注意力移到她们脸上时,第一时间没有注意到她们还算不错的长相,而是那种沉凝的气质。
比起或娇艳,或典雅,或温婉的贵女们,她们毫不在意是否展现了女性柔美的容貌与肌肤,仿佛九幽的水被洗去了焦躁,带着种冥冥的森然。
为首之人脸色极为苍白,似乎只有长年不见天光,才能蕴出这般的肤色。
她身穿黑为底色的布衣,头发盘起,单膝跪下,嘴唇殷红,是全身黑白外唯一的色彩,却让她气质更显诡谲:“属下见过公主殿下。”
“带她们去偏殿。”盛华月丢开酒杯后,渐渐平静下来。
“遵命。”那人回答,起身看向“老太君”,森森一笑。
“你、你们要干什么?我乃英国公肤呜呜呜!”貌似愤怒的苍老皮囊下,是惶恐不安的年轻灵魂。
那人挥挥手,其余几人便分好工,三人从各各个方向制住她与其侍女,更有一人快速拿出一枚红色圆球,粗暴地塞进“老太君”的嘴里,逼她咽下去。
“老太君”挣扎动作越来越轻微,与她的侍女一起,如穿堂阴风,须臾就离开了宫殿。
盛华月没有继续坐下,她此时已经失去了继续品尝美食,享受佳酿的兴趣,于是对着下方诸位,随口安抚两句,就带着惊鹤鸣鸩自殿内离开。
无论如何做想,此刻满堂寂静,夫人贵女尽数低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