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主啊,您的恩典就像太阳和月亮,在不分昼夜地施予虔诚的信士们!”
这是老虎自己琢磨出来的一句话,是安慰自己,也是在体会这样的感觉。他在创作之余的静静思考中,常常会去回忆过去——自己那些曾经的波折、坎坷、忍耐和快乐都历历在目。安然恬淡的眼神里,能看出他已经不再是咀嚼着生活的原味不能自拔,而是在品味着生命的收获,感叹着生灵的奇妙和敬畏着造物主的赐予。过去的所作所为不能不使他相信,无论是幸福的陶醉,还是挫折的痛苦,抑或是生活的磨砺和生命的感悟,一切的一切都是真主的考验和赐予!他觉得真主就在一个地方,一个心能感受到的地方,在注视着每一个生灵。只要一个人的生命延续一天,真主的考验和赐予就会如影随形。他很想让自己能离真主更近些,他觉得自己写回回史诗无疑就是一种靠近真主的最实际的方式,这种靠近是为了得到更多的考验和赐予,能够积累更多的善功!每到此时,渴望朝觐的念头都会分外强烈地冒出来,折磨他的神经——我能贴近真主吗?能贴近穆圣的肌肤吗?圣地的一草一木不都是穆圣的肌肤曾经历的嘛!
真主还会给我什么样的考验和赐予呢?他在自问中,敏锐地意识到了考验和赐予原来已经降临,脑子里不但十分清晰地认定,而且坚信是那三万块钱的盘费。他开始暗暗地盘算,该怎样乐观地去接受这场考验和赐予,去搬掉这个三万块钱堆起的大山,去接近真主和穆圣。信士的信念总是带着一种十分纯洁的目的性和义无反顾的使命感!
在素素的印象里,已经快坐成一尊雕像的老虎,突然间开始朝外面跑,而且一跑起来,屁股就再也坐不下来了。她一下子感到不适应了,这个人是怎么了啊,要么不出门,要么出门了就见不着人影。
素素瞪起眼盘问老虎。老虎总是夸张地笑着说,只是出去闲转了,这么大的人了,会丢吗!素素根本不信他的话,哪有大早上出去,大黄昏回家的,上班也没有这样忙碌的!素素暗中多了个心眼,偷偷地跟在他的后面一探究竟。老虎的行为差点没有把素素的鼻子气歪,她发现他走街串巷地奔波在几个学校的门口吹糖人,货郎担子就寄存在一个熟人的小商店里。
素素当晚就给他摊牌,手指头戳在刚进门的老虎的鼻尖上,羞恼地说:“是缺吃还是少喝,谁让你不顾面子地走街串巷吹糖人,还不顾面子地专门朝学校门口摆?”
老虎知道是纸包不住火了,不解释,也不示弱,直冲冲地说:“丢啥人了?不偷不抢的,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今年每天我能赚到五块钱,明年要翻倍,我就不信我挣不够三万块盘缠钱。”
素素说:“缺钱也得慢慢地攒啊,你记住你是干部身份!”
老虎说:“干部怎么了,干部也不是今天才当上。”
他把素素噎得一口气没出顺畅,拍着胸膛直打嗝。
从此后,老虎再出去吹糖人,虽然还背藏着外人,但在素素面前已经是公开的秘密。素素也是无奈啊,她常拉着小草的手叹息:“他想把这样的日子过到哪一天呀!”
有一天,老虎回来欣喜地对素素说:“你不是不喜见我吹糖人嘛,以后不干了,让你满意。”
素素疑惑地说:“你真不干了?”
老虎摇着头说:“不干就是不干了,干也不行,城里的孩子们不喜欢玩糖人啊。”可他马上又诡秘地笑着告诉素素:“我又找到一个更赚钱的门路。”
素素诧异了,白起眼说:“你是换汤不换药,越陷越深啊,你就庸俗吧,往钱眼里钻吧!”
老虎不管素素的反应,不无得意地告诉她:“现在学校讲学习了,卖小学生的用具和作业本,卖中学生的辅导资料,赚头很大。有人这样卖,好不容易才摸清底细。”
老虎先是提着两个大旅行包,早出晚归地从城里搭车往四乡里跑。后来竟去买来一辆二手自行车,在学校的操场上学了两天,开始骑着车子进进出出了。
夜晚,坐在黄昏中的素素和小草等老虎回来吃饭,老虎不进家,她们提着的心就不会放下来。素素对小草说:“看见了吧,你爸爸快变成个钱疯子了。”说是这样说,每天看到疲惫的老虎回来,她都会心疼不已。她嘴上说:“你已经不是年轻人了啊,这一天的奔波都是需要体力的!”但她也明白,这样的男人固执起来就像一个贪心的孩子,是管不得的。如果是干事业,由着他去折腾,兴许就会弄出一片灿烂来。她也真希望老虎能得到一片灿烂,有了灿烂的事业,也许一切都不再这样地让她焦心!
但焦心的事情还是如期而至,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老虎长吁短叹地喝着茶,很失落地告诉她:“可能是为主的口唤还未到吧,生意赔了!”老虎买了一批高考辅导资料,因为里面的印刷错误太多,砸在了手里。卖给他资料的上家已经无处可找,自己辛辛苦苦积攒下的本钱没有了,还要动用不该动的钱。老虎是多么的懊悔啊,惆怅地念叨着说:“马明大哥,我要动你的钱了,因为我已经弹尽粮绝了。这是真主的考验,我接受你也接受吧,相信一切都会现出一片光明的。”
他再次消失了,但这一次的消失没有走远,他在乡间的道路上奔波着,做的艰辛而又忘我。他继续卖他的作业本,还重操旧业吹起了糖人。为了不让素素过分地担心,总是在星期天才回到家里。
素素心疼地说:“你就消消停停地当个平常人吧,为什么非要把自己逼得那么苦呢!”
他说:“我知道我的快乐啊。”
素素皱着眉头无奈地审视着他说:“早知道,一天到头见不着你的影子,还不如我自己过下去啊!”
老虎玩笑着说:“那可不敢,没有我你想操心也没啥操啊。”
老虎在艰难的事业中快乐着,在外面他是一个精神头十足的生意人,回到家也是乐呵呵的,为了不让素素看出自己的疲惫,连娘俩给他揉肩捶背的享受也杜绝了。不论是风吹日晒,数九寒天,奔波中的心里总是念叨着:这是安拉在考验俺的坚忍呢!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赶不回家的老虎只好在一个打麦场的场房屋里安住了脚,偶然地遇到了一个同在一个房檐下躲雨的山里汉子。交谈中,老虎知道这个汉子是从山里往山外赶牛的贩子,立马就来了兴趣,俺回民可是贩牛的老把式呀!他知道那里面的利市有多大,就迫不及待地问:“现在国家让贩牛了吗,屠宰耕牛不再是犯法了?”
那汉子说:“先几年是偷着贩,这两年放开了,山外的庄户人家都要买牛种地,城里人不也开始吃牛肉了嘛。”
老虎诚心诚意地把自己带的干粮让贩牛汉子吃,前前后后地问起贩牛的行道来。牛贩子也是被感动了,反正大长一夜,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聊天也是打发时间。索性就打开了话匣子,聊起了贩牛经。这些对老虎来说都是一点就透的门道,回民对于牛的话题本来就很熟稔。
天亮的时候,老虎已经决定改行了,不但和这个牛贩子成了好朋友,还要成为一条道上的伙计。他带这个名叫刘三的牛贩子一同进城,决计是跟素素打个招呼就进山去贩牛。刘三进了老虎的家,不解地说:“您这样的人家也去贩牛?”
老虎说:“贩牛不是赚钱多嘛。”
刘三说:“您究竟是干啥的?”
老虎笑了笑,自豪地说:“打过日本人当过地下党的离休干部。”
刘三说:“爷呀,您是咋想的!”
老虎说:“看你实在,想跟你搁伙计嘞。”
老虎跟素素一说,素素不干了,愤愤地说:“你想上天入地嘞,你想想你多大岁数了,能叫人过一天安生日子不能?”
老虎说:“干啥都是买卖,这也不比走街串巷苦多少,可赚得多呀。”
素素说:“你咋钻到钱眼里连命都不要了!”
老虎说:“看你说得多骇乎,还命不命的,我这身体棒棒的。你不就是怕赔嘛,我不敢买多,还不敢先跟着买一头两头。”
素素对他已经无可奈何了,哀怨地不愿意再多理他,进套间蒙头睡觉去了。老虎乘机出了门,对刘三说:“女人们,都是前怕狼后怕虎的,叫你临出门也没有好心情。”
深山里没有公路,也不通车,走了几天,真算是钻进山胡同里了。刘三和老虎翻山越岭到各村各户去买牛。老虎买了两头牛,跟刘三买下的牛打在一群里,一起往山外赶。
赶牛就像是放牛一样,放牛可以是躺在一面坡上看牛啃草,赶牛是跟在牛屁股后面慢悠悠地让牛边吃边走,都很惬意。老虎说:“咱这是跟在牛屁股后面美美地散步啊!”
老虎的心情很不错,走在勾勾叉叉的山岭间,走一路给刘三讲了一路自己的历史。说到得意处眉飞色舞,说起落难时自嘲自贬,但不论是得意还是落难,叫刘三都是肃然起敬。本是求着刘三帮衬生意,倒弄得他像是个掌柜,刘三忙前忙后地像小伙计。
刘三手里拿着树枝在牛后面走,撩着牛屁股说:“老虎叔呀,俺山里人出来做事儿,就怕被人坑了,总想有个踏实靠山,从今往后您就是俺的靠山了。”
老虎背着手在边上晃悠,乐滋滋地告诉刘三:“在洛阳城里我还认识几个大官儿,可惜咱的生意用不上他们帮忙,再说,咱踏踏实实的,怕啥!”
刘三说:“山里的生意多啊,有您当靠山,咱能做好多生意。”
老虎昂着头,撅着山羊胡子,很畅荡地问:“说说。”他得意刘三几天来给他留下的好印象——为人的实在。
刘三说:“这牛就不用说了吧,咱一年两趟。”
老虎满有信心地点着头说:“嗯,不用说。”
刘三说:“一年的瓜果梨枣,啥下来咱贩啥,拉一车都有不小的赚头;到了冬天,咱贩木材,贩木材赚的钱能叫您老手沾吐沫数半天。要是俺以前有叔这样的靠山,早也发了!”
老虎很自负地说:“刘三啊,以后咱干起来,吃住就在我家吧。”
刘三说:“叔,那以后咱就干了。”
老虎说:“干,叔不贪财,也就为个举意。”
刘三说:“赚多赚少,叔先拿,俺信叔,以后跟叔不分里外。”
老虎跟刘三在洛阳城边的集镇上挨着个赶会,差不多半月行市,就把牛都卖掉了。正是好行情,二人不敢耽误,二返身打车就又进山了。在山沟岔里踅摸了半月,兴高采烈地赶着又一群牛出山了。刘三说:“叔啊,想着能跑两趟就不错了,有了您,赶在落雪前咱能跑三趟。”
谁知道牛市有牛市的规矩,他们上次卖掉的快,是少过了牛经纪的手,那些把持着附近牛市的牛经纪们不乐意了,串通一气儿来作弄他们。这次的牛赶到哪个集市上都不招人,买牛的甚至躲着不递价钱,一连几天赶了几个会,让他们差点就崩溃了。夜里,他跟刘三把牛赶到附近麦场的场房屋里过夜,牛们卧下了,他们就蜷缩在牛的怀里。入冬的寒气像刀子一样划在身上,只恨身上的衣服裹得不紧身,还冻得上牙找着下牙打架。
刘三说:“叔呀,看出来没有,咱得罪牛经纪了。”
老虎头枕在牛肚腹上也是茫茫然呀,说:“咱咋就得罪他们呢?愿买愿卖,咱也交了经纪费,咋就得罪了他们呢?”
刘三说:“咱没有让他们递手剥层皮儿,能不败咱的兴嘛!”
老虎愤愤不平地说:“我就见不得寄生虫呀!”
老虎听着一群牛的反刍声,一夜难以入眠,翻来覆去地叹息,难道这生意就又被断了吗?
刘三给他宽心说:“叔,咱给经纪低个头、认个错,叫他们递手,都有利市,再多熬几天就是。”
老虎气嘟嘟地说:“日本鬼子咱打过,国民党咱也没有轻饶过,地主老财咱枪毙过,咋能叫几个寄生虫给摆捏住!”
第二天,老虎大早上去找了个纸箱子,拆开做了个牌子戳在牛市上,上写:“离休老干部马老虎卖牛,童叟无欺。”牛气冲天地掐着腰站在牛们身边,弄得买牛的都围着来看人看牛,不但冷落了牛经纪,其他的卖牛人也给冷落了。
刘三不傻,能看出老虎的用心和其中的蹊跷,等把牛卖完了,才去跟经纪们打招呼,说:“这是我叔,人是老革命,但不懂咱行里的路数,都担待担待,咱俩下里帮衬着生意都好做。”
牛经纪说:“咋冒出来这样一个人,去吧去吧,咱不跟二百五计较,以后再来多守着规矩,弄这像啥,踢场子啊!”
雪前顺顺当当地贩了三趟牛,一算账,两个人四只眼对着笑。
刘三看着已经被风尘折腾得邋遢不堪、却精神矍铄的老虎说:“叔,停手不?”
老虎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亮光,搓着手说:“停啥手,山里的干货叔还没有贩过嘞,摸摸路数,马上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