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公社知青办一位姓刘的干部在大队支书和单乡老的陪同下,来了解知青参加生产的情况。无意中发现了清真寺里有穆斯林进进出出,当即就黑着脸进到院子里。刘干部细小的眼睛中那锐利的眼神刺在老虎身上的时候,像是很明白地告诉老虎,他发现了一个不可容忍的秘密。老虎不由得打了一个惊颤,感到一股压力沉沉地逼近,心里也开始咚咚直跳。在洛阳城里被整治,回到庙下被批斗,他已经落下了敏感的心病!
刘干部首先很严肃地询问了老虎的经历,因为有着宗教和革命的背景,老虎费了很大劲解释,才让他听了个一知半解。
刘干部说:“你是既相信宗教的唯心主义,又信共产党的唯物主义。我问你,你究竟是无神论者还是有神论者,还是个纯粹的机会主义者?”
老虎说:“我是穆斯林,相信真主。以前跟着共产党干革命,那是没有人说相信真主就不能干革命。机会主义是干啥的,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
刘干部严肃地说:“你一会儿当革命者,一会又当诗人,一会又当阿訇,你不是机会主义者是什么?”
老虎似乎明白了,故作轻松地讪笑着说:“这就是机会主义者呀,那我不想当了,麻烦您跟组织说说,还叫我当革命干部吧。”
刘干部鄙夷地说:“现在说这话,不是晚了吗?我问你,你这个阿訇是怎么当的?你这样明目张胆地搞宗教迷信活动,对抗毛主席教导和中央政策,居心何在?”
还真是有事了,这么大的一顶帽子一下子就把老虎呛得灰着脸无语以对,心里“突突”地狂跳!
刘干部更是强硬地说:“你这是封建迷信。知道外面的革命形势是怎么发展的吗,现在正在扫除一切牛鬼蛇神,如风卷残云般!”刘干部说着,很大气地挥了挥手,胳膊从老虎的眼前划过,让老虎的眼睛都眨巴成了一条缝。
老虎看了看单乡老,好像在期待他的声音,但单乡老惭愧地低下了头,像是在琢磨刘干部的话,也像是在回避老虎期待的眼神。孤单无助的老虎也垂下了头,但也就是垂下了一刻,在刘干部准备乘胜追击的时候,突然又仰起头来,眼神中还多了一丝轻蔑。他竟然鼓足勇气反击了,他说:“共产党都承认我们回族,承认我们穆斯林,那就是同意我们信奉真主的,毛主席没有说信真主是封建迷信,你说是,就不对。”
刘干部不屑地说:“我还没有你政治觉悟高吗?你这个阿訇就是封建迷信的牛鬼蛇神,伟大的‘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打倒你这号的牛鬼蛇神,敢不服气吗?”
老虎真不服气,抽身去里间转了一圈,抱着自己收藏的一大摞子书出来,手指着书名一本一本地翻给刘干部看。边看边说:“看看这是什么,延安出的;看看这是什么,毛主席说的;你把这些全部看看,你就是反对延安,反对毛主席!”
刘干部还真的放平了心思认真地逐个看,看后得意地松了口气说:“你拿抗日战争时期的书来抵制革命,你就是个藏得很深的牛鬼蛇神,是个漏网的大鱼呀!”
老虎说:“我就不是牛鬼蛇神!”
刘干部说:“那你在清真寺里的活动是干什么?”
老虎哑口无言了。他的反击在刘干部的霸气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刘干部走的时候,狂傲地留下一句话:“你就等着倒霉吧。”
老虎预感到是一场磨难即将降临的前奏,沮丧的他执拗地坐着,没有起身相送。
一连几天都有风言风语说,马阿訇要遭罪了!那几天上拜,来的多斯蒂格外地多,下拜了还乱纷纷聚集在清真寺里,担忧地围着老虎安慰他。有些脾气暴烈的更是打听公社干部来都说了些什么,摩拳擦掌地要等公社干部来讲理!老虎虽然故作镇静,内心却是忐忑不安着,多斯蒂的宽慰让他感到了温暖和力量。
公社组织现场批斗会批判老虎的时候,组织来了各村的知青,会场就设在生产队的打麦场上,四周有戴着红袖章、扛着三八大盖步枪的民兵站岗。这如临大敌的场面让老虎在被押解着走进会场的时候,后背都是阴森森地冒冷汗。他强忍着走得刚强,口中默念着清真言,才使自己的情绪不至于崩溃!
原本光秃秃的打麦场上,周围坐满了全村的群众和学生,还有从各村召集来的知青们。天上悬着一颗白乎乎的日头,老虎孤零零地被围在中间,无遮无拦的光线照得他头上的礼拜帽雪白雪白,也刺得他眯缝着眼不愿意抬一下眼皮。因为他看到了坐在人群中无奈也无助的单乡老;他也看到了许多的多斯蒂们竟然摘去了已经戴习惯的礼拜帽,都黑着头坐在那里。这时候的他是多么的虚弱啊,觉得自己竟然乏力地开始晃动起身子。他的心在低泣:主啊,难道这也是我的前定吗,是咱们教门前定的灾难要降临吗?阿訇在被批斗,穆斯林在沉默在畏缩地看着自己受罪的阿訇而无所适从、无所作为,我的伊斯兰啊,我的穆圣啊,我的主啊,我愧对您啊!
当他忍受着一个个怒目相向的批判者时,眼睛一直微闭着不言不语。他不在意批判他是封建迷信的卫道士,诅咒他还要打倒他更要再踏上一只脚。他的神经由磨砺般的痛楚到渐渐地麻木,对那些狂躁和激情的叫嚣充耳不闻。他就像是一个木桩一样站着,一动不动地直溜溜站了一下午。感到了焦渴,就暗暗地吞咽唾液,后来连唾液也没有了,嗓子眼儿干裂地像是要冒烟!
批斗会后的老虎双腿僵直地不能移动,就那样看着四周的人们乱哄哄地散去,最后是在几个大胆的多斯蒂的搀扶下,才离开了打麦场。近乎是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清真寺,疲惫地躺在床上,耳边还在轰鸣着此起彼伏的口号声。这一天的清真寺里格外的孤寂和凄凉,只有老虎一个人坚持着上拜下拜。第二天有稀稀拉拉的几个老年人沉默着走进了清真寺,战战兢兢地匍匐在他对真主低低的感赞声中。下拜后的老虎流泪了,他站在大殿的台阶上,对着就要离去的穆斯林们再次伤感地长叹道:
“我的多斯蒂们,难道真的是咱们教门前定的灾难要降临了吗?”然后,伤感地回到住室里去。
单乡老跟进去告诉老虎说:“礼拜的事就先停两天吧,公社干部说县里还要来调查。”
老虎点点头没有说话,既然政府都表态了,他就没有指望会有人敢再来。他的心里也已经有了走的念头,离开这一坊的多斯蒂,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这是一个多么让人恓惶的夜呀,单乡老半夜三更挨家敲门去为老虎筹措盘缠了,老虎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在单乡老慌慌张张上气不接下气地手攥着一沓子零碎毛票返回来时,老虎还在为他的一大摞子书犯愁,拿起这一本,放不下那一本。
单乡老说:“你挑一本就行了,行李带多跑不动,还不是累害!”
老虎难以割舍地闭上眼抓了一本,胡乱塞在小包裹里,泪水已经顺着脸哗哗地流了出来。他从单乡老手里接过那一沓子毛票,忐忑中又分出一半说:“这太多了吧?多斯蒂们手里都紧巴,我少拿点。”
单乡老实诚地双手推住了他的手,哽咽着说:“多啥,您一时半会还不敢回家,用钱的地方多着嘞!”
两个人出了清真寺,前后脚地摸黑朝着岭头走。在一个三岔路口,单乡老说他还要悄没声儿地回到学习班去。老虎知道这是要分手了,依依不舍地抓着单乡老的手使劲握了握,一撒手就各自消失在夜幕中。此时,村子里已经开始鸡叫头遍了,温暖的鸡叫声撩拨出老虎心里无限的凄凉和哀伤。没走几步的他蹲下了,扎起耳朵听着单乡老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掩面的哽咽竟变成了小声地涕泣。天是灰蒙蒙的,远处的黑暗什么也分辨不清楚,自己究竟该去向何方啊?他想起明天,他想起后天,他想起以后,天地之大,难道自己只能漫无目的地漂泊,做一个落难的独行者吗?他越想越伤心,面向西匍匐在地上,脸贴着干土哭诉着,“为主的,您是在用祸福考验俺吗?俺坚信安拉乎是与坚忍者同在的——”哭了一阵儿,才感觉心里轻松了些,一个坚忍的信士所该具备的勇气渐渐地在悲怆中升起来,一切未知的艰难困苦都成了他下一餐饭食的佐料,他接受了!
暂时的去向不就是漫无目的嘛,没有方向就是方向,不自投罗网就行。老虎超然地像是一片云,开始在山野和土岭上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