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更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儿。
上沟村有一户麻姓回民,夫妻俩结婚了几年也没有孩子。邻居的一家汉民却是一年一个地生,密得像是葡萄串儿。民间有种压怀的说法,讲的是如果女人怀不上孩子,需要收养别人家的孩子来养,这样填了自己的空怀,就也会怀上自己的孩子。姓麻的两口子动了心思,跟邻居一商量,半袋小麦就将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女孩从隔墙换了回来。给女孩子取名叫招弟,麻姓夫妻的心思很明白,希望这个招弟真能招来自己亲生的孩子。说来也怪,这个女孩子进家几年后,麻姓家的女人还真怀上了,比隔壁的女人一点也不差,接二连三地生。两家人虽是回汉两族,但往来如一家人,关系相处得十分好。一直到招弟长大,都把这个秘密包得严严实实。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麻姓回民收养的小招弟也出落成了大闺女,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让麻姓回民没想到的是,招弟竟红着脸说自己喜欢上了邻居的一个哥哥。那可是她的亲哥哥,这还了得呀!麻姓夫妻一下子就炸了,不由分说地一口回绝。麻姓夫妇先是以回回女子不能出教外嫁为借口劝说招弟,女孩子心犟,两口子就打了招弟。村子小啊,谁家一有点风吹草动,就会立马传得风言风语沸沸扬扬,两家老人都像天要塌了一般,只好说出了真相。招弟傻了,很难承受这样意外的打击,羞愧之下竟寻死觅活地要出走,害得麻姓夫妻没明没夜地看着招弟不让出门。
麻姓回民实在无奈,愁眉苦脸地找到清真寺里,朝老虎的门口一蹲就不起来了。哭丧着脸说:“闺女在家锁着呢,身边还不敢离人,俺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作孽呀!”
单乡老也是蹙着眉头没办法:“咋就弄下这张不开口的事儿呢,就是在远坊找个婆家嫁了,紧赶慢赶也得有月儿四十的时光啊!”
老虎关切地跟着麻姓回民去了,没想到招弟见了平静淡定的他,竟然一下子匍匐在他的脚下,哀伤地啜泣着求马阿訇给她一条活路。
老虎说:“孩子,这都是前定,你该遭这一罪孽,愿意跟我走吗?跟我走吧,为主的会给你一条路的。”
招弟果然就顺从地跟在老虎的后面去了清真寺。
招弟从此就在清真寺里住了下来。
老虎也不用再到各家去吃派饭,烧水做饭的一应杂务都由招弟承担下来。招弟叫他大大,成了他的干女儿。有了招弟在寺里操持,老虎的日常生活是安然了,可总有块心病在压着,得赶快把她嫁出去啊!
受过刺激的招弟好像很快就适应了清真寺里的安静,低眉顺眼地忙碌着,如果老虎不跟她说话,她从不主动说一句话。老虎看着招弟在眼前晃来晃去,青涩女子的单薄让他顿生几分爱怜。他温和地问:“招弟,你想找个啥样的婆家?”说话的口气还真像是父亲在关心自己的女儿。招弟耷拉下她长着长睫毛的双眼皮,矜持地思忖了一下才说:“您就看着办吧,把俺当老闺女留在这儿伺候您也行。”
这话不是等于没有说嘛,清真寺里留下个招弟算是怎么一回事?虽然有些不舍得,但老虎还是不住地向单乡老催促:“给招弟找婆家的事儿有眉目了吗?闺女大了不能留。”
招弟有一次听见了,背地里去哭,等人都下拜走了,揉着红肿的眼睛去找老虎,说:“您要撵俺走就撵吧,为啥非要拐着弯儿让他们去给俺找婆家?俺这辈子都不嫁人,就想当老闺女,清真寺里不叫俺住,俺就拉根棍子要饭去。”
老虎赶紧向她解释,她的泪更是流个不住。老虎气恼了,说道:“你张口当老闺女,闭口当老闺女,你才多大,见过这世道上谁是老闺女?”
招弟见老虎真的发火了,一言不发就躲开了,该干啥还干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隔了有一个月时间,单乡老来寺里对老虎说,给招弟找了一个外坊来做活的皮匠,叫招弟去他家相看一下。招弟去了,回来却捂着脸哭。原来那皮匠不但年龄大,还是一个说话上唇漏风的豁豁嘴。老虎也很生气,对单乡老埋怨道:“咋能胡乱找个歪瓜裂枣来对付,要入孩子的眼!”
单乡老小声对他说:“您说能找个啥样的?她不是名声不好吗,迎风臭十里,去哪儿找好的!”
老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唉声叹气着说:“要模样有模样,人又勤快,咋就没有人抬抬眼皮嘞?”说完,还真像是自己的女儿有此遭遇一样,痛心地走回屋子里去。
有几个下乡插队的知识青年住在清真寺边上的一所空院子里,年轻人的好奇使他们有事没事喜欢到清真寺门口探头探脑。往常寺里只有一个拘谨于礼拜的老虎,现在多了招弟,年轻人竟然慢慢和招弟混熟了,大胆地走进寺院里来看稀罕了。
招弟在寺里少言寡语的,但自从和这些知青混在一起后,可以听见隔壁院子里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声音中,有了她开心的笑。老虎对招弟能这样地开心感到有一丝欣慰,女孩子心里的结也许就豁然解开了啊!但时间一长,担心就又多起来,经常和那些城里来的男男女女待在一起,疯疯癫癫地,总是不好呀!
老虎旁侧敲击地提醒了招弟几次,招弟总以沉默来回应他,根本不理会他的好心,该咋样还咋样,眼错不见就又钻到那些知青中间了。那些穿着打扮都比乡下人体面的知青,本就在张扬着对乡下的蔑视,也在发泄着对自己被赶到乡下的不满,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是不难想象的。今天偷了这家的菜,明天摸了那家的鸡窝,后天又会爬上另一家的果树。那些被糟蹋了的人家都心知肚明是谁干的,可也是无可奈何。谁敢招惹这些毛主席派来准备大有作为的人啊?再说他们打群架的时候,自己人还把自己人朝死里打,老百姓可不想招惹这些没有王法的主儿!招弟混迹于知青中间的事儿,早在村子里传开了,老百姓们看不惯,但都想等着看招弟出丑呢!
有一天,老虎在寺里看不到招弟,中午饭也没有回来做。他对来上拜的单乡老说:“怎么能不辞而别呢,我没有得罪她什么啊,说走就走了?”
单乡老打发人去招弟家找,连个人影子都没见。一下子人都急了,一个大活人能跑到哪里啊?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到知青院子里去问,可知青们谁都是要么不说话,要么鬼眼三道地不说实话。后来是一个女知青悄悄地跑到寺里,告诉老虎:最好到一处山沟的水潭里去找找。
到水潭去找的人真见到了招弟,她正躲在潭边茂密的草丛里,露着个头哭呢!原来招弟和几个女知青到水潭洗澡,女知青们洗完澡都走了,招弟的衣裳却不见了,被困在潭里了。这回人可丢大了啊!大家都猜测,是那些使坏的男知青偷藏了招弟的衣裳。
这还了得啊!这不是明明在打咱回民的脸吗?所有的回民都聚集到清真寺里来了,不管派这些知青来的是毛主席还是党中央,非要教训教训他们不可。
支书火急火燎地跑来了,进门就朝着满院子的回民招手安抚:“俺的回民乡亲们,先消消气,事有事在,容我跟单乡老和马阿訇说句话。”
老虎也在和单乡老为这事挠头,单乡老主张的和满院子的多斯蒂一样,要好好教训这些知青一顿,不管他们的身份多特殊。他认为这不是单纯的捉弄人,他们是汉民,这分明是毁咱回民的脸面,非叫他们知道知道什么是回民才行,不然以后不定还会惹出什么样的事儿!老虎不赞成,正在一口一个“稍安毋躁”地说服单乡老呢,被跑进来的支书截住了话头。
支书虎着脸说:“老单,你这是干什么嘛?”
单乡老掐着腰说:“干啥,你问问知青们干啥了嘛?”
支书强势地挥了一下手说:“他们已经错了,你这样是错上加错。”
单乡老更是倔强地反驳说:“他们敢做初一,俺咋不敢做十五!”
支书看单乡老的火气,又看看一院子的回民圆睁着的眼,软了口气说:“老单呀,不吃一井水也吃一脉水吧,你要真想将错就错,那后果就不可收拾了啊!”
单乡老说:“他们要是念起吃的是一脉水,抬头不见低头见,还会做出这事儿吗?”
支书开始恬脸子赔起了笑,说:“他们是有娘生没有娘管的孩子嘛,要懂道理还让他们来接受咱贫下中农再教育。老单呀,马阿訇呀,抬抬手吧,何必非要这样呢,杀人不过头点地,叫知青娃子们给咱回民道个歉,知道错就行了。”
单乡老很不屑地撇撇嘴说:“你倒说得轻巧,不叫他们受些皮肉之苦,你能治下吗?今天给咱低个头,明天我行我素,俺回民的脸下回还不知道被他们咋糟践呢!”
支书思忖了一下,变了主意,狡黠地笑笑说:“你说的也是,想咋教育他们才是咱们的目的。你想咋教育,俺配合,就是得对起党的政策。”
单乡老愤愤地说:“你不是替他们说情吗?”
支书说:“俺不是也想治下他们嘛。”
支书跟单乡老小声嘀咕了一阵,匆匆地去了。老虎一直站在边上平静地听着,期待事情有个好的转机。他对单乡老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孩子们没轻没重的恶作剧,也不是故意伤害咱的教门,犯不着弄得风生水起。”
单乡老说:“咋说这招弟也是咱回民,咱不声不响地就这样过去,汉民们还不捣咱的脊梁骨?再说了,招弟是在清真寺里出的事儿,不给他们点脸色,就是辱没咱清真寺!”
老虎想想也是这样的道理,他感受到了单乡老为一坊回民的尊严的良苦用心。但还是劝道:“《古兰经》上说‘行一个小蚂蚁重的善事,将见其善报;做一个小蚂蚁重的恶事者,将见其恶报’。因果有报是安拉前定的。安拉对于不信道的作恶者也是公平的,他们愿得到今世幸福,安拉在今世慈悯他们了。对其罪恶,则在后世惩罚。”
单乡老说:“记下了,您在这里看着,对付几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毛孩子,不会弄成不可收拾的局面。”说完,单乡老出去了。少顷,老虎看着一院子的多斯蒂跟在单乡老的屁股后呼呼隆隆地出了清真寺。
老虎揣摩着,暗叹道:这支书精怪嘞,这样做事,既安抚了俺回民,又借俺回民的手摆治了那些知青,两头做好人啊!又放心不下,跟着走出清真寺去看,果然见大街上闹闹嚷嚷,鸡飞狗跳,大群的多斯蒂已经严严实实地围在知青院子门口,张扬的气氛让那个孤单的知青小院都陷落在瑟瑟发抖中。
支书从那扇门里探出个头,朝站在人群前面的单乡老挤眉弄眼几下子,夸张地扯着嗓子对着乱哄哄的人群安抚了一番,又把头缩回门里去了。不大一会儿,支书再次打开门,双手把着两扇门堵在门口,高声向着人群说:“发脾气的回民群众,我已经批评了知青们,咱能把心头上的火气消消,叫我说句公道话嘛。知青娃们是为了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咱农村广阔天地来大有作为的;毛主席还说了,叫他们接受咱农民伯伯的再教育。这一回是他们错了,娃们也认错了,情愿给咱回民乡亲们道歉,看在咱村党支部的面子上,叫娃们把这个歉道了吧?”
单乡老大声地回出狠话:“俺回民的多斯蒂都在这儿,叫这些小龟孙们跟巴掌道歉吧!”
支书说:“知青娃们毕竟还小,做错事了知道道歉还不为过呀。”
单乡老说:“只道个歉也太便宜他们了。”
支书说:“杀人不过头点地,还想咋弄?”
有人叫喊:“想松松他们的皮肉。”
支书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很多人都开始叫起来:“不能饶了他们!”
支书动起自己的威严,顿着语调说:“俺是支书,难道支书的话就不当话使了吗?老单你看好你的多斯蒂,我决定,知青娃们道歉,这事情就算过去了。”
单乡老像是屈服于支书的压力,无奈地挥起手说:“算了,既然支书出面,就给个面子,暂且放过这一回。”
可许多不明就里的回民们并不理会,甚至有些连支书和单乡老的账都不买,依旧当真要杀杀知青的恶气,不肯轻易罢手。
老虎是阿訇啊,他在许多的多斯蒂闹嚷纷纷的时候,已经分开人群,凛然地站到了单乡老身边。他有些不很赞同村支书和单乡老合起手来的表演——这是干什么呀,是玩教门还是玩世门啊?他大声说:“俺的多斯蒂们啊,你们这是干什么啊,你们看不清楚世门,难道还感受不到为主的降给我们的启示吗?这是主对我们‘形恶实善’的考验,千万不能忽视。《古兰经》说:‘或许你们厌恶一件事,而安拉在那件事中安置下许多福利。’安拉以人们所喜欢的事物考验时,人们就视为是‘福’,是‘善’,就乐于接受;若以人们不喜欢的事物考验时,人们就视为是‘祸’,是‘恶’,就不愿意接受,这是错误的。试想,学生岂能把老师的考试说成是‘恶’吗?这是一场考验,一场检验你学经成果的考验。你有病了,你能说那是‘祸’,就要废掉整个的人吗?那依然是考验,是考验你抵抗病痛的意志和忍耐力,也是考验医生的医术和智慧。实质是以‘恶’的形式来宣扬‘善’,‘恶’是手段,‘善’是目的。我们回民有个大阿訇叫王静斋,他在注释《古兰经》第七章第一百六十八节时说:‘祸福都是促人向善的,福是用来叫人希望的,祸是警醒世人不要作恶的’。”
就在老虎激情充沛地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他的多斯蒂们讲上生动的一课时,有人打断了他嗓子沙哑的陈述。只见一个为首的知青从支书的胳膊下面钻出来,跌扑在尘埃里。这个知青尖叫着“阿訇、阿訇……”伸着手去拽老虎的腿。
老虎并没有伸手去扶起这个知青,只是很激情地问道:“知青娃儿,你叫什么名字?”
匍匐在地上的知青高抬起灰色的面庞,惊悸地尖叫道:“我叫王大山。”
老虎超然地说:“亏了你这个霸气的名字,站起来,你以为我们回民是为了让你道歉啊?错了,我们回民是为了让你知道什么是回民,什么叫穆斯林,什么叫伊斯兰!”老虎这时候看到街道上也围起了数不清的汉民,突然就有些担心地亢奋起来,沉醉在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中!
老虎大声说道:“我的多斯蒂们!我的汉民兄弟姐妹们!在西北,我们穆斯林有句俗语,叫‘回大大,汉娜娜’;在咱们中原,我们穆斯林还有句俗语,叫‘回爹汉妈’,都明白这意思吗——汉民是我们回民的舅舅家啊,咱们是一家人!知青娃们是汉民,做错了事情,不仅羞辱了我们回民,也羞辱了汉民!回民气愤,汉民不气愤吗?知青娃们作恶了,侵犯了我们穆斯林,我相信这是真主在用种种的祸福考验我们,使我们觉悟……”
老虎的话使那些汉民们错愕,也让回民们诧异!在这个落后的山村里,回汉之间的泾渭分明可不仅仅是在饮食起居上,更是在人的心里,很小的娃儿们心里就已经有了一条鸿沟!但这些话从一个阿訇口中讲出,人们似乎在一瞬间有了认可,但一下子都又沉寂在面面相觑的狐疑中。似乎一个秘密的揭穿让人猝不及防得发晕,人们复杂的心态一下子还不知道该怎样对他这个权威的泄密者表达一种明确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