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斋的第一天,来东关清真寺礼拜的穆斯林比平日多了许多,满院子洁白的礼拜帽衬托出别样的肃穆和庄严。阿訇在晌礼之后讲了几句简短的话。阿訇说:“多斯蒂们,我们身边就要有一位新哈吉去完成朝觐的主命,我们该为他而高兴,该为他而骄傲,并希望他在圣地能为我们中国的穆斯林做好都阿依,使我们的社会平安,教门团结,家庭和睦。他就是我们每一位穆斯林兄弟都要敬重的马老虎。”
阿訇把老虎拉近自己身边,用经文向他道贺并鼓励他,然后紧紧地拥抱了他。那一刻老虎的眼角湿润了,泪珠子掉在了阿訇的肩头,滴湿了一大片。一院子的多斯蒂都鼓起掌来。当老虎和一个个的多斯蒂行抓手礼的时候,大家纷纷围上来和他行礼问候。这是老虎一生中最为激动的时刻,他在喜极而泣的抽噎中领受着多斯蒂们的祝福和礼赞!
平日里,老虎总是做完礼拜就从寺里回家。斋月间,进寺礼拜的人多起来,许多知道老虎要去朝觐的人都很羡慕,见到他都是面带着微笑亲切地问候,也都乐意陪伴他在寺里停留,听阿訇讲朝觐所要经历和注意的事儿,一张张专注而又闪现着伊玛尼光彩的脸上都带着因为他而有的喜悦。这让老虎很感动,觉得自己的朝觐不仅是自己的朝功,而是身边所有穆斯林的。
有几位曾朝觐过的老哈吉还专程来东关清真寺做礼拜,为的就是找到老虎给他讲自己朝觐的体会和感悟。阿訇顺水推舟,把这些热心的多斯蒂让到经堂里,泡上清香的茶水,大家一起探讨对主的知感和学习《古兰经》的心得体会,其乐融融。
老虎说:“知感主,如果我一个人独来独往而不和多斯蒂亲近,多斯蒂对我敬而远之,那不是伊斯兰所提倡的,如那样我便是一个可悲的人,还谈何朝觐!”
一天,面对着许多的多斯蒂,阿訇鼓励老虎谈谈自己对学习《古兰经》的体会。老虎说:“从小就背经书,到如今,快一辈子了,都没有离开过经书。从当年跑老日到当兵打仗再到当干部,到后来还坐位当阿訇,直至受迫害四处流浪,啥时候我的怀里都揣着经书。《古兰经》博大精深啊,我看了一辈子,也不敢说把安拉的教义全领会透彻了,但我至少在学习中琢磨出了这样一个道理:学经是需要阿訇教的,知感经书的义理却是要靠自己。譬如说,阿訇告诉我,先知穆圣曾在希拉山洞,祈祷真主为他指一条正路。一天夜里,他在山洞冥想,突然听见一个宏大的声音说,‘披大衣的人哪,起来去警告世人吧!’从此,穆圣成为了主的使者。我想知道穆圣穿的那件大衣是什么样子?阿訇告诉我,大衣就像棉袍一样。当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另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没有见到过棉袍,我就告诉他,跟你的棉衣一样;当这个人再把这个故事讲给另外的一个人的时候,又把棉衣比方成了衣服。这样,原来所说的大衣就变成了最后的衣服。虽然大衣也是衣服,可在人们口口相传的知感中已经不是了原来的样子。我觉得作为一个正信的穆斯林,不仅单单会听阿訇讲经,还要亲自捧起《古兰经》来边读边学。既然我们的《古兰经》是那么十全十美的一本书,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在听过阿訇的讲解后,再自己拿起书来学呢?我认为只有自己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的心知感到了,才能不走样地体验和顺从主的意志,不是一知半解地去理解主的教义和知感主的启示。”
开斋节的前一天,老虎提前去清真寺交了麦子钱,出散了乜贴,就赶紧带着平安去长途汽车站,一起坐车回往庙下。他们要赶到庙下参加第二天的开斋节,给安葬在那里的父母走坟。
长途客车永远是拥挤不堪,座位上和地板上都坐着人,还有站在夹道上没有办法坐下的。车在路上像老牛上坡一样地粗喘着晃晃荡荡,穿村过店还要不断有人上上下下,直到天色昏暗的时候才在庙下街停下来。老虎在洛阳城里待了这数年,猛然间再站到庙下的土地上,觉得自己像刚刚发现一般,原来这里是那样的低矮和破旧。他们爷俩穿行在曲折的街道上,路边不时传来狗们漫不经心地吠声,街道边的暗影处会蹲着几个人,捧着碗照在脸上吃饭。有孩子们还在街道边摸着黑玩游戏,投入地忘记了饥饿,更不在意从身边走过的人。
老虎带着平安先到了哥哥长山家,哥哥家已经事先备下了饭,一家人正等着他们的到来,都还没有动筷子。兄弟之间也没有什么客气话,进屋里拉亮电灯泡,就坐下开始吃饭。嫂子很热情,无语地进进出出,给他们盛饭端菜,然后站在一边等他们吃。哥哥家也是一大家子人了,孩子一大堆,孙子孙女的更是一大群,知道他们回来了,已经分锅另灶的孩子们也都从自己的家里凑过来。老虎很高兴,说:“爹娘看见该是多高兴啊,瞧瞧咱这一大家子人,明天走坟都跪坟前去。”
嫂子试探着说:“你回来前,你哥哥还愁眉不展呢,家大口多,寺里的麦子钱和乜贴刚刚凑够,翻盖大殿还要捐钱,虽说是随心乜帖,可咱家是在寺里住了几十年啊!”
长山正小口地吃着饭,突然就改大口呼噜起来,吃饭的声音十分地响亮,好像要盖过婆娘的话头。老虎意识到了哥哥的羞惭,等嫂子的一声叹息落下,才开口说:“嫂子别说了,我在外游荡多年,家里家外的还不都是哥哥在照应。再说了,秀一个女人拉扯着孩子也不是没有在寺里遮风避雨,现在我的日子好过,咱都帮衬着,麦子钱和乜贴我按咱一大家的人头带回来了,翻盖大殿该捐的,我也都出。”
老虎说出这话,看到哥哥和嫂子也都是暗暗地出了口长气,就趁势抬高了腔调告诉长山说:“哥哥您听说了吗,主的口唤到了,我要去麦加朝觐。开斋节后到省里参加学习,小家斋前就坐飞机动身。”
长山和婆娘都很吃惊,一时间,整个屋子都像是被他的话语给惊傻了!长山轻轻地问了一声:“你这多年是弄了点啥,又是回来盖房子,又是坐飞机朝觐,把银行搬到家里了?”
老虎说:“哪有那样的本事啊,盖房子的钱是公家给我补发的工资,其他的钱都是穷熬出来的。”
长山不太满意老虎的回答,扬着下巴示意说:“咱一家人都穷,你不叫他们跟你学学是咋熬的?”
老虎尴尬地咧着嘴笑了,点着头说:“会的,我也就是风里雨里滚爬着做点生意,还不都是为了朝觐嘛。”
长山说:“朝觐是大事,该去给长辈人都通个气,吃了饭我陪你一起去串串,叫他们也知道知道。”
晚饭后长山就和老虎一起出去了,先去了孙老大家,虽然孙老大人无常了,但长门首户还是顶着。然后是孙老二家,孙老三家,孙老四家……孙老八还在床上躺着,脑子清楚,只是耳朵已经聋得什么都听不见了。看见坐在床边上的老虎,拉着手起劲地问这问那。老虎告诉他要去朝觐,一连声说了几遍,几乎就要对着他的耳朵眼说了,他才明白。问老虎:“今年也六十出头了吧,那么远的路,还能走动啊?”
老虎比画着告诉他:“不走路了,坐飞机。”用手向天上示意。
孙老八说,年轻时候自己做生意到西地,就有心去,还不都是赶在大雪封山的季节。真硬下心,两年也打个来回。到现在还能去吗?眼看着离无常不远了啊!说着说着,眼泪鼻涕的哭起来。
老虎又去小花家转了一趟,小花一直跟他最亲近,偏是现在只把小花留在庙下了。小花送他出来的时候,在大门口,他悄悄地把一卷子钱塞到了小花手里。当夜和平安住在新房子里,嗅着木头上散发出满屋的清香气息,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对睡在身边的平安说:“给你姐姐也得盖一所新房子嘞,小花跟着我当闺女,没有能叫孩子享到福啊!”
平安说:“您咋想就咋办吧,俺没有意见。”
老虎长叹说:“当老人的心病啊!”
天东边露白的时候,窗户纸上已经有了亮色,清真寺里的大喇叭里响起伊玛目呼唤上拜的声音。老虎起了床,叫平安去井里提了桶水,简单的洗了一把脸,就赶着去寺里洗大净了。
新坐位的阿訇还不认识老虎,但知道他是庙下街回民中有名望的人。老虎进寺见阿訇就站在大殿前的台阶上,伸着手先抢几步上前问候阿訇,又接着说:“我叫马老虎,咱这一坊的老户。”
阿訇跟老虎行了抓手礼,回了礼,说:“知道知道,您是前辈师傅啊。”
老虎也不好解释什么,跟阿訇客套了几句,就赶紧去洗大净。他知道今天洗大净的人多,都正陆陆续续地来,要不了多大一会,老老少少的男性穆斯林们,就会在整个院子里拥挤得排成长队。
老虎洗过大净,在曙色中跟在阿訇后面进大殿行了晨礼拜,就一起到阿訇住的房子里去坐。这是他父亲生前一直住着的房子,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桌子椅子还都是原来父亲坐过多年的,油漆已经被蹭磨的褪去了光泽。桌子上摆放着几本教门的经典书籍,也都是陈旧的连封皮都是粘贴上去的。这房间里的气氛老虎也很熟悉,这本是他在高山那坊回民中座位的写照。他突然生出几分恐惧来——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传承教门和礼拜真主的地方竟然都是这样的简陋不堪,丝毫没有一点庄严肃穆的布置和干净整洁的环境!
这时候,阿訇端来一杯子蜂蜜水放在他面前,小声地对他抱怨说:“这里太穷了,麦子钱和乜贴还不够寺里烧水的煤钱和日常开销,塔布都坏了,也没有钱请木匠来修理,都是凑合着!”
老虎四下里看了看,的确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墙皮已经成了烟熏火燎后的老色,连遗留的痕迹都没有再重新粉刷一次。他很理解阿訇的心情,但还是说:“是啊,可哪一坊回民又很富裕呢?前几年,连这清真寺的礼拜都是不被允许的,比起来那时候,强多了啊!”他撇开这个话题,告诉阿訇说:“俺马上就要去朝觐了,阿訇有什么嘱托的吗?”
阿訇吃惊地上下打量了老虎一番,说:“您就要成为尊敬的哈吉了,这是多么大的恩典呀,代咱这一坊回民向为主的做都阿依,使咱们都过上好日子吧!”
等待上拜的穆斯林们熙熙攘攘站了满满一院子,摆开了两张桌子上面铺着红纸,几个人坐在那里。有收钱的,有登记的,写下一个人名,高声朗读一次,某某某——麦子钱——,出散乜提——。老虎叫平安进来,从兜里掏出钱来交给平安,交代他把全家的麦子钱交了,乜提钱交五百。平安去了,马上院子里就响起十分高亢的朗读声:“马长山和马老虎两家户头,一口人麦子钱一块,出散乜贴五百块!”院子里有了惊叹的反应声。老虎对阿訇说:“俺家在这个院子里住了多少年,如果有多余的钱,真想把整个院子都翻新一遍。”
平安身边围的人密密匝匝明显得多,你一句我一句地都在打听他在洛阳的生意。而那些年长的穆斯林们则在这时候进到阿訇的房子里,都来看望老虎。老虎要去朝觐的消息已经在回民中间传开了,这是一坊回民中能听到的最大的最惊人的消息了,况且一下子能出散五百块的乜提!大家背后还在议论,这还是那个半辈子没有过上一天正经日子的老虎吗?可谁能想到昔日那个备受奚落的老虎如今成了最受尊敬的人啊!
上拜的时候,天东边的太阳已经温温弱弱地斜照在大殿的窗子上。阿訇庄重地先走进大殿,年长者随在阿訇后面鱼贯而入,其他的人也都开始晃动着身子向台阶前靠近。有人站在台阶上招呼大家把鞋子放在台阶下,说不能弄脏了大殿里新铺的席子。
大殿里的礼拜开始前,阿訇先振作情绪作了一番关于教门的演讲,然后十分欣喜地告诉大家老虎要去朝觐的消息,还提议,要为老虎的朝觐多礼两拜祈求福利的拜功。
礼拜开始了,这是一年之中斋月过后的第一天,也是伊斯兰最为重要的一个节日。穆斯林们这一天要举行一年中最为重要的仪式,所有的人都整齐肃静地站立在大殿里,在伊玛目洪亮的诵经声中开始了庄严的礼拜。
礼拜毕,人们开始乱纷纷地走出大殿,站在院子里都没有离去,下面的走坟就要开始了。有人把阿訇的坐垫子拿了出来,几个乡老簇拥着阿訇也开始起身。就在走出清真寺大门的时候,有人发现孙老八被几个儿媳用架子车拉到了清真寺外面,霸气地挡在清真寺正门口。
孙老八招手叫阿訇和几个乡老过去。所有人都像发现了稀罕似的看,这个被称为八大,也被称为八爷,也已经称为八老爷的人是想干什么呀?孙老八说话有些少气无力了,但他的话还是被人大声地传出来:
“八大说了,今年走坟先走马老虎家的,不能辱没了哈吉的名分!”
众人都拿眼找马老虎,老虎赶快挤过去,一连声叫着“八大”,站在孙老八的架子车前。老虎说:“八大,多少年的老规矩了,先走孙家老坟吧,老辈人都在那儿葬着嘞。”
孙老八哆嗦着举着右手食指,含混不清地说:“今年改改规矩,咱一坊回民的都阿依,都指望你捎给为主的呀!”
这天的傍晚,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天西边最后的一抹晚霞已经弥散成了暗黄色。老虎还在村外土岗子上徘徊着,这也许是他去朝觐前,心情最平静的时候。不远处的村子里袅袅的炊烟在升起来,一家一家的房顶,组成了一大片不规则的几何图案。街道上有孩子们在奔跑,男人们挑着水桶聚拢到井台边在排着队打水。夜幕的降临在慢慢地掩去这个村落的破破烂烂,四野里淡淡浮起的雾霭也开始包围着村子,现出一幅水墨画一样的朦胧。他就那样站着,背佝偻了,眼也花了,眼前浮现着自己在这里曾经历的一幕一幕,恍惚间觉得只是在这里那么一站,竟然从孩童站成了老人,岁月是多么的恐怖啊!从早晨的阳光明媚到黯淡的黄昏竟是这样地匆匆,像是午间困乏时打的一个盹,这又是多么的令人惆怅啊!开阔的土岗子上有阵阵的微风吹过,带来的凉意激得他直打惊颤。他收紧肩胛,觉得心都收缩成了一团。想深呼吸一口熟悉的带着庄稼腐朽味道的土腥气息,一张嘴,鼻腔却酸痒地冲出一串喷嚏,呛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模糊了的村子里传出了女人们亮着嗓子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叫声,他开始环顾四周,深秋的田野里光光的不见了生气,附近的地里已经看不到一个庄稼人的影子。土岗子上随处都是放羊人踩出的小路,他顺着一拉溜乌黑的羊屎蛋儿,小碎步朝村子里走去。他还指望借着这个夜晚,向这一坊的回民们挨门挨户一家一家地去告别呢!
马老虎是第二天离开庙下街的。临走前,有许多的人给他送来了开斋节炸下的油香和馓子,还要送他去车站。他让平安带着乡亲们送的礼物先到车站等他,婉拒了送行的人,自己一个人又到清真寺和阿訇道了个别,才背着手往车站走。
车站在二里长街的最西端,老虎快走到车站的时候,他听到了清真寺的大喇叭里远远地传来伊玛目呼唤教民上拜的声音,不觉就流出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