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年节还有一个月,老虎跟刘三进山收了一拖拉机的山货,有核桃、木耳和毛栗子,在一家小旅社租间房子,由刘三住下守着。白天老虎没有敢回家,到了夜里摸黑儿进门,吓了素素一跳。小草的眼珠子都快要跳出来了,惊叫着问:“爸,你这是咋啦?”
老虎面带笑容地安慰她们说:“吃的好喝的好,俺好好的,就是有点儿邋遢吧。”
娘俩赶紧给老虎弄热水让他洗漱一番,安置他上床睡下,连夜给他洗衣缝补。睡了一觉的老虎在舒适暖和的被窝中醒来,看见素素还坐在火炉前,火炉上烘烤着他拆洗成一片一片的棉衣。素素正往已经烤干的衣片里面一絮一絮地续棉花,看样子是要连夜一针一线地缝好,让他明天能暖暖和和地穿在身上。他探着头看着坐在灯晕里的素素,不由得就有感动的泪水湿润了眼角,说:“素素,跟着你俺有福气嘞,你对俺比对你自己都好啊!”
素素戴着老花镜,手下不停地忙碌着,看见他醒了,莞尔一笑说:“你对秀也是这样说吧?你就是喜欢卖嘴,对你再好,能挣来你听一回话?俺看出来了,谁跟着你,谁得担惊受怕!”
虽然素素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当她第二天被老虎拉到旅店的时候,眉头还是一下子就拧成了麻花,十分为难地说:“弄这么多呀!”
刘三讨好地说:“婶子,这不算多,别人一年能拉十几车,咱这才是第一车。”
素素白了老虎一眼,埋怨地叹息着说:“找罪受!”
素素在老虎的求告下,开始端着脸在心里拨拉起自己的熟人和学生们,盘算着谁是能帮忙的人。这时候的洛阳城里已经有了到处穿行的三轮车,老虎花钱租下一辆,拉着素素坐在三轮车上,开始满城地跑,出这个大门进那个大门,奉着笑脸奔走在熟人间。每见一个人出来,素素都会有情绪波动,摆着脸不愿意搭理低声下气的老虎。一天下来,她都近乎崩溃了,说:“我这脸都不是脸了呀!”
老虎哄着她说:“咱也不是来找他们抢钱,愿打愿挨的事。”
素素抢白他说:“愿打愿挨,你还拉我去?”
老虎讪笑,说:“俺哪有你面子大啊,那么多的熟人、学生。”
素素说:“这不就是啊,还是蹭我这一张老脸,我的面子都让你糟践尽了,以后见谁都得矮三分!”
老虎反驳素素说:“想开点,别老抱着个死脑筋,那面子不用就不叫面子。你知道人家都小看你呀,要咱的货肯定是高看你,说不定背后还夸你老有所为呢。”
素素剜他一眼说:“上你这贼船!”
老虎恬着脸笑,说:“你不上咋行嘞,那一堆山货咱一家能吃完呀。”
几天奔走下来,素素还真把山货给推出去了。临近元旦和春节了,许多单位都会发年货,也就是赶的这节令。可只卖掉这一拖拉机的山货,老虎很不甘心。刘三也在不住地鼓动,俩人连一刻都没有停,就又进山了。临走前老虎劝愁眉不展的素素,“你可不敢松劲儿。”
素素说:“不怕天寒地冻伤身子,你就去吧,可别指望我。”
老虎知道,只要拉回来,素素肯定还会去努力,但他对自己也充满了信心,一拖拉机山货已经让他卖出了经验。
这次老虎一下子拉出山来三大车,连刘三都觉得他胆大。把货安置好,老虎先挑出上好的山货打成几个大包裹,自己亲自出征了。他很自信地对刘三说:“光指靠你婶子不中,我得亲自上阵,老将出马,一个顶俩。”
他有自己的想法,要蹭着老脸去找老领导。他一个挨着一个先送上山货,再说来意,话不多,一副苦相。老领导们莫名其妙,都是一个口气问他:“老虎,你的日子还很难过吗?”
老虎也不说虚的,说领导们也都是最后一班车了,再不找他们帮忙,就再也没有机会帮忙了。说自己就是急需要三万块钱,要去麦加朝觐嘞,跟着领导们给革命干了一辈子,最后还想让领导帮忙,完成他作为一个穆斯林最后的念想。
领导们都见识过老虎对教门的那一份赤诚,再者也真如老虎说的,到了年岁,是最后一班车了,谁都有恻隐之心,帮助这个虔诚的穆斯林信士完成夙愿,也算是一份战友情分吧!
领导们抓起电话就有效果,老虎趴在领导的办公桌边上,联系一个单位就记下一个单位。临了千恩万谢地说:“这一回可真是一口吃了个胖子!”
老虎的事业如日中天啊,光去关林市场上购买装山货的塑料袋子,就整整拉了一三轮车。一个单位的每一个人该分的山货都要装袋子,还要分出木耳、核桃、柿饼或者毛栗子,小的单位几十个人,大的单位上百个人,分出多少个袋子就得过多少次称。显然这些活不是老虎和刘三两个人能忙乎过来的,即使素素和小草搭把手也是无济于事。老虎只好从外面找来了十来个打零工的乡下人,由素素和小草照应着装袋子,老虎租车往各单位送。刘三的任务最艰巨,马不停蹄地返身回去购货,订出去的山货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总不能最后是自己放空炮吧!刘三也是开了大眼,他认为,有多少货他老虎叔都能销售出去。老虎也是给他打气,“孩子,能把山搬来都中,宁可剩下货,不敢没有货,叔的脸——”
老虎忙得焦头烂额,带动着所有的人也忙得连去趟厕所都是一溜小跑。老虎得个空就要给素素打气——盯着素素的脸,伏在她耳边说:“这才真是在忙钱,再提把劲儿就过去了。”
素素到这时候还敢再撂挑子呀,她知道撂挑子意味着什么,盯得比老虎还紧。她和小草一个人过磅,一个人记账,不能把品种搭配弄乱,更不能缺斤少两的在数量上出错,一点差错也许就得付出更多的辛苦和周折。
没明没夜地整整忙了一个多月,等彻底闲下来的时候,都不知道这一个多月是怎么熬过来的,疲沓的一家人坐在对面都不想多说话了!
素素无力地说:“忙着让别人过年,咱的年咋过啊,动都不想动,连一根菜毛也没有买。”
老虎歉笑着自嘲:“总不能吃钱吧,一块的当白馍吃,十块的当肉吃。”他叫小草骑自行车去找小叶,他相信他的闺女不会没心没肺到想不起这个家。
小草去了,却没有见到小叶。问了才知道,小叶早就放假回去了。小草回去跟老虎说:“俺姐可能回庙下街了。”
素素恓惶地起身去找菜篮子,要上街看看,面带着惨笑嘴里说:“就是小猫小狗,也是谁生谁养跟谁亲呀!”
老虎一脸歉疚地嘟囔着说:“这闺女,都是大人了,怎么一点事理也不懂啊,回庙下总得打个招呼不是?”说着抢过素素的菜篮子:“俺去瞅瞅,不信大街上任啥都没卖的。”
老虎前脚出去,小叶后脚就进家了,肩扛手提地拿了不老少的东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涨红着脸。对素素说,是娘让她从庙下捎来过年吃的,有粉条、白面、羊杂碎和两棵大白菜。
素素心里不顺畅,吊着脸去套间睡觉了,小草跟小叶咬耳朵,姊妹两个像是做了错事一样,轻手轻脚地里里外外忙碌起来。
老虎买了许多东西回来,素素还在床上躺着。他看见小叶,悄没声息地凑过去问:“是您娘让你回来过年的?”
小叶点点头,说:“娘说,这个妈人不赖,不能叫她心里难过。”
老虎赞赏地点着头说:“你娘心宽体谅人,知道顾大家呀,给你娘送钱了吗?”
小叶说:“给了。”
老虎把自己兜里的钱摸出来,塞到小叶手里,交代说:“等你妈起来,你交给她,就说是你节省下来的,你妈心软,哄她高兴。”
一闪过春节,刘三就赶来了。进门先塌肩弓背地憨笑着说:“我是缠上俺叔了。”不仅带来了山里的稀罕东西当礼物,还很会讨巧地给素素带了一张狗皮褥子。
素素说:“你们还要干呀?”
刘三说:“婶子,看着那大把的钱能往咱腰包里装,谁的手会停得住呀。”
老虎瞅着素素的脸色,对刘三说:“你以为你婶子稀罕那钱,在解放前,你婶子家可是开着大买卖的生意人,大把抓钱的事你婶子手不生。告诉你,抗美援朝的时候,你婶子一下子就捐出了一罐子大洋,那是啥出手,洛阳城里也没几个,家底不厚实能行吗?”老虎这是明显地给素素戴高帽子,想拉她上套。
谁见高帽子都想戴呀。素素不无得意地说:“你们这生意才算个啥,跟俺家过去的买卖比,还不知道得咬住牙再干多少年!”
刘三点头称是。老虎趁机说:“那咱就加劲儿干,我可不能叫你失望,再遇个抗美援朝什么的,想捐个款也拿不出钱。”
素素明白这是老虎在圈套她,索性就大方地说:“干吧,再开个门脸儿,要干生意,就不能没有门脸儿,咱家的老宅院也可以再收拾一下,当个存货的仓库。”
乡下分田到户的庄户人家都成了小财主,谁还愿意当牛做马的死出力,所以对牛的需求越来越旺盛。开春前老虎和刘三又抓住机会贩了两次牛,就着手开了个经营土特产的门市。门市由小草支应着,素素不愿意往门市里站,就在后面给小草帮忙。人们日常对这些土特产品的需求很大,生意开张就很不错,小草忙得是整天喊累,小小年纪,就知道腰酸腿疼。刘三跟老虎商量,恁大的城市,能多开两个店生意会做得更大,为什么不再多开两个门脸儿呢?两人一合计,就由刘三在城西开了一个店,把老婆孩子从老家接过来经管。
一年下来,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但钱赚得多了,人的精神头也足。腿脚停不下来,脸上洋溢着的笑也停不下来。两个人背地里坐着乐,刘三问老虎:“叔,钱多了您想干啥?”
老虎说:“心里没二事,就是朝觐,俺都去宗教局报了名。”
刘三继续问:“那朝觐回来呢?”
老虎说:“一年一朝觐。”
刘三说:“那一年一朝觐还花不完呢?”
老虎说:“帮俺们回民修几坊清真寺。”
刘三说:“那还花不完呢?”
老虎说:“出散乜提,回民也有许多穷人嘞。”
刘三说:“就没有想着盖个楼花雪片,给家里人留着。”
老虎说:“有吃有喝有个热热呵呵的窝,还图啥楼花雪片。”
刘三说:“叔真是斗过地主老财的人。”
老虎笑了,反问刘三说:“你呢,有了钱想干啥?”
刘三思忖着,先自沉浸在美妙的想象中,说:“先去北京、上海美美地耍,再去广州、深圳美美地耍,再去外国美美地耍,把家里盖的楼花雪片,都留给俺孩子。”
老虎问:“你啥也不信?”
刘三说:“俺信,俺信菩萨,信财神,信灶神,信门神,信耶稣,也信您的真主。俺是见啥信啥,是神就信,信神能得神助。”
老虎很不屑地笑笑说:“你呀——见神就磕头啊?”
刘三恭维地说:“叔啊,俺不知道俺信神的法儿对不对,可俺心里头明白,您老也是俺的神嘞!”
刘三的话让老虎歪着鼻子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