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礼拜的时候,老虎总默默地念叨:朝觐的费用我已经存到银行里了,主啊,您的口唤快点到吧!
他开始满有信心地出入宗教局,有事没事到那里坐坐,感觉坐在那里就能离朝觐的日子近一点。但这一年他没有成行,伊斯兰协会的负责人告诉他:“不是想去就能去的,你的口唤还没有到,等等吧。”
他说:“那就等吧,我知道你们会有安排,不过为主地对我肯定会有口唤的。”
有一天他碰巧听到一句话,说去朝觐是有名额的,就陡添了一层心病。他生怕那个名额挨不到自己的头上,到处去打听名额的事,连做梦都是追赶着飘在空中的一张朝觐要填写的表格。他想:得想想办法,老等着可不是一回事儿。
人心中有了事儿,就会茶饭不思。一天夜里恍恍惚惚地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人似是而非,但他最后才判断出是杨平老师。杨平老师一会儿是个可以和他交心换肺的男人,一会儿又是个对他关怀备至的女人,微笑着也不说话,那么贴心地在他的周围忙来忙去。他愁眉不展地对杨平说,主的口唤未到,说着说着伤心地哭起来。杨平温存地抱住了他的头,给他擦泪,好像在暗示他,这事儿并不算什么,转身就消失了。
他从梦中醒来,一个人坐在床上回忆梦中的细节,可再多的细节一点也记不起来。被惊醒的素素问他怎么了?他说:“想着榜目达,起早了。”心里却在悄悄地念叨:知感主,这也许是我该去找的人。
不找杨平他还能找谁呢?他知道程部长几个月前离休了,杨平也应该快要离休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帮忙?打电话问,又怕说不清楚,他决定还是尽早去郑州一趟。
感觉,在很多时候就是那么的敏感,就是那么的奇妙,在你被某种情绪笼罩着的时候,也就会突然地出现一个人,或者发生一件事情,让你对自己感觉更加的深信不疑!
老虎准备去找杨平,杨平却来了,准确地说,杨平是找老虎来的。杨平坐着一辆崭新的吉普车直接就找到了学校。已经头发花白,却依然风韵不减的杨平,带着一脸轻松的笑容,紧紧抓住老虎的手不停地摇啊摇,说:“咱都老了啊。”
当时,很意外的老虎也激动得两眼噙着泪花,直感告诉她,杨平再次进入自己的生活,肯定是带来了真主对自己新的考验和赐予。他也紧紧握着杨平的手说:“前定呀!正想去见老师,老师就来了!”
杨平说:“我要离休了啊,你知道吗?我们都老了,老得只剩下回忆了,夜夜睡不着觉,想以前的事儿,想我一生的亏欠。”
老虎说:“你亏欠谁呀,革命一辈子了,该休息就休息吧,哪像我,还没有离休,就开始整天冒充离休干部了。”
杨平说:“我也说想休息啊,可休息是什么呢?干了一辈子革命,倒不知道什么是休息了!种花养草是休息吧,可弄不了那东西,低头是回忆,抬头是回忆,回忆都成了糨糊,整个脑子都被糊上了。”
老虎想接话茬,可还不知道该接什么,杨平就又絮叨上了。她说:“老虎啊,我掐着指头算了一下,能算上我救命恩人的人,还只有你和孙老八,那个八哥。我这次就是看你们来了,我不记着你们的恩情,那就是忘本。孙老八还在吗,我那个恩人?”
老虎这才插上话,说:“去年开斋节我跟八大一起吃饭了,人瘫在床上,扶着才能下地,可这也是一年多没见了。”
杨平不容争辩地说:“咱们一起去看看老人家,万一去晚见不着,是我一辈子的罪!”杨平叫司机给老虎一床军用毛毯和一件军大衣,还留一套要给孙老八。
老虎不明白杨平为什么这样火急火燎般,跟素素交流着眼神,让杨平先到家里坐。杨平勉强坐下,就说起了自己做的一个梦,说是自己要死了,可还欠着人的账,让她死不了也活不成,万分地难受,醒来却是大汗淋漓,心慌气短。杨平说她是个无神论者,革命就是她心中的神,可咋一该离休,感觉心里空洞地什么也没有了,没着没落的迷茫。
老虎明白了,搔着稀疏的头发笑着说:“明白了,俺心里有个真主,您现在是六神无主了。走吧,说走就走,八大已经是卧床不起了,那年纪,去晚了还真怕会无常。”
老虎跟着杨平回庙下,安静地坐在吉普车上,不住地瞅着窗户外那一滑而过的风景,心里跟杨平一样,也陷入了深深的回忆。杨平对这条路不陌生,这是她当年徒步走过很多次的一条路,曾经的意外和凶险像是符号一样固定在脑子里。吉普车一路走走停停,对自己印象中曾经歇脚的地方,藏情报的地方,经历风险的地方,杨平都要亲自下车去感慨一番。到了那架长长的大坡前,杨平更是执意要亲自走下坡去。她指着老虎对司机说:“当年要不是在这面坡下被他发现,我这条命怕是早去见马克思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这面坡是我的救命坡呀!”
他们在这面坡下盘桓了很长时间,杨平和老虎一起回忆了当年那紧张危急的一幕幕情景。回味起当年孙老八的精干和英武,杨平越觉得自己这一趟行程十分必要。她说:“我们革命者不能忘记了曾经救过我们命的人民,他们为革命做出了贡献,从他们身上,我们才能明白老百姓对革命者的鱼水之恩啊!”
车再上路,杨平不住地催促司机,怕万一到庙下见不着嘴里念叨着的孙老八——当年的八哥!老虎实际上也担心,离开庙下很长时间了,没有机会回去看看,也不知道八大会是个什么样子?人老了,很难说哪一会儿就吃不着粮饭了!
到了庙下,杨平坚持不再坐车,说想走在街道上看看。她和老虎走在变化不大的街道上,车就在后面慢慢地跟着,很扎眼。在供销社里买了白糖和鸡蛋带着,老虎引着杨平往东寨的回民窝里走。
杨平在大街上左瞧右看地走着,与老虎的平静相比,显得有些兴奋和陌生,她已经离开这里很长时间了。刚开始是有人新奇地跟老虎打招呼,走着走着扭回头一看,吉普车后面跟着满街好看热闹的人。往前越走跟着的人越多,竟是浩浩荡荡地挤满了一条大街。老虎不能不站下脚步,很尴尬地左右喊叫:“乡亲们,咱这是干啥呀?”
有人回问:“你不是马老虎嘛,屁股后跟着吉普车,你这是弄啥嘞?”
老虎说:“乡亲们,我这是陪老领导来看俺八大——孙老八嘞。”
跟着的人七嘴八舌起哄:“那俺也是去看孙老八嘞。”
老虎难为地看看杨平。杨平坦然一笑,清清嗓子大声地对一街两行的老百姓们喊道:“庙下街的乡亲们,你们年老一点的还能认出我吗?我也老了啊,呵呵呵,我就是解放前在咱们庙下完小教书的女教师杨平。我是吃着咱们庙下的水干革命的,这里是我的老根据地呀。解放后一直忙于工作,晚来看咱们庙下的乡亲了,我在这里给大家鞠一躬。”说着,当真转圈对着大家鞠了几个躬。又说道:“这次来是看望我的救命恩人孙老八老先生,他是革命事业的好朋友,对革命是有功的,请大家谅解我不能一家一家地去看望你们了。”
一路走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走到孙老八家的大门里,一街人已经是水泄不通。院子里的动静让老虎放心了,他的八大还在着呀!他看见孙老八已经闻讯迎到了院子里,八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坚硬地站在那里。看见他们,咧着已经掉光了牙的嘴无声地笑。
杨平蹙着眉不敢相信眼前老得不成样子的老人,就是当年那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她双手小心地抓住孙老八的手,问道:“您就是当年的八哥吗?我是您救过命的杨平,完小的教师啊!”
孙老八嘴唇哆嗦着说不出成句的话,但能看出他很激动,想起了当年那个眉清目秀的干练女老师。他无声地哭了,为被有人记着他而来看他,为生命的仓促而慨然地哭了,像个小孩子!
老虎知道:现在的八大已经跟杨平说不成什么,干瘪的生命里挤不出几句明白话了!但他还是愿意杨平跟八大坐着,至少这是给八大最后空乏的日子平添一丝不平淡的内容,让八大这条生命的小溪在面临最后的干涸时刻,再获得一份滋润和意义!
没有多少话说的孙老八和杨平相对坐着,像一个木桩前放着一朵已经干枯的花,他们的眼前肯定浮现出当年的那一幕,相互都沉浸着,尽力去捕捉旧日那一点点的亮光。老虎心里暗叹:没有当年的八大还能有现在的杨平吗?八大的一念,让杨平有了完整的一生;八大的生命也许并没有因为这一念而不堪,但杨平的这一生却是因为有了八大的这一念而继续光彩熠熠。人啊,不论是善念还是恶念,一闪念的短暂是多么的重要啊!
他突然感到很惭愧,此时此刻坐在庙下的这块土地上,坐在庙下人的眼睛里,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赧和压力。他想到秀,觉得后背上像是有针扎,他开始拿眼角的余光朝人群中瞟。他不希望看见秀会出现在这里,但秀就站在那里,一边胳膊上挎的是孙子,一边手拉扯的是孙女,平静而安详地站在那里,像是挑衅着远在洛阳城里的素素,让老虎看。
他不能不过去了,特别是小孙女的眼神,看着他都泪汪汪地。他走过去,远远地就伸着手要去抚摸小孙女的头,就在他的手放到小孙女的发际上时,小孙女扭身躲到了秀的身后,紧紧地拽着秀的裤腿。
他只好从秀的胳膊弯里接过来孙子抱着,亲亲通红的小脸蛋,轻声说:“小乖乖,想爷爷了吧。先跟您奶奶回家去,打上荷包蛋,爷爷一会儿跟客人一起回去吃。”
他的后半截儿话是说给秀听的,他不知道这时候该怎样对秀张口,就只好这样含糊过去了。
秀听出来他要回去,微微一笑,放心地扯着一个抱着一个,转身穿过人群先走了。
当老虎带着疑惑的杨平走进家门的时候,惊得杨平瞪大了眼一时竟回不过神儿。精明的秀表现得分外殷勤,低眉顺眼地在老虎脸前晃来晃去,把夫妻间对着外人本该掖掖藏藏的亲近,弄得显山露水。当杨平实在憋不住的时候,悄声问垂着头躲避她眼神的老虎:“这是又一个家吗?你真有本事呀!”
老虎尴尬地点着头,说:“有些内情您不知道,我也是一言难尽啊,多亏了这两个女人都识大体,要不然我还真是骑虎难下。”
没有等老虎解释,一直在旁边察言观色的秀,立马就哭鼻子抹泪地向杨平诉说起来。让老虎感到安慰的是秀尽在说他的难处,为他开脱。秀说老虎怎样救下她母子,怎样有了这个家,怎样度过了风风雨雨,而现在城里的素素是怎样地好。感动得杨平拽着秀的手直夸赞:“多好的女人啊!虽然这都怪不得老虎,怪那个战乱年代的阴差阳错,但你老虎有责任,有责任不让她们再受苦。”
老虎点着头,嘴里一连串地是是是。秀在此时恰到好处地对老虎提出了要求,这要求看似是提给老虎,实际上也是变相的提给杨平看。
秀说:“俺的日子就这样了,可孩子们还得往前奔吧,你把小草、小叶带到城里了,可把平安一家子都撇在家里,让没结婚的闺女吃稠的,结了婚的男娃子窝在这农村喝稀的。俗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就算平安不是你亲生的,可孩子不也是一声一声叫着爹跟你长大的呀,生下的儿孙哪个不姓你的马?”
老虎拿眼去找瞟秀,相信秀是早就有了这想法,但不高兴她对着杨平无遮无拦地提出来。他埋怨秀说:“你以为去洛阳就那么简单呀,那叫农转非,多少人都在抢那几个指标,以后再说吧。”实际老虎已经有些想法了,他想让平安去洛阳城里做生意,跟刘三一道经管生意上的事情。
秀抢白他道:“你是怕有人不高兴吧?都是你的孩子,你忍心带走两个撇下一群啊,我情愿叫孙子孙女都问她叫奶奶。”
老虎沉默了,杨平却不由得笑起来。她说:“老虎啊,面对敌人你是个英雄,面对亲人却束手无策了吧。”
秀得到了杨平话语中的怂恿,更是手拿过一个小凳子坐下来,准备不依不饶地掏出老虎一句话。老虎挥着手赶紧抖包袱,说:“平安的事情我考虑好了,让他过几天就去洛阳,我给他开个门脸儿做生意,想去一家都去。”
回去的路上,当吉普车开始在长长的大陡坡前发出吃力的轰鸣时,他的眼前再次浮现出自己和杨平在这里邂逅的一幕——那个被捆绑在车上绝望的杨平老师,在看到当年的他后,眼神中迸发出的那种激亢的挣扎和呼喊,在他的人生中是多么的深刻和清晰啊!
他指着这面坡感叹着对杨平说:“这都是前定啊,当初您在这里喊叫出我名字的时候,就已经注定我当不了一个安分的海里凡了。您出现在我生命里之前,我的生命是属于真主的。有了您的那一声呼唤,生命的一半留给了教门,另一半随着您给了革命。坎坎坷坷这么多年,等我安下心来想专心地侍奉真主,人生也已经仓促地走到了今天!”
杨平十分温暖地说:“这面坡对我很重要。”
老虎感慨道:“现在,您又在我的生命中出现了,还又回到了这架坡前,这是真主的启示!我在这里由您的召唤走出了教门,我还要在这里走回教门,您得成全我成为一个哈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