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只一个上午,就不知道打退了日本鬼子多少次进攻。中午的时候,士兵们一个人分发了两个蒸馍,干哑的嗓子没有办法吃下去,炊事员送来了从井里提出来的水。士兵们都骂:临死了,也不让吃点好的!但这顿蒸馍就水的饭也没有让吃顺当,更可怕的声音就传来了。先是尖利的飞机声,一番往来反复的狂轰滥炸过后,血肉横飞的阵地上的硝烟尚未散去,就有轰隆隆的机器声穿透硝烟向阵地逼来,像是一群看不见面目的巨兽在咆哮着扑来。片刻,只见十几辆插着太阳旗的坦克车横冲直闯压过了一道道壕沟,每辆坦克车的后面都紧跟着气势汹汹的日本兵。
面对这样的攻势,士兵们的顽强抵抗显得是那样地不值一提,即使马克沁机枪发疯地嘶叫,也是无济于事,丝毫阻止不了坦克车肆无忌惮的碾轧。阵地上所有的人都恐惧了,在坦克车的压制下,粉身碎骨的血腥让这些已经无畏于死的士兵们心生战栗,被迫后撤。老虎看到士兵们是流着泪边打边撤的,撤过破败不堪的旧城墙,针尖大的幻想就让他们重又钉在了尚有一人多高的残垣断壁上。
太阳偏西了,惨白的颜色越来越淡,渐渐隐进了灰蒙蒙的硝烟中。趁着进攻的间隙,老虎跑到了大街上,四处张望着去给士兵们找吃的喝的和子弹。有几个民夫肯定是想溜,争先恐后地躲进了一户人家的地窖里。老虎很不屑地走开了,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去躲的,因为这时候突然想起了同学丁长恩们——他们都跑去当兵了,肯定是战场上打老日的好手,现在面对着日本鬼子他也想证明一下自己的勇敢,至少是自己证明给自己看。
他像一个不知道疲倦的蚂蚁,在杂乱不堪死尸横陈的大街上奔跑着忙碌,见到感觉是阵地上会有用的东西,就手提肩扛嘴叼地拼命地往前送。他还从一个军官的尸体上拿起一把精致的手枪,仔细擦净上面的血迹揣到怀里。下意识想到的是把这把手枪送给杨平老师,觉得她会使用这把枪,而且这把小巧的手枪也十分适合于她。
战斗进行到黄昏的时候,一个满脸是血,被称作营长的人出现在阵地上,声音低沉地告诉大家:“援军没有了,团长殉国,师长下令部队以连为单位伺机突围,马上清点人数,准备趁着夜色杀出去。”
人就是一口气儿。突围的命令让这些视死如归坚守在阵地上的士兵们的前景突然显得十分惨淡,身边横七竖八的尸体更是平添了悲凉的气氛!
连长走到老虎跟前,声音平和地说:“小兄弟,阵地上没有闲人了,你去,给兄弟们找些酒来。”
老虎被酒字吓了一跳,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长官,我在教门,穆斯林忌讳酒。”
连长恳切地说:“去吧,知道兄弟在教门,不是叫你喝酒。”
老虎继续摆着手推辞说:“我是穆斯林,我是海里凡,我不能沾酒,犯忌讳。”
连长用手指点着阵地说:“兄弟,这时候酒还是酒吗?酒是咱士兵的胆气,酒是救命的药,咱得靠这酒突围嘞!”
老虎无奈地跑去了,街上的店铺都敞开着,时间不长,他就用扁担挑着两坛子酒小心翼翼地返了回来。边走边流泪,哼哼唧唧哭着说:“干罪呀,为主的肯定知道了,快来接走吧,犯哈拉目就会成库夫嘞!”把酒坛子放在战壕里,两只手立马就捧起土来搓。此时土就是水,能洗去他的干罪。
连长挨个给士兵们倒酒,一人小半碗,都是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战壕里弥漫起熏天的酒气,老虎被酒气熏得直想呕吐,捂着嘴躲了起来。
酒壮英雄胆,日本鬼子天黑前的最后一轮进攻开始的时候,阵地上不仅有了嗷嗷地喊杀声,更是张扬着一派生龙活虎的形象。这次进攻很快就结束了,也许日本鬼子是因为了中国士兵们的英勇而很快被挫败,也许是日本鬼子缺乏夜战的耐心而草草收兵,总之是阵地前的枪声骤起骤停,落入一片平静。
战地上的士兵们开始陆续地围在一起报自己的名字,一个文书在手电筒的光柱里认真地填写着——老虎已经明白,这是在做突围前的准备。他心事重重地蜷缩在堑壕里,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绝望地仰脸去看漆黑的天幕,那深邃的夜空让他渐渐地恐惧起来,明显感到了自己的双腿在抖动,好像一眨眼这阵地上的士兵们就会离他而去,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他。很孤单很凄凉很无助的感觉笼罩在心头,他开始担心自己的命运,后悔自己怎么就没有跟着那些民夫,不由得竟小声抽泣起来!
士兵们的名字被完全记录下来了,听文书给连长说:“实有五十二人。”
连长伤情地说:“我一百多人的连队死了大半,把死了的也记下来,多抄几份。都是我的好兄弟,留不住命,总该留个名吧!所有的弟兄都听清楚了,无论是谁活着突围,都不要忘记咱们连,都不要忘记咱们有这么多的好兄弟!”
士兵们开始甩帽子,脱上衣,很快,阵地上都成了赤膊的人。连长分完了剩下的一坛子酒,也三下两下扒光上衣,拽了一把大刀片子握在手里,一个“冲”字出口,只见刀光闪闪,一忽儿阵地上就光秃秃的。
老虎好伤悲啊,自己竟被遗忘了,可他的嗓子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堵得哭不出来。当他站起来想追着士兵们去的时候,却突然听到身边还有抽噎声,继之是哀哀的哭泣。他擦擦眼泪,定睛去找那哭泣声,才发现是几个已经伤得冲杀不动的士兵,一人心窝上放着一颗手榴弹,在绝望地哭!
老虎的脚步停下了,他这时候的思维就像是一朵盛开的花,突然想到了城墙下的洞,那个那天被他发现的洞,一下子就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和美丽。他开始顺着残破的城墙找起来,想起来那个洞离这儿并不远。他跌跌撞撞地仔细顺着城墙搜寻,很幸运找到了那天发现的洞口,把那个洞口扒开,扒得足够大,毫不犹豫地再原路返回。返回的路上,他听到了厮杀的嚎叫,他有些幸灾乐祸地大喊了一声——我不走了!他决定,把那几个不能拼杀的伤兵藏起来,藏起来慢慢地去死,自己是最后一个死!
一个绝望的人是乐观的,绝望的乐观就是不把绝望当绝望了,麻木地平静地坦然地面对着一切令人惊悚的现实。
他背起了第一个呻吟着的士兵,说:“我背不动你的时候也把你扔了。”
这个士兵的呻吟停住了,士兵的呼吸让老虎感觉到了他的小心,他在尽量地用自己的呼吸把自己的身体往上提,他怕老虎瘦窄的脊梁真的背不动。
老虎再赶回到阵地上去背第二个人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背一趟下来腿都是软的。他勉强把一只胳膊拉到肩上,可就是没有能把自己的腰直起来。这里是久待不得的,他索性告诉剩下的伤兵们——“要是知道自己没有死,就跟着我走,走不了爬,爬不了让我拽着。”
老虎听着不远处的喊杀声,心里既难过又十分地庆幸,走着的他不时地弯下腰去帮一下身后爬行的伤兵们,再乍起耳朵朝远处倾听一阵那让人担忧的肉搏声。他问伤兵们:“那儿要是没有了声响,日本鬼子会不会就追过来?”伤兵们的呻吟声随着爬行的节奏明显紧张起来,沿着破败的城墙散布着,渲染着,让老虎莫名地有了悲壮的情绪。他觉得自己比伤兵们的呻吟痛苦多了,因为自己没有伤,却要陪着这些快要死掉的伤兵一起求生,也许自己将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士兵死掉!
他把伤兵们一个个塞进洞去,掩上洞口,就发疯般地朝城内大街上跑。这时候,天已经渐渐地放亮,他想赶在日本鬼子破城之前弄到些吃的,至少要弄到些治疗红伤的药。但当他躲闪着满街的火光在残垣断壁间穿行时,陡然的发现让他错愕,已经有成群的日本鬼子正端着枪猫着腰走在大街上。愣神间,一颗飞来的子弹尖叫着从鼻尖儿上划过,吓得他腿一软打了个趔趄,返身撒腿就跑。
身后边响起嗷嗷狂叫的追赶声,慌不择路的他像个没头的苍蝇,在已经成为废墟的街巷里乱碰乱撞,直到奔进一条死胡同,一头扎进了胡同尽头一家门楼坍塌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