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雨过天晴的午后,天空净得跟水洗一般,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气息。老虎泡了一壶绿茶坐在门口的树下慢慢地喝,这是他少有的清闲,心里在暗暗地得意这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惬意!近一个月的忙碌,使他浑身上下都披挂着上了年岁的疲沓。找店面,办执照,事无巨细,终于为平安开起了一个门市。这一切他都是背着素素干的,所以再累都要装出精神十足的样子。他交代刘三,以后这生意就由他带着平安一起做,自己要省省心了。
也就是老虎在清香的茶水中陶醉的时候,一个头戴礼拜帽的穆斯林试探着敲开了他家半掩的院门,站在他面前。他给这位面熟的穆斯林打招呼说:“多斯蒂,来冲杯茶喝吧。”
中年穆斯林没有坐下的意思,说:“老表,您是马老虎?”
他说:“是。”
中年穆斯林说:“您今年可有朝觐的乜贴?”
他说:“是。有啥事?先坐下喝着茶说。”说着话却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
中年穆斯林说:“那就找对了,伊协的人让我给您捎句话,下午抓紧时间去区宗教局一趟。”
他已经抑制不住地激动了,问:“有啥事吗?”
中年穆斯林说:“我也说不清楚,可能是您的口唤到了。”
眼窝里咋就那么快地涌出了泪水,他说:“您没有弄错吧,真的是我的口唤到了?”
中年穆斯林说:“您去一趟就都清楚了。”
他看着这个捎信的中年穆斯林离开的时候,连道别的招呼都忘记了,失神地愣在那里,嘴角哆嗦着,手也颤抖着,泪水顺脸流。好大一阵子,平静下来的他才重又坐下来慢慢地啜着茶,满脸喜悦地盘算着。掐着点到了上班的时间,他没有惊扰还在午休的素素,怕这口信不确实,弄得空欢喜一场,蹑手蹑脚进屋去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若无其事地出门了。
到区宗教局的时候,上班的人还都没有来,他就忐忑地站在一棵树荫里等。雨后的阳光并不毒,但还是内心紧张地有汗水不住往下流,清凉的天气中,他这样的状态很狼狈。站了一阵儿,腿有些酸困,就开始绕着树干转悠,他不想坐到房前的台阶上,怕弄脏了自己崭新的衣裤;再者心急的他也安静不下来,眼巴巴地盼着伊协的人快些来上班。
区宗教局和伊协的人来上班了,一下子整个小院就人来人往起来,老虎径自跟在伊协秘书长后面进了办公室。他迫不及待地问:“您打发人去找俺了,是俺的口唤到了吗?”
秘书长也是一脸的喜相,说:“祝贺你,我们穆斯林都祈盼得到安拉的喜悦,您的口唤到了。”
老虎听到这句话,只说了三个字:“托靠主——”眼眶里一下子就盈满了泪,喉结激动地翻滚着,竟然哽咽地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秘书长给他倒了一杯水,说:“先喝口水平静一下,知感主给你的光荣吧!”
老虎激动地说不成话,又说了“托靠主——”三个字,索性什么也不说了,静静地坐在那里。
正说话间,进来一个哭哭啼啼的老妇人。老妇人诉说她的儿子和儿媳一起出了意外,孙子孙女都在上学,来找伊协帮助,看能否给点救济,不但生活成问题,两个孩子的学费都还没有着落。
秘书长说:“今儿是咋了,一上班就遇到你们两个哭鼻子抹泪的。”他劝解老妇人说:“伊协知道您家的事情了,肯定不会不管,生活上的事情,都给你那一坊的管委会说了,他们会帮助您的;孩子需要学费的时候,咱伊协也已经研究了,给你想办法解决,妥了吧。”
老妇人好像还有不想走的意思,秘书长只好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表格,让老虎带回去认真填写,并扳着指头交代,填好后带着身份证明、户口本和体检表,另外还有三万块钱的经费,交过来由宗教局去省里办朝觐的手续。
老虎手里拿住这份表格,心里的情绪马上就踏实了。他抹去眼角尚且挂着的泪水,从兜里摸出所有的钱,只留出五毛钱的车费,其余的都强塞给了老妇人。老妇人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懵了,瞟了一眼老虎头上戴着的礼拜帽,反应过来,捧着钱嘴里直叨叨:“为主的啊,看看咱这回回,天下回回是一家啊,没有为主的慈悯,没有咱伊协,叫俺一家人的日子咋过来!”
老虎跟秘书长道别,用一张报纸把表格包起来,起身匆匆地去了。
这一天,秀和素素前不错后都看到了老虎的眼泪,男人的眼泪啊,不像泪,像是雨滴子。
老虎出了区宗教局,先跑到平安的山货店里——秀在那里。他一进门就笑得摇头洒泪。秀和一家大小都给弄迷糊了。他说:“托靠主,我的口唤来了,我要去朝觐了。都要守主训啊,守住咱伊斯兰教的教规,分毫不差,主无处不在,在看着咱们!”然后坐在那里激动得长吁短叹。
秀问:“当下就要走吗?”
老虎说:“说不准,小家斋前肯定要动身。”
秀仰起脸想了想,说:“这才近斋月,小家斋还早着呢。”
老虎拿着手里的表格晃了晃说:“领导上安排得很紧嘞,到小家斋前也是紧着忙,才能坐飞机动身。”
谁见过坐飞机啊?秀和一家人茫然得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但都还是静静地分享着这份茫然的幸福。好大一会儿,秀才缓缓地说:“看你能的,咱爹去朝觐,是两条腿走着,最多骑个骆驼,你倒要坐飞机去了。去吧,去了叫为主的知道你的心意和辛勤,接受你朝觐的功修。也为咱一家做好都阿依,主啊!”
老虎说:“为主的意欲,顺其自然。”说着,亲亲孙子,抱抱孙女,站起来想走。秀叫住他嘱咐说:“开斋节还得回庙下过,给咱爹娘走坟。”回到家,老虎懊悔地对素素说:“我咋越想越后悔,当时就没有把你的名字也报上呢?”他是真心想叫素素跟他一起去的。他把自己拿回来的表格递给素素看,说:“我的口唤到了,可以去朝觐了。”
素素也是喜上眉梢,接过表格,揉着眼认真地看,可什么也看不清楚。赶快取来老花眼镜,手拽着老虎站在窗户下面看。看罢,素素说:“盼来盼去终于算盼到时候了,别说后悔,朝觐那是谁想去就能去的,那得需要多少钱啊!你能去,我高兴,你去就是我去了。”
第二天,素素陪老虎一起去医院体检,在医院挨门转,眨眨眼一个上午就过去了。剩下验血一项,验血前水米不能粘牙,只好等第二天再来。出了医院,老两口坐在大门外边的一家清真小吃摊上,一人要了一碗凉粉。老虎说爽口,就多吃了一碗,然后又一起去照相。照相馆中午也不下班,很多人排着队等,大多数都是学生和年轻人。往队里一站,老虎就想到要和素素照张合影相,结婚快一辈子了,除了结婚后照过一张合影,再也没有了能照的机会,现在顺势就能照,该再照一张挂在家里。他小着声跟素素说了,素素的老脸上一下子挂起红,说:“人太多了,再挑日子吧。”
老虎说:“再挑日子来人就不多了?听我的。”
两个人在照相馆外面排上队,一直慢慢地挪到照相馆里面,要不是为了填表的大事儿,还真没有耐心排下去。在一个收银台前开票,开票的小姑娘问照几寸的?
老虎说:“我的一寸免冠照一张,我们俩的合影照站着一张,坐着一张,大一点。”
小姑娘问:“一张一寸,两张四寸。快照慢照?”
老虎和素素迷瞪了,相互看了一眼,也没有明白小姑娘说的意思。老虎说:“啥意思?”
小姑娘手中的笔敲着桌子上的玻璃说:“快照两天,慢照五天;快照加收五块。”
老虎不敢含糊,说:“快照。”交了钱开出一张票。
交了钱还得等,但可以坐在一边看着摄影师给别人照。素素看边上有个穿衣镜,镜子边有根绳儿上吊着把梳子,不由自主地就站到镜子前去梳拢头发。照相馆的摄影师忙得不可开交,挨到老虎,就朝他做个手势,示意快坐。老虎整着自己的衬衣领子坐在摄影机前,摄影师用手指挥着他调整好姿势,“咔嚓”就好了。老虎招手叫素素,素素扭捏地走到了灯光里,摄影师示意他们两个站好,开始调整灯光。拍好一张站着的合影,摄影师再次调整了灯光,又拍了一张坐姿的。走出照相馆的时候,素素说:“被拿捏得出了一身汗。”不过脸上的表情还是很幸福的。
三天后的上午,老虎在前边走着,手里拿着所有的手续,素素在后面挎了个黄挎包,包里装着鼓囊囊的三万块钱,两个人一起去了区宗教局。到了大门口,走在前面的老虎突然收住脚说:“我想起解放时候,咱俩出城送情报,那时候的心情跟现在差不多,紧张。”
素素迟疑一下,笑着白了他一眼,说道:“我说这是啥感觉呢,担惊受怕的事情都让我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