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日还没进城,城里就空了。
大难临头了,人们不敢再做老日打不过黄河的梦,城里的住家户和逃难的伤兵们开始急慌慌地往城外跑,人、牲畜、车辆把出城的路挤得满满当当。
回民们逃得最晚,阿訇和乡老们都在清真寺里说事,一城百姓走光了,他们才把事说完。几坊回民在乡老们的组织下,家家户户收拾了值钱的家当,扶老携幼,由青壮年们护着齐齐地出了城。老虎和几个海里凡也跟着一起走,他背着铺盖,脖子里还挂着一对汤瓶,汤瓶里塞着抄写的经文。
“这是去哪里呀?”他心里揣着个疑团却不敢多嘴问,只跟在王阿訇的后面匆匆地走,他听着王阿訇边磕磕碰碰地走边不住诵念:“战争已成为你们的定制,而战争是你们所厌恶的。也许你们厌恶某件事,而那件事对于你们是有益的;或许你们喜爱某件事,而那件事对于你们是有害的。”倒是带路的乡老跟大家伙解释说:外甥落难投奔舅家,咱这是去舅家门嘞!
舅家门?老虎心里对这句话很不解:谁的舅舅?谁的舅舅门里能容下这么多的人?是这么多人的舅舅吗?他回头望了一下,数不清拖家带口的人,逶迤出一条长长的人阵,密密麻麻的礼拜帽分外显眼,心中的疑团更大了。
他想:那肯定是个很安全的地方,有主护佑着,人可以很安逸地生活,而且不可能有太远的路,从大家的言谈中,能感觉到就是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老虎心向往着那个地方!已经习惯了干干净净地坐在清真寺里,清清爽爽地诵经做功课,他一时还受不了这逃难道上的一路尘埃。着急能先到舅家门时,喝口热汤水,冲个大净。
但他的这一想法和对舅家门的好奇,很快就被一件突发的事情弄得支离破碎。对舅家门的好奇在以后的日子里还经常时不时浮上心头,可想冲个大净的想法,在以后的至少是一个月里变成了奢望!
在出城十多里的一个路口,有一个荷枪实弹的哨卡把这群格外引人注目的人给拦下了。除了盘问,还要收缴他们随身携带的武器。这群人走不下去了,都坐在路边等待着去交涉的乡老们。老虎引颈望去,心里很忐忑,他还没有真正地面对过这样的场面。
这时候,有着“河南回民战时服务队”队长名头的金耀堂带着几个人跑来了。他们是留在城里善后的,冷不丁出现在这里,叫人担心是不是日寇破城了。
乡老们回来了,跟王阿訇商量。金耀堂坚决地说:“武器不能留下,这些武器都是白崇禧会长给咱回教救国会的,是叫咱回回打老日的,他们收去了,咱们赤手空拳还咋打呀?”
王阿訇也为难,这个时候可不是日常,不论谁说出什么样的话,都是为这么多的生命在做抉择,可以想象一句话一个字的分量,那是几千条生命的重量!
大家都在琢磨着该拿什么样的主意,但都在谨慎地掂量着要说出的话是不是完满。所有的阿訇和乡老们围坐在路边一棵满是枯草的皂角树下,气氛凝重,似乎路过他们头顶的微风都纷纷坠落,压在本就沉闷的心里。
哨卡里走出一个戴着大檐帽的军官,皱着眉头虎凶凶地掐腰站在路中央,恶声恶气地指挥着一队士兵,开始驱赶堵在哨卡前的人群。
金耀堂也叉着腰把身子横到那军官面前,大声问道:“你知道白长官吗?”
那军官很不屑地用手动了动帽檐,奚落地咧咧嘴说:“知道,还知道蒋委员长。你跟他们很熟吗?”
金耀堂听出了他是在嘲讽自己,平静了一下说:“俺跟白长官见过面,还说过话。”
那军官追问道:“那你跟蒋委员长见过面,说过话吗?”
金耀堂说:“你不好好说话,长官不能不讲理吧。”
那军官得意地说:“俺只听蒋委员长的,你说的白长官他也得听蒋委员长的。”
金耀堂问:“那你说蒋委员长是咋说的?”
那军官半真半假地说:“军事机密,不可泄漏。”
金耀堂懊恼地说:“这枪都是白长官发给俺回教救国会的,叫俺回民打老日的,你凭啥叫俺缴枪?”
那军官精明地说:“既然叫你们回民抗日,为啥带着枪后撤,分明是想把枪带给山里的八路军游击队。”
金耀堂说:“俺又不认识八路军,凭啥会给他们。”
那军官不耐烦地说:“废话少说,想往后撤,就把武器留下,一颗子弹也不能带过去。”
那军官坚决的态度让金耀堂无话可说了,他讪讪地走回到大皂角树下。老虎殷勤地把自己的包袱递到他的屁股下,让他坐着。他长叹一声说:“主呀——这大群的老人小孩儿,咋舍得下呀!”
王阿訇站起来手搭凉棚朝后面的来路上看了看,男女老少一拉溜地停在路边。他捋着胡须思忖了一番,号召乡老们——“叫金队长拿主意吧,已经给白长官保证要打老日,咱穆斯林不能失了信义。”
乡老们纷纷表态:天下回回是一家,白长官把枪都发给咱了,咱们就得按他说的——保家卫国打老日!
金队长“嚯”地重又站起来,挥着大手坚定地说:“有武器的,参加咱战时服务队的,都跟我回洛阳城,其余的人护着咱的家小后撤。”说完吩咐人组织队伍,自己径直走到那个正冷眼盯着他的军官面前交涉道:“把俺回回的家小都放过去,手里掂枪的打老日,一个也不撤。”
那军官还想刁难,这时候几辆小汽车卷着烟尘冲到了卡子前,前面车上跳下来一位气度不凡的将官。那个军官慌忙跑上前立正敬礼,小声嘀咕了几句。这个将官很和气地上前拉住金队长的手说:“我是14军94师师长李时光,既然是咱回民的抗日志士,那就不客气了。你的回回抗日服务队从现在起就是我们94师的担架队了,和我们全师官兵一道开进城去,保卫洛阳城。”
金队长的情绪一下子受到了鼓舞,挺起胸大声表态道:“回回战时服务队队长金耀堂一定服从长官的命令。”
老虎就站在金队长后面,他的好奇被一下子紧张起来的气氛感染着,突然就有了奋勇杀敌的冲动,手不自觉就抓住了金队长衣裳的后下摆。在金队长猛然转身招呼队伍的时候,他轻飘飘的身子,竟被带出一个趔趄。
老虎决定了要跟着金队长去。他走到王阿訇面前,面带愧疚地卸下背着的经囊,刚想表达自己的想法,王阿訇用手对他示意着说:“站到队伍里去吧,打仗也得做五时拜。”
几排没有受过训练的队列很不整齐地站好了,连那些正规军的官兵都好奇地审视着这群头戴小白帽的青壮回回。金队长站在前面说了几句大白话,大意是要拼命了,怕的留下,不怕的站好。讲完了,他把王阿訇让到队伍前面。
王阿訇庄重地走到队伍前,沧桑而刚毅的眼神从前到后扫视了这群头戴礼拜帽的队伍,一脸肃穆地面向着西方。整个队伍也随着王阿訇都转身面向西方。王阿訇口中念诵了平安海提和求护词,最后大声唱念清真言:“俩一俩海,银兰拉乎,穆罕默德,勒苏伦拉席。”
整个队伍的回回汉子们都大声跟着王阿訇诵念着清真言,显得有些杂乱,但气势分外地摄人,一副义士赴死的悲壮气氛突然间十分浓烈!
随着一大队国军的开进,回民战时服务队的队列紧随其后,掉头朝向刚刚走出来的洛阳城。不知道是谁高喊了一声:“为主的,叫咱回回把红头发绿眼的日本鬼子破了吧——”
路边的数千回民们目送着自己的兄弟,都高声叫着:“破了他——破了他——”
老虎紧跟在金队长后面,他对金队长说:“俺带着《古兰经》。”说着把手里的一本手抄的《古兰经》朝金队长眼前晃了晃。金队长说:“举起来,为主的会护佑咱们杀敌报国,旗开得胜。”
老虎很庄严地把用线绳装订的《古兰经》书用双手举过头顶,紧走几步越过金队长,挺胸走在队列的最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