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回到庙下,直接就去了孙老大家,泪流满面地拉着孙老大的手说:“大伯,不能因为我耽误了孩子们啊,咱回回都是亲戚套亲戚,您就当家给孩子们成个家吧!”
孙老大说:“孩子呀,你是咋走到今天这地步的我不清楚,但你没有叫老婆和孩子跟你享一天福,这是真的吧?孩子们的事我应下,但你以后也要学得家常些,叫一家人跟你也过个安分日子吧!”
孙老大的话看似安慰,实则是训导。老虎当面谦恭地点头应诺着,但当他回到家蒙头大睡了一觉醒来,心里已经有了另一种想法——王阿訇的影子在他的脑子里缠绕着,他暗下决心,要当一个受人尊重的哈吉!这个信念比当诗人的念头来得猛烈而汹涌,他害怕自己会像蚂蚁群中的一个蚂蚁那样平庸地过下去。可在那样的年月,这样的想法显得是多么的荒唐和幼稚啊!
又是一个春上的时候,有人悄悄地到清真寺里找老虎,是远在百里外一个叫高山的地方的一坊回民,慕名邀请他到那里的清真寺代位当阿訇。这是老虎人生中的第一次礼遇,虽然这样的礼遇很是低调,只能说是不敢拿上桌面,但为了教门,为了面子,为了生存,他都不能不去。上路的前夜,秀为他一针一线仔细地缝补出门的行装,他陪坐在油灯下一直到鸡叫。这是他从洛阳回来后第一次对秀这么温情,贫贱夫妻百事哀,那种分别前的依恋酸楚而又亲近。秀强作欢颜给他打了几个荷包蛋,喷喷香的热气熏得老虎扑嗒嗒流泪。秀说:“男人的泪是金豆子,轻易不能掉。”
老虎说:“俺出门了,你多受累吧。”
秀亲昵地白了他一眼说:“你在家俺也没有少受累。”
老虎点着头把脸趴在腕上说:“知道,俺心里有数。”
秀说:“记着给俺寄信,叫俺知道你平安,人累心不累。”
天亮上路的时候,老虎跟爹娘告别后,秀带着几个孩子把老虎送到寨门外的大路上。孩子们不回去,秀陪着孩子们一直站到看不见老虎的背影。
老虎一连走了两天,才到了一个抬眼皮就能看见山的小地方。不大的小村子里有着回汉杂居的几十个院落,据说还有十几户回回就散落在附近的几个村子里。天已近黄昏,村子里冒出一缕缕的炊烟,老虎走着问着从村中走过,两边的院子里都传出风箱“呼嗒呼嗒”有节奏的响声。当然也有风箱的响声凌乱无序,老虎猜测:多么简单的事情啊,这家里的女人肯定不是一个过日子的好手。虽然这里偏远荒僻,但他还是马上就喜欢上了这里的安宁。
清真寺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四合头院子,三间上房是大殿,南北各有三间厢房,北面的是留给阿訇起居的住室,南面的是水房。小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像是刻意打扫出来的。有乡老带着几个没有戴礼拜帽的穆斯林汉子好像已经在这里等了多时,一下子都涌出来围着他行抓手礼并致了“色俩目”说:“马阿訇,终于把您等来了啊!”
老虎说:“让多斯蒂们久等了。”跟大家一一行了抓手礼。
姓单的乡老张罗着,有人接过行李去安置床铺,有人在房子里沏茶倒水,有人去安排饭食。
老虎说:“都停停手,赶的正是时候,先做个沙目吧。”
单乡老像是猛然醒来,红着脸连忙说:“忘了烧水,现烧吧。”
老虎不介意地说:“天不冷了,就凉水吧,伤不了人的。”
单乡老歉疚地说:“那就先将就一回吧。沙目、沙目,马阿訇再不来,咱这一坊回民都过野蛮了呀!”
老虎先进水房洗了个大净,等大家伙也洗过,便在大殿里行了礼拜。共五拜,先礼三拜主命拜,再礼两拜圣行拜。第一次主持礼拜,老虎的诵经声微微有些发颤,他生怕细节上出现失误,不然怎么能让他坦然地面对这一坊多斯蒂呢!礼毕,单乡老前行领路,老虎被一群多斯蒂簇拥着,齐齐到单乡老家吃饭。
这是一个让老虎感到心静的地方,偏僻但景色如画,站在清真寺院子里,就能看到郁郁葱葱的山峦。乡老说:“要是再大炼钢铁一年,那山就光了。附近的山都剃了光头,连树毛都塞进土炼钢炉子烧了,眼看挨着咱门前这几架山了,嘿嘿,上边不叫炼了。”
老虎吃的是派饭,能天天像散步一样在几个村子里走。行走在风景如画的山岭间,街巷里和庄稼地里常常有许多正在忙碌的穆斯林男女,远远地看见他,就停下手里的活计,恭敬地等着和他打招呼,这让他很是惬意!他总是在心里默诵着清真言,很虔诚地暗暗念叨:主啊,这是对我的尊重吗,分明是对主的虔信呀,您在穆斯林的心目中是多么得崇高啊!
清真寺里来了阿訇,忍不住来清真寺里礼拜的人总有。有许多人开始习惯在主麻日这天悄悄地聚集到清真寺里来,围着老虎听他讲伊斯兰教的教规和教义。老虎像是老师在学校上课一样,认真地把要讲的内容先按次序写下来,再分段分层次去讲,每一个主麻日讲的内容保证不能重复。为了加深这些年龄大小不一的穆斯林对教规、教义的理解,他还在每一次讲完后进行现场提问。他看着那些已然明白却因为表达不出来而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多斯蒂们,总是油然而生一种沉重的使命感。他说:“这样可不行啊!”
有人挠着头说:“阿訇,斗大的字俺也识不了几个,凑合着听就行了。”
有人安慰老虎说:“阿訇,您只管讲,穆斯林咋能不知道穆斯林的规矩呢!咱就是没嘴儿的壶——能装进去,倒不出来呀!”
大家七嘴八舌,兴致很高。单乡老说:“咱还是悄没声息的凑合吧,干罪。”
老虎轮到一家吃一天饭,主妇们都会拿出最好的饭食支应他。他知道这些家庭都不富裕,吃饭时大人把孩子们赶开了,可还能发现孩子们躲着眼巴巴地朝他看,所以他吃得很少,不回碗,还把碗照在脸上舔,刻意地要给孩子们留下一些吃食。
他舔碗的事情在来的第一天就传开了,这不但没有成为笑料,反而让当地的回民们对他更敬重,都背地里夸赞:马阿訇的修行好得很呀!本就很节俭的人们惭愧自己怎么糟蹋了碗底的饭食,被老虎感染得竟也很认真地舔起碗来,舔碗俨然成了这一片回族百姓过日子严谨的标志。
日常,老虎习惯坐在清真寺的院子,享受着暖洋洋的阳光读书。他读的书都是收集来的伊斯兰学者们关于教旨、教义的研究,譬如傅统先所著的《中国回教史》、金吉堂所著的《中国回教史研究》、杨志玖所著的《关于赛典赤》《“回回”一词的起源与演变》、王静斋翻译的《古兰经译解》《中阿新字典》、杨仲明翻译的《古兰经大义》等,甚至还有刊登着白崇禧所写的《反侵略与回教文化》的抗战时期发行的许多已经陈旧发黄的报刊。老虎坐在院子里读书的习惯让这里所有的穆斯林都怀着深深的钦敬!
老虎为能拥有这一坊穆斯林的心而骄傲,他在给秀的信中很兴奋地写道:这里是一片风景如画的土地,我们的穆斯林兄弟在这里很幸福的生活着,他们劳动,他们创造,他们用勤劳的双手建设自己美好的明天……
他不知道写这些内容,秀能否看懂他的用意——秀跟着他这么多年,很少有眉头舒展的时候,他想让秀很仔细地享受一下由他带来的快乐。但他的这个目的好像没有达到,秀很快就给他回了一封信,歪歪扭扭的字迹分明是女儿代笔的,但口气却是秀的,来信中多多少少还带着为他担忧的味道。老虎想象着秀坐在女儿身边,一句话一句话想着说,女儿一句话一句话记下来,陶醉地笑了。信中说道:爹娘好,俺也好,孩子们都好,就是一家人都想你,年根儿能回来不能?你要会照顾自己,在家百日好,出门一日难。你知道爹是咋坐位当阿訇的,平常要像爹一样,多在寺里,少出去走动。说话办事不要依着自己的性子来,多听乡老们的。我不在你身边,难为你了,衣裳要勤洗,穿在身上才舒坦。别身懒,有口热饭吃护身子……
老虎皱着眉头看完信,折叠了装进口袋里,嘟哝着嘴说:“都写些什么呀,啰啰嗦嗦。”
一个半大孩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清真寺,说:“马阿訇,乡老们叫你过去,下沟里的王老大和王小二闹分家呢。”
老虎皱皱眉头问:“为什么,非要我去嘛?”
半大孩子说:“俩畜生都差点打起来了,正掂刀拿棍子地在吵闹嘞!”
老虎更是不解,说:“他们还是亲兄弟吗,他们的爹娘也管不了吗?”
半大孩子开始上来扯他的袖子,说:“快走吧,气得他爹娘都在哭呢!”
老虎被半大孩子拉扯着,慌里慌张地顺坡跑到了下沟,老远就听见了老榆树掩映的一片宅院里传出闹哄哄的吵骂声。半大孩子撒开了老虎的手,飞快地朝前跑着大声叫喊:“阿訇来了——阿訇来了——”
老虎上气不接下气地分开人群进到院子里,两个眼睛瞪得像是牛眼的亲兄弟正犟着头,虎视眈眈地站在院子的两端。
当娘的一看老虎来了,大声哭诉着说:“这是什么日子啊,俩畜生,挨刀的,阿訇来了还不都低低头,叫隔墙邻居看咱的笑话吗?为主的呀,您都看见了吧,俺这当爹娘的有多难啊!”
王老大和王小二都看见了老虎,两个人憋着气像是半截树桩子一样蹲下了。
坐在院子中央的单乡老站起来给老虎让坐,自己掐着腰站着很威严地说:“都想起反了啊,马阿訇来了,要是不想在教了,你俩畜生就对着阿訇闹吧!”
院子里一下子都平静下来了。老虎等气息平复下来才问:“这是为啥呀,有啥不好说的,闹得乌烟瘴气?”
两下里都别着头不说话,当娘的抹着泪向老虎解释说:“就为一个架子车呀,一个好端端的大物件,能拆开分了吗?”
老虎沉吟了,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是个挑战,面对束手无策的棘手事儿,他也不敢贸然就做出决断。
单乡老给老虎了个台阶下,他俯在老虎耳边简单悄密地说了几句,老虎点着头赞许说:“好好,就这样。”
单乡老对那爹娘说:“阿訇不是来给他们兄弟评理的,架子车先拉到寺里去,他兄弟俩谁先拿到五十块钱,谁就把架子车拉走。”
当爹的无奈地吸溜着鼻涕千恩万谢:“中,中,只要不再往下闹了。”
半大孩子得了单乡老一个眼神,兴奋地吆喝着围观的人群让路,拽起停放在院墙边的架子车就拉走了。
走在回来的路上,单乡老很平淡地对老虎说:“这样的事儿多了,谁家不遇到呀,总不能让亲兄弟成仇人吧。”
老虎漫无目的地看着眼前郁郁葱葱的草木,暗叹道:我还跟秀说我们的穆斯林兄弟都幸福地在这里生活着,这都是在干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