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在学校里什么也做不了,校长说他是革命老干部,有机会的时候可以给学生讲讲革命传统课。没有人安排机会他就讲不了,他自嘲“俺就是吃空饷的”,乐得个清闲。不但每天开始不错点地去东关清真寺里做礼拜,生就的秉性也痒痒地露出来了,开始暗暗地琢磨他的诗歌。
刚刚开放的清真寺里,有了上年纪的穆斯林们三三两两地来上拜,跟昔日秩序整肃的寺院一比,现如今的教门就像一个快要窒息的躯干,在一息清新的气息中正缓缓地透出气儿来。十多年了,期间没有晃动着洁白的礼拜帽,没有虔诚的礼拜者,没有肃穆悠扬的诵经声,这让老虎的感慨颇多,教门啊,您曾像一盏灯被罩上了,让人看不到了向往中的光明,这盏灯还能亮在人心里吗?老虎觉得一盏能够自由燃放光明的灯,终究是不会灭掉的!就如他现在每每走近清真寺的时候地大口呼吸,好像他的呼吸就是教门地呼吸;他想象着能有众多的信士都在这样地呼吸,这样地呼吸能把教门唤醒,使教门在沉郁了十多年的死寂中,抖擞一下,又充满了强大的活力。
他说:“阿訇,您要讲经啊,让穆斯林顺从主而清爽地生活!”
阿訇也是忧心忡忡自问:“清真寺大门又开了,可多斯蒂的心还能回到清真寺吗?能成为一个完善的穆斯林吗?”
他开始心事重重地在东关的街道上行走,看到忙碌的人和懒散的人交杂着,乱纷纷的。他对那些见到的年轻回民说:“你们不戴礼拜帽,不进寺,你们再对别人说你们是回民,你们不惭愧吗?”
他挨着门头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地进,看到生活在日常琐碎中艰难而麻木的回民们,他说:“戴上你们的礼拜帽,去寺里礼拜吧,你们是穆斯林呀!”
清真寺的门口也是他昂昂然的场所,他梗着脖子,站在清真寺的门口,对那些路过的回民们说:“走近主吧,顺从主吧,穆斯林的意思就是顺从,顺从主、顺从政府给咱们的日子吧!”
有一天,老虎兴冲冲地从东关清真寺里回来,脸上带着遮掩不住的兴奋。他告诉素素,政府开口子了,给寺里的阿訇行方便,允许去麦加朝圣了,他想跟阿訇一道去朝觐。
素素不明白:“什么是朝觐啊,弄得你火烧火燎的?”
老虎绘声绘色地着说:“朝觐就是到西方一个叫麦加的圣地去朝拜,那里有安拉乎的‘天房’。穆斯林有五大功修,俗称为念功、礼功、斋功、课功、朝功,再说得明白点儿,就是念清真言、礼拜、斋戒、天课、朝觐,这最后的朝觐就是朝功,朝觐是一个穆斯林的天命,哪怕是只去一次,主命的功课就算完成了。”
素素皱着眉头说:“一家人这才团圆几天,你就又想出去,咱不能不去吗?”
老虎摊着手说:“咱教门里有规矩,‘路塞、乏用、无亲邻、废疾,可不去朝觐’,就是说,没有成年的孩子、没有近亲陪伴的妇女、身体有病疾的、家里欠债的或者路途不通,可以不去朝觐,我能占到哪一条?”那意思是自己必须去。
素素很茫然地说:“你这个人怎么那么多的想法,就不能安生两天嘛,那得需要多少钱呀!”
老虎说:“不为钱我也得跟你商量呀。”他还得挠着头耐着性子跟素素解释。”
老虎从自己收藏着的书和杂志上翻找来介绍朝觐的文章,戴着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给素素念。素素在家里忙着家务,他就跟在素素屁股后面边走边念。素素停下了,他就站着念。素素拧着眉头说:“你还让人消停一会不让?”老虎蹭了一鼻子灰,就知道这样的办法行不通,换种办法吧!他的长项是背诵,从小就开始背诵经文,可想这种办法对他来说是多么的习以为常。他开始坐在屋子里背诵朝觐的文章,背诵的时候,还按照文章中对朝觐仪式的逐项描述,揣摩着在房间里模仿起来。譬如文中写到“首先的一项礼仪,就是进入禁寺巡礼克尔白,要求朝觐者环绕克尔白游转。游转从黑色角开始,逆时针方向进行,共7周,至黑色角停止。”老虎把在房间里写出黑色角,每背诵至此,就真要那么认真地转上七圈,当然是在房间里转,有个意思而已。背诵到“奔走于禁寺内的赛法和麦尔维两丘之间。奔走从赛法开始,来回七次,至麦尔维中止”,他就认真地从房间的这个角奔到对角,来回七次,一次不少。
开始素素对他的怪异行为只是皱着眉,说“你是五十多了,还是五岁多了,咋看都像是返老还童呢!”
一天接着一天这样下去,素素就又受不了了。素素说“马老虎,你能不当老虎当只羊不能,你这是要吓死人呀!”
老虎一听素素抱怨,就停下来安分一会,但只一会,不由自主地就又开始了。
素素实在无奈了,跺着脚说:“马老虎,你是要钱还是要命啊?要钱给钱,给我留条命吧!”
老虎说:“这是朝觐的功课,我要把它背下来,背下来……知道嘛老伴,我这颗穆斯林的心已经被朝觐的渴望所点燃!”他还真是痴痴地沉浸在一种幸福的亢奋中,眼睛里闪烁着义无反顾的光芒,对素素讲述自己的生命对于朝觐的期待。他说:“我才十几岁,脑子里就梦想着当哈吉,你知道吗,当哈吉是我的理想,也是会受到所有穆民尊重的。从高山出走后,阿訇当不成了,我就寻思着自己走到圣地麦加去。当时吹糖人,有两次都走到了西边的大山下,走过那大山,就有通向麦加的路,可我没有一张证明信,连边界的边都靠不过去……”
素素说:“疯了,疯了,你就快成个疯子了。”嘴上是这么说,却也渐渐被老虎朝觐的心愿感染了,开始倾其所有为他的行程做准备。老虎补发的工资已经被拿到庙下盖了房子,把自己多年的积蓄全拿出来,还是感觉不够,就决意把老大街上的房子租出去。素素说:“早有人想租那房子做小生意,不如就租出去,穷家富路,盘缠备的宽绰些。”带着小草去打扫一番,当天就租了出去。老院子里有几棵合抱粗的桐树,素素让老虎找人伐了,也拉到城外的木材市上给卖掉。两个人还去学校财务上借支了几个月的工资。
老虎说:“卖家舍业地去朝觐,那是违背真主的意儿,不过也只好如此了,谁叫我马老虎有个好老伴,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呢!”满意的他背着手在素素面前踱来踱去,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老辈人去朝觐,都是靠两条腿翻山越岭,一步一步地走到圣地麦加。现如今倒好,来回都能坐飞机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老虎那段时间老絮叨这一句话,可那东风左等右盼就是不来。证明信都递上去了,护照就是办不下来,急得他坐卧不宁、寝食难安,见天往东关清真寺里跑,去的时候都是兴冲冲的,晚上回来却是情绪低沉。
夜里靠在床头上,他掐着指头对素素说:“关口太多了啊,市里的宗教局、统战部、外事办、公安局,一家一家挨着审批材料,还要送到省里再重复一遍。”说着说着,他竟举起三个捏在一起的手指头抖擞着:“关键还是咱的钱不够,乏用啊,那需要整整三万块!”
素素也是为这三万块的数字大吃一惊,啧啧地说:“三万,三万,是杀人吧?是逼人去抢银行呀!”看着老虎已经拧成一团的眉头,又放缓了语气安慰他——“能去就去,去不了也好,省钱省心。”
老虎不悦了,翻着眼说:“咋说话嘞,你知道点儿啥?干罪呀!”
素素顶着他的话头说:“那不是三百、三千,是三万!你愁眉苦脸的像啥,叫一家人都没有好心情。”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素素带着小草大早上就出去了,天擦黑才回来,幸灾乐祸说:“你在家唉声叹气,俺娘俩出去散了一天心。”
老虎经过这一番折腾,自己的心里空落落的,干什么注意力都不集中。一坐下就失神,想象着假如这次朝觐成行,现在该是在做着什么?幻觉中不断地臆想着着圣地的景象,勾勒着天房的样子,自己是怎样受戒,怎样入禁寺巡礼克尔白,怎样在赛法和麦尔维两丘间奔走,怎样站在阿尔法特山上参加朝觐大典,怎样在大典后的古尔邦节上投石和献牲,从而完成所有的穆斯林功课,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哈吉!他反反复复地想这些,不能自拔,莫名其妙地为自己现在是坐在家里而懊悔不迭。
老虎也想出去走走,可走出门了,又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他觉得必须给自己找个兴趣,一直闷在家里那就太可怕了!
他能干些什么呢?最有意义的事情是干什么呢?他重新翻出多年积攒的杂志和书籍,还有自己写的几叠子零散诗歌,想继续写他的史诗。
这样也好啊,素素鼓励他,这才是一个穆斯林文化人该干的事!
素素很喜欢看着老虎坐在家里读书的样子,戴着老花镜,端坐在藤椅上很投入,一个姿势半天不动一下。虽然老虎用食指蘸着口水去翻书页的习惯让她很别扭,但也不想去多纠正,怕破坏了家里平静安逸的气氛。老虎写的诗歌实在不敢恭维,素素能指出许多的毛病。素素知道,洛阳城里的文化人多得很,写诗歌的文化人还尤其多,老虎写的这些真不是什么!但她还是很上心地鼓励他,去图书馆找来许多诗集和历史书,帮着他学习诗歌的写作和历史知识。她想:别人写得再好,那是别人,跟我没有关系;他写得不好,可他写不写跟我有关系啊。不好就得帮他写好——素素十分珍惜能把他留在身边的日子,经常拉着他找上门去求教那些诗人,希望他真能写出一部可以传世的史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