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只剩下孤身一人的老虎不由自主地就又把吹糖人的担子挑到了庙下街头。
经过了十年漂泊的老虎白发苍苍地坐在既熟悉又陌生的街头上,一心一意地吹糖人儿。他身边围着一大群好奇的孩子,有的孩子拿着钱,有的孩子们从家里拿来粮食、破烂,但老虎只挨个地吹糖人,却什么报酬都不收。这让孩子们既兴奋又忐忑,手里玩着各式各样的糖人窃窃私语着,安分地不敢贸然离去。糖稀快吹完了,老虎把最后的一点糖稀吹成了一个抱着小猴子的老猴子,吩咐一个孩子送给坐在临街墙根下,正捧着一本厚厚的线装书看得入神的丁长恩。
那孩子不安地把糖人递到丁长恩的眼前,吓了他一跳,撅起花白的山羊胡子,翻着眼盯视这个吹糖人的。
老虎笑呵呵地说:“还活得硬撅撅的呀,拿着玩吧。”
丁长恩问:“你是谁呀?”
老虎走近丁长恩,贴着他的耳根说:“俺是老虎,认不出了吧。”
丁长恩手里的书都惊掉了,扳过老虎瘦削的肩头,仔细审视了,很激动地说:“还都以为你无常了,谁知道你还好好地呀。你这十年都失迷到哪儿了,一街人的嘴唇上可是没有少挂念你呀!”
老虎说:“一言难尽呀!”
丁长恩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知道不知道,俺的坏分子帽子摘了,以后不斗争了,你要不回来,谁给你摘啊!”
老虎说:“俺就没有戴帽子,谁给俺咋摘,安生就好。大伯孙老大呢?”
丁长恩摆摆手说:“无常了。”
老虎又问:“孙老八,咱八大呢?”
丁长恩又摆摆手说:“躺床上起不来了,都说吃麦不吃秋,也快无常了。你也不问问你爹娘呀?”
老虎问:“俺爹娘呢?”
丁长恩说:“都无常了。”
老虎哀哀地仰脸长叹了一声问:“俺家的媳妇嘞,就是秀?”
丁长恩笑了,说:“你媳妇现在叫机关枪了,昨天还在这大街上跟你哥哥吵架呢!”
老虎问:“为啥?”
丁长恩:“这不是分责任田嘛,你哥哥是咱回民队的老队长了,他说这世上怕是早没有你这个人了,你媳妇不高兴,非要多分你这一口人的地。好乖乖嘞,你媳妇把你哥哥那个骂呀,从日头东骂到日头西,嘴唇都骂脱了一层皮。你回来的正是时候。”
老虎说:“俺是赶斋月回来封斋嘞,哪是为分地,女人家咋学成这了?”
边上围过来许多好奇的人,都知道这就是老虎的时候,发出了惊讶的叹息。衣衫褴褛的老虎头发和胡须已经花白,落魄的艰难和辛酸很显眼地披挂在身上,苍老的面目上除了一双眼睛还算是有神,其他的都是走近家门时突然放松的疲惫不堪。
老虎还在和围着他的男男女女们寒暄,突然,街的一端传来了呼天抢地的哭号。大家都循声去看,是得了信儿的秀像夹裹在疾风中的一片老树叶般跌跌撞撞地奔来。她边跑边哭叫着:“是俺那人回来了吗?冤家呀,你咋不叫俺把眼盼瞎嘞,十年了啊,你咋就能舍下一家老小啊,你咋不把一家人的心都揉碎了啊!”
围着的众人分开一条缝,把老虎朝着秀亮出来,在这陡然膨胀起来的夸张气氛中,人们都关注着这久别重逢的夫妻相认。头发散乱的秀在距老虎一步之遥的地方站住了,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佝偻着身子,须发皆白的苍苍老者就是她日夜担忧的老虎。惊惧中的她将颤抖的双手慢慢地伸出去,把一张枯焦的脸上的须发择净,毫无羞涩地捧在手中目不错神地端详着,竟哽咽无语。所有的人都在一瞬间被感染了,女人们红着眼睛唏嘘不已,谁都会认为,他们夫妻既是当街抱头痛哭也不为过!也许突如其来的惊喜是需要这样表达的,秀在短暂的呜咽后,突然爆发出撕心扯肺的痛哭,哭声抑抑扬扬,挥挥洒洒,还夹杂着既恨又疼的哭诉:“真是你呀,真是你呀,你这些年失迷到哪儿了,你让我一个女人家来顶咱一家人的天!叫乡亲们说说俺娘们在家是咋过的呀,都想着没有你这个人了啊,呜呜——”她哭着哭着竟然一下瘫软在地上,靠前的女人都手忙脚乱地去搀扶,也都流着泪劝大声地劝说:别哭了,别哭了,人不是回来了嘛。秀奔放的哭声已然是上气不接下气!老虎的闺女小草也赶来了,死拉活拽地抱着秀的胳膊陪着哭。人群中一下子静下来了,娘俩的哭声在回响,头顶的树梢也在惊颤着体会哭声里那么绵长的悲恸;人群中又突然有了乱哄哄的劝慰声,谁忍心看他们这样下去啊!
男人们大着声说:“哭两声算了,人没回来都不哭,回来了还哭啥?把老虎大大拉回家肉麻吧。”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说:“不哭了,苦日子今天就算过完了,该高兴才对呀!”
有小辈的年轻人在起哄:“机关枪,别响了,赶紧把老虎大大拉回家吧。”
正哭着的秀还真不哭了,拍着身上的灰尘站起来,逮着这句话就骂上了:“你娘那脚,谁当着你大大的面叫俺的外绰号嘞,揭俺的老底,不怕你大大嫌弃俺?”骂着竟然破涕为笑了,引得众人也哄然大笑。刚才还在无限渲染着的悲伤一下子就溢满了快乐的气氛,这是多么乐观的生命啊!
秀一边笑着一边擦着湿浸浸的眼角,挥手喊着叫人让路,白了一眼一直狼狈着的老虎,一把拐住了他的胳膊,诙谐地埋怨道:“站着不走干啥,还想看我出洋相嘞,大街上不缺你这根木桩子。”说罢,头也不回地把老虎往家拽,好像老虎是会飞的鸟,抓住了就不敢松手。
已经出落成大闺女的小草涨红着脸,尴尬地看着娘拽着陌生的爹往家走,在大家的笑声中,担起老虎的吹糖人担子,别扭地跟在后面。
夜里,多斯蒂们陆陆续续来看望老虎,围坐在清真寺的院子里聊天。来人都带着欣喜与好奇,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听老虎这些年的行踪。老虎也没啥好避讳,殷勤地给大家倒着茶水,绘声绘色地讲他在高山座位的前后经历。讲到被批斗和半夜出逃,大家都感到老虎的艰辛和荒唐。剩下这几年的经历,倒是没啥可说,就是那几句话——吹糖人,走街串村。
大家兴致勃勃地和老虎探讨着他回来以后要办的事。认为老虎回来肯定是为了平反的事情,上边有政策了,以前在外面吃公家饭的人,不论是右派还是反革命的坏分子,现在都平反了。三里五村这样的消息一直不断,传言被平反的人不但还要继续吃公家饭当干部,还都补发了一大笔钱。可老虎说自己是自作主张回来的,没有被划右派,更没有被当成反革命,是回来后被错当了坏分子,怕是没有办法去找原来的单位平反,也得不到那一大笔钱。大家都不相信,哪有那样的事情,坏分子都平反了,如果不是坏分子,更该找到以前的单位去上班,去要那一大笔钱,好人还不如坏人吗?
坐在门槛上的秀对他的说法撇着嘴,憋不住就蹦出几句讥讽话。说他就是犯送囊,遇到事就会一抬腿跑,虽然是怨自己自作主张,但那也是有前因的,那是被人拿捏的受不了才跑,咋就不能去找?
秀刺拉拉的话使他突然间就惭愧了,匮乏的信心却冒出来。他想想秀说得是个理儿,虽然是自己主动走的,可那是有前因的。虽然自己也弄不明白这眼花缭乱的世道,遇到机会就得慢慢去弄明白,不弄明白啥时候也是不明白,难道自己就一世这样不明不白地委屈下去?
来人在夜阑人静的时候散去了,只剩一家人坐在一起。这时候的老虎才体会出自己已经是儿孙绕膝的人了,孙男娣女们偎依在他的身边,一大家子说些温存的话,那是真温暖!大闺女小花出嫁给孙家了,儿子平安也结婚了,亲生的闺女小叶也和丁家订了婚。当年他出去的时候,小草还是个大几岁的孩子,现在已经是十七十八的姑娘了,晃晃眼就是十年光景啊!对家的愧疚和亲切让他难以把持,被风雨磨砺得麻木的心在此时此刻抖抖索索地痛,长吁短叹,老泪纵横。交半夜了,才被秀拉住胳膊进里屋去。
躺在床上,秀数落他:“你不知道吧,来抓你的人进咱家的时候,一家老小的腿都是软的。您小草才那么小一点儿啊,哭得在梦中惊醒几回。后来,俺去高山找你,那里的老表把你的书和铺盖都送回来,咱爹娘的心都碎了呀!都想着你八成不在人世了,谁也不敢出去说。多年了,咱家里没有过一点笑声,提起你全家人都抹泪!现在你插旗放炮地回来了,别人都平反嘞,补钱嘞,你倒想趴下不动了。就是为这个家,为这个没有出门的闺女,你也得去争一回!”说完,搂住老虎往死里抱,恨不得把两个人都融化在一起。
第二天大早,秀便腆着脸挨门挨户地为老虎借盘缠。她说老虎要去洛阳,要找当年那些整治他的坏干部要个说法,也要平反也要补钱。
老虎在街上的理发店收拾了面容,掂着一个陈旧的皮革提包要去洛阳。秀带着一大家子人,满怀希望地把他送到汽车站上。从车站回来的路上,秀觉得有些晃神,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丧气地自说自话道:“娘怕是要做错事嘞!”
小叶问:“娘,哪儿错了?”
秀说:“你们都忘记了吗,那一年,有个城里的妖精女人来咱家找你爹,那就是你爹在洛阳城里的女人呀。”
小草不明事理地问:“爹是去找她吗?”
秀茫然地说:“肯定少不了,那女人会缠着你爹不要咱嘞,俺逼着你爹去洛阳,这不是拿肉包子打狗嘛!”
孩子们被秀说得都紧着脸,刚回来的爹咋又像要抓不住了?谁也不便多问,情绪低沉地往家走。进到家,秀就上床蒙头去睡,几个闺女围在床边不肯离开。秀在床上翻腾了一会,才长叹一声说:“你爹在洛阳城里有家有媳妇,他的户口还在那儿嘞!”
孩子们似乎明白了。
也就在抓老虎的人来家折腾后没几天,一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城里女人站在家门口,说是找马老虎。秀一身补丁像个土窝里扑棱出来的老母鸡,忐忑地站在衣着鲜亮的女人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只问了一句:“你是谁,来找他?”声息就弱了。
城里女人微微地冷笑着,说:“你不知道我是谁无所谓,可我有急事找他,你告诉他俺叫素素。人说他就躲在这个家里,即使他不想见我,总不能连自己的户口和工作也当儿戏扔了吧。”
秀被素素的后半句话给拿捏住了,闷不作声地把素素放进院子里,冷着脸递给素素一个凳子,由她坐在院子里,自己靠在房门口,两个女人的情绪明显地僵持了。
终于还是秀开腔了,她略带奚落地说:“你一个女人,跑来找一个男人,不怕人说闲话吗?”
素素伤感地抬起下巴说:“我怕人笑话,能告诉我你是他的什么人吗?”
秀敏感地打住话头,掩饰着赶紧把几个孩子撵回到屋子里面关上门,勾过头来警惕地直视着素素。犹豫了一阵才说:“妹子,俺不是他的啥人,俺是他姐姐,有啥丑话,咱别让孩子们听见。”
素素信也不信地惨然一笑,很直接地说:“这些孩子都是他的吧?他不出来见俺也罢,你告诉他,洛阳还有他没有办完的手续,不能一走了之不照面。”
秀说:“俺能诓骗你吗?一个大活人能藏哪里,他真是没有在家,俺也是心焦得找不到他。”
素素流泪了,这叫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两个女人冷了场,一院子都是尴尬的气氛。最终还是素素坐不下去了,从带着的兜兜里拿出一张照片,欲撕欲揉,却顺手扔在了地上,哀怨地长叹一声,趔趔趄趄地夺门而去。
秀捡起照片看,是老虎和这个女人很甜蜜的合影。她追到门口,看着这个女人失魂落魄的背影,心里沉沉地很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