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的行程已经从庙下走到了洛阳,但还是半途而废——孙老八没有了继续走下去的信心。
首先是一车货完了。孙家在洛阳城里有粮行、皮行还有个伞行,本想到各个柜上撺掇些钱,补齐货再走。可没有想到的是满城兵荒马乱,生意人都关上了门,就是拿着钱,又能到哪里补货去?再者人心惶惶,城里百姓都知道,老日已经把北边的山西占了,正准备渡过黄河来攻洛阳。东边也有老日,郑州黄河都决口了,逃难过来的百姓把洛阳城塞得满满的,火车站上西去的逃难者人山人海。
一干人窝在洛阳城里动不了身,只好落脚在自家粮行里,每日去东关的清真寺里礼拜,一天五时拜,一拜都不少。老虎下拜了就在清真寺里帮忙,一去一天,甚至还住在清真寺里。
孙老八每天里只能枯焦着脸、背着手毫无目的地出出进进,“这还去个啥呀!”成了他那几天挂在嘴边的牢骚话。熬了半个月,风声越来越紧,洛阳城里连吃的都成了问题,孙老八决定回庙下去。
老虎不乐意回去,手里捧着一卷经书,嘟囔着靠在清真寺的门框上不动弹。孙老八问:“西边去不了,还在这里干啥,你是不想回去呀?”
老虎点点头,说:“这里的清真寺多,俺想听讲经。”
把老虎留在清真寺里孙老八放心,但清真寺是在洛阳城里又叫人担心。他吓唬老虎说:“洛阳城马上要打仗。”老虎说:“打仗归打仗,俺就在清真寺里。”虽然话不多但很固执。孙老八没有办法,和寺里阿訇见了个面,出散了乜帖,正赶上有人喊着“撇失尼——”,就随进到大殿里去礼拜,下拜后出来先自走了。
老虎不知道孙老八急着回去是为啥,但他明白,这一趟肯定是去不成了,去西边游历学经也成了一场梦。他已经打定主意要留在这里学经,这里有好几个跟自己一样来学经的海里凡,一起学经的活跃气氛也让他十分的喜欢,像是沉醉在一条流畅的心灵之河中。
但在第二天下拜后,他再次看到了尚未离开的孙老八,当时心里“咯噔”了一下,以为是还要带自己走呢。闪闪烁烁的孙老八一把将他拉到身边,胳膊一拐躲到了一处旮旯儿里。
老虎惊慌地问:“八大,您不是走了吗?”
孙老八说:“走了又拐回来了。”
老虎不解地问:“咋啦?”
孙老八四下看看说:“怕你嘛!”
老虎挠挠头:“怕俺啥?”
孙老八虎起脸说:“咋想咋不放心,忘了交代你,咱在路上那事千万可不敢跟人说呀!”
老虎狐疑地点点头,问:“为啥不敢说?”
孙老八比画了个杀头的手势,说:“那女人是共产党。”
老虎像是明白了,摇着头说:“俺才不说嘞。”
孙老八拍拍老虎的肩头,认真地叮嘱一番才转身离去。
孙老八有心事。西边去不成了,他在粮行收拾了东西准备带着人回去,一个很眼熟的身影进了粮行——是那个叫杨平的老师。杨平依然围着那个盖头,一副穆斯林女人的装扮,胳膊上拐着一个包袱。她问:“孙光祖先生在吗?”这是孙老八的大号,孙老八闻声走出堂屋迎住了她。她是来送钱的,送的钱不多,但也绝对不老少,塞给他就急匆匆要走。孙老八推辞不了,只好收下。去送客的时候,才发现门口还站着个汉子,那汉子的目光十分犀利,碰了一下他的眼神,就若即若离地跟在杨平身后走了。
这让孙老八十分地吃惊,感觉到杨平不是个一般的女人,如果是共产党,绝不是一般的共产党。想想自己明目张胆地救下这样一个人,不但叫自己“八哥”,知道自己叫孙老八,还知道自己大号叫孙光祖,已经走出城门的孙老八越走越觉得后背发凉——生意折损了,能再引祸上身?说不了就是眼前的事儿啊!
孙老八这样想不是没有道理,他和孙家兄弟几个都是“中国回教救国协会河南分会”的成员,中国回教救国协会的会长和河南分会的会长都是国民军的将军,他腰里揣的盒子枪就是白崇禧送给河南分会的。他知道天下还不是共产党的,真为这个女教师弄出什么祸端,怕是连一根救命的稻草也找不到。
老虎的见识是想不到这些的,倒是经孙老八这样一说,心里对老师惦记起来。洛阳城比起庙下街要大得多,可也能跑过来呀,老虎开始在上拜下拜的间隙里到处去找。他期望着能看见杨平,只要是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子,都会让他分外在意。
这一天的天气特别好,金黄金黄的日头带着一圈黄晕,没有一丝风吹,在冬日的天气里,难得一股暖融融的感觉。老虎正为多日来没有见到杨平老师而茫然,毫无目的地转到了老城墙根儿晒暖,没有想到就这么一转,他竟为自己的性命留了一条后路!
洛阳城的老城墙都被扒了,扒得豁豁岈岈的。砖拆走修了防空洞,只剩下坍塌的老墙土,像一条断了脊背还掉完了满嘴牙的老看门狗,没有生气地趴在那里。听说是卫立煌让扒的,修防空洞防老日那在天上旁若无人的飞机。卫立煌是谁老虎还不知道,但扒光的城墙让他看着寒心。老虎坐惯了庙下的寨墙,对类似于寨墙的城墙也有着一丝好感,刚在一堆背风朝阳的碎砖头上坐下来,袖起手晒暖。坐着坐着,感觉屁股后面蹿凉气,扭身去看,吓了一跳。他看见自己脚边就是一个洞。一段扒剩的残墙头,被碎砖头掩饰着,露出黑洞洞的缝隙。他好奇地一点一点扒开往里面看,洞里面好像很大,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再看,敏感的神经有些惊悚,跳起脚跑开了。跑了一段距离,还扭回头看那洞口会不会有什么跟出来,这个洞口给他的印象很深!
一连几日,老虎都惦记着再去看看那个洞口,看看里面究竟有些什么,可总是被忙乱的乡老们指使得像是个陀螺。
老虎来给北窑清真寺传信儿——回教救国会要开会。北窑清真寺大门口的人都是慌里慌张,开牛肉汤锅的一边给乱糟糟的客人们舀着牛肉汤,一边不住地大声骂着:你说那老日,想来就来了,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掉下来的,就到了黄河边了。这锅汤卖完,俺也当兵打老日去,毁他老日的八辈儿祖先,俺这把剔骨刀不剔牛骨头了,去剔老日骨头嘞!他说他的,喝汤人都惶惶然地只顾吃,像是怕以后就没有了汤喝。
老虎慢下脚,深吸了两下牛肉汤锅上飘起的肉香气儿,就把这话听到了心里,顿时心“扑通扑通”地狂跳,原来老日就要进城了啊!想起在来洛阳的路上看到的日本飞机,他一只手护着头上的礼拜帽,在人流中一路小跑着往东关清真寺回。一边跑着,脑子里竟然闪现着城墙下的那个洞,心里不住地想着:为主的会惩罚老日么?阿訇们都开会了,为主的肯定会派天使来惩罚老日的。天使们会咋惩罚老日呢?把他们挡在黄河那边儿,还是让他们血流成河?
这一上午,老虎和几个海里凡把腿都跑细了,才勉强在午饭前把人都招齐了,洛阳城里几坊回民的乡老都集中在东关清真寺想应对的办法。寺门口有人把收集来的枪啊刀啊之类的东西掖藏在布袋里往寺里拿,有闻讯而来的青壮年们面容严肃地会集到寺院里,交头接耳地打听城外老日的动向;也不停有人探头探脑地往大殿里瞧,想知道几个清真寺的阿訇和众多的乡老们都在说些啥。
这样的日子一连个把月,气氛忽紧忽松,人们开始琢磨着老日可能过不了黄河,因为大街上当兵的都又开始晃晃荡荡地走路了,城里的汉人们也开始小心地准备着过春节。可突然有一天,老日的飞机尖叫着从天上扑过来,像鸟拉屎一样丢炸弹,炸得满大街上儿哭娘叫,烟尘四起,房子炸塌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