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门外早就挖好的堑壕边,已经扯起铁丝网,阵地上的碉堡里也伸出了乌黑的枪口,大战前的紧张气氛让每一个人的头皮发紧。
城里面的街道上除了当兵的,很难再见到老百姓。回回战时服务队自觉地把队伍集中在东关清真寺,金耀堂队长也学着当兵的样子,到处找来土坯石块和木料,在清真寺门外的街道上垒起来一个简易的外围工事。
清真寺里没有了阿訇,作为海里凡的老虎一下子就有了阿訇的气度,模仿着王阿訇的作派,十分亢奋地在寺里忙前忙后的张罗。他说话提着嗓门,发出尖细的尾音,指指点点地表达着对清真寺的爱护和新角色的沉醉。可在不断传来的隆隆炮声中,没有人更多去在意他的存在,更不会去顺从他的指点,这让他的忙碌在一定程度上显得有些多余和滑稽。老虎紧跟在金队长后面已经成了习惯,他感觉自己是特殊的,不但寸步不离金队长,也寸步不离《古兰经》——走到哪里都把装着《古兰经》的布袋抓在手里。他暗自遗憾的是,几天来紧张压抑的气氛,使他独立主持的每一次礼拜,都显得那么稚嫩和缺乏王阿訇上拜时候的流畅!
老虎识字,人还文弱,被金队长留在寺里帮忙做伙头军。他总是在人多的场合大声念叨那天乡亲们送别时说的话——为主的,护佑咱回回破了老日吧!这个时候也都正好是吃饭的时候,他很在意让此刻的穆斯林兄弟们能明白他现时的身份。
一连几天,炮声都是远远地传来,有时密集得令人揪心,但总还会稀疏下来,让人松口气。就在人们对炮声的咆哮开始疲惫的时候,一天凌晨,竟突然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枪声——日本鬼子兵临城下了?噼里啪啦的枪声瞬间使人陷落到危机四伏的焦虑中。
回回战时服务队被当兵的叫走了,两人一组地抱着绑好的担架往城外的阵地上冲。大街上,所有的人都是一脸惊恐,惊惊张张地在奔走。老虎忙着出去搜寻能吃的东西,他要为晚饭做准备,但没有想到单薄的他竟被几个当兵的卷走了。
当兵的是两个机枪手,老虎和几个人被他们推推搡搡地威逼着扛了几大箱子子弹,送到阵地上去。堑壕就修在城外的庄稼地里,有无数的人密密麻麻地守着。老虎在奔跑中几次都险些跌倒,肩上的子弹箱子对他来说太重了,棱角压在肩头的肉上,钻心地疼。可他还是坚持着不敢跑慢了,怕跟不上需要这些子弹的人。这一去,便再也回不去做饭了,他开始学着士兵们的样子,拱着腰在战壕里穿行,听任着子弹嗖嗖地叫着,把脖子缩到神经抽搐的幅度,把弯疼了的腰杆当成庄稼地被折去的高粱秆。他学会了在奔跑中把战壕里的土踢起来,把尘土当成战壕里最新鲜的佐料,以此表达对那些要命的子弹的蔑视!他在阵地上还没有看见过一个真正的死人。看着僵持的战斗,他觉得战场不就是乒乒乓乓的金属音在空中的尖叫嘛,自己完全能够胜任!
这样的感觉一直延续至战事胶着的第三天。那天,和他一起被抓来的一个文化人为了偷懒,在堑壕的一个拐角处蹲着拉屎。那文化人说——这时候正是牡丹花开的时候,如果在以往的年份,洛阳西关都是买花卖花的人,没想到如今连能不能活着再看见牡丹花都是个悬念!这个文化人也许是在说起牡丹花的时候有些激动,提着裤子站起来的瞬间竟然忘记了腰杆的弯曲,直通通就把脑袋伸出了壕沟的高度。也就是这一瞬间,老虎的耳朵里传进了子弹飞驰着的哨音,但在身边扑哧一声中断了。他立即感觉到脸上有了黏糊糊的热感,下意识地尖叫了一声,顺手一摸脸颊,满手掌鲜红鲜红的血。他脑子里闪念的是自己被打中了,惊惧的叫喊已经迸出了嗓子眼儿,但更惊悚的景象使他把叫喊声咬住了。他看见刚才跟他起劲地说牡丹花的文化人歪倒在壕沟里,天灵盖完全被揭去了,血肉模糊的半个脑袋流着汩汩的血,很快浸淫到一大片的黄土里。
老虎彻底惊讶了,那个声音还没有消散的人,一下子竟然被消灭了,生命的脆弱让他感到目瞪口呆的尴尬,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发抖。他嘴里止不住地小声念叨着:“主啊——主啊——”,下意识里也在暗暗地为自己庆幸。
老虎体会到了死,体会到了对真主的祈祷是多么的必要。他不敢再看那个死人,背过身子,颤抖着小声地念起平安海提。
有凑过来的士兵摘了老虎的礼拜帽,问:“你是和尚?”
老虎没有回答,紧张得只顾念经。
那士兵问:“我也会死呀,我死了你能不能也给我超度?”
老虎没有回答,继续念经。他觉得自己的嘴唇除了念经,已经不会说话。
有的士兵说:“别念了,别把活人和死人一起超度了,没有死也被你超度死。”
老虎反驳了一句,说:“俺是给自己念。”
又有士兵说:“念,继续念吧,不论啥神,都会保佑咱嘞!”
见怪不怪的士兵们没人想去关心那个尚还抽搐着的身体,他们把自己生命的前路看得和那具尸体十分相近,对那具尸体的漠然,就像是对待脚下的尘埃。
一声暴烈的呼喝传来——“小日本上来了!”
士兵们马上散开了,老虎像个没头苍蝇般在堑壕里乱跑,毫无目的地把枪弹往一个一个的士兵身边放。枪声密集如炒豆般,枪林弹雨中的士兵表情狰狞且恐怖,哇呀呀地叫骂着疯狂地射击。他被士兵们的情绪感染了,找了个间隙露出脑袋朝壕沟的前面看,想看看那日本鬼子究竟是不是经文中的伊布利斯。但他没有具体看清楚一个日本人的模样,堑壕前一大片的鬼子犹如在炒豆锅里腾跳的蝗虫,已经急速地退去。枪声渐渐地稀疏下来,阵地一下子从激情跌落在了疲软中。他问边上的一个士兵:“咋不打呢?”
士兵擦着脸上的尘土,说:“退了,小日本被老子们打退了。”
这一天,这样的战斗打打停停地弄了好几回,老虎想:战场就是这样子呀,一会热烈的炸锅,一会又死寂得怕人。手里有枪有炮,咋不追上那些日本鬼子朝死里打?这样打打停停不就跟拿着命在玩一样嘛!
还真像是拿着命在玩一样,士兵们打起仗来一个个都红着眼,一副不要命的样子。可枪炮声一停,都又挤在一起赌钱,赌起钱来也像是不要命。老虎看见这些当兵的从兜里怀里掏出来的赌资,有纸票子、银洋,甚至有孩子的银饰物,女人的耳环、戒指和手镯,男人的怀表、金笔、金丝镜等,各色各样,令人难以想象。老虎想到了城外路上空手逃难的人,和城里一家一户敞开的门,他鄙夷地把脸转向一边,心里很别扭。
一个同样是被抓来的商贩模样的中年人,疲沓地歪靠在战壕里,老于世故地小声嘀咕说:“脑袋别在裤腰带儿上的人,说不上好,也不能说坏。”
老虎明白,兵痞子!他想走,去找自己的回回战时服务队。忍不住地把头探出壕沟朝身后一片狼藉的城里望,却根本看不到一个戴礼拜帽的影子。少了理直气壮的理由,他也不敢贸然就走,只能硬着头皮被这些兵痞呼来喝去地指使。有一次他摸到了枪托,试着摸索怎样打枪,想亲自跳起来去冲杀,却被那个商贩好心地在屁股上踢了一脚。告诉他:“孩子,你才十六呀,爹娘还指望你下种呢!”
这时候,老虎想到了爹娘,想起来了爹爹教他诵经的样子,想念起娘为他缝缝补补的样子,还想到了哥哥和庙下那个让他畏惧的孙老大和让他敬佩的孙老八。一个特别清晰的形象也闪进了他的脑际,挥之不去,就是那个美丽的女老师杨平。他觉得自己十分牵挂她,不知道她是否还在这个被折磨着、被摧残着,随时都会崩塌的城市里。这时候,老虎突然间感到自己是那么的怕死,怕被一颗子弹打得飞起来!他觉得自己是第一次对真主产生了那么迫切和焦渴的依赖,以前的他对于真主可能是潜移默化的崇信,而现在的魂灵像是一口井,他是在井底里的最深处呼喊着真主的拯救!
天上阴沉沉地看不见太阳,战场上扬起的尘烟也如阴霾一样笼罩着弥漫着,让老虎很难判断出五时拜的时辰。他已顾不得再去仔细地区分晨礼、晌礼和昏礼,只要是没有战事的间隙,都会在堑壕里的狼藉中朝西方跪拜。壕沟里没有水,他权且以土为净,忍受着士兵们麻木的好奇和肆无忌惮的嘲弄,丝毫不失恭敬。礼拜后的他会大声地对着硝烟弥漫的战场说:“主啊——护佑这些打鬼子的勇士们吧!”因为这些兵们并不知道他的虔诚的跪拜是在干什么,他想让他们知道,真主也会同样地护佑坚忍的战士。他鼓励着那些无所适从的士兵们跟着他一起大声地诵读经文:
“艾欧如宾俩黑米南舍以图阿宁来直米,阿米乃——我求真主护佑免遭被驱赶的恶魔的伤害。”
他良善的举动让这些士兵们感到羞愧,也许是在生命的煎熬中,任何的一种祈求都成了护佑人们心灵的稻草,慢慢地,士兵们纷纷效仿他跪拜在洒满鲜血的尘埃中。他不知道该不该对这些尚未皈依真主的人念清真言,但他念了,并认真地要求那些顽劣的士兵们跟他一起念阿拉伯语的:“我作证:万物非主,唯有真主;我又作证:穆罕默德,是真主的钦差。”
一连两天,仗打得越来越疲惫,日本鬼子没有被打少,反倒是越打越多了。战壕里的士兵在急剧地减少,开始遍布着扭曲的尸体和伤者撕心裂肺的惨叫,看不到一点有后援的迹象,绝望的气氛愈来愈浓烈。
第三天的早晨,鬼子的飞机令人恐怖地从天上飞来,在阵地上空尖叫着呼啸而过,如撒饺子一般铺天盖地的狂轰滥炸,把阵地上炸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几波轰炸过后,被炸弹掀起的土浪掩埋着的士兵们刚拱出头来,就见阵地前遍地的日本鬼子如蝗虫一般,哇呀呀叫着冲了上来。有声音在大喊:“兄弟们,抄家伙,把狗日的东洋鬼子压下去!”刚刚被炸得晕头转向的士兵们不顾一切地腾跃起来,纷纷扑向阵地前沿严阵以待。
老虎也学着阵地上的其他民夫,跌爬着在四处散落的枪支中顺手拣起一支,忘我地跟士兵们趴在了一起。看着士兵们怎么射击,竟然无师自通地打出了第一发子弹。纷乱的子弹声中,他辨别出了自己打出的那颗子弹所发出的刺耳的飞行声,难以抑制的振奋一下子涌起了。他看见踢他屁股的那个商贩也操起了枪,更是打得欢实。
士兵们一边射击一边声嘶力竭地呐喊,老虎试了几声嗓子,就跟着一道扯起嗓子嚎叫。他看着前面的鬼子在倒下,但更多的是越扑越近,当面压来的恐惧鼓励着尖叫,使他勇敢无畏地面对着,打红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