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叭里传来上边的指示了,苦了多天的群众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干涩的喜色。社员们小声埋怨着:再没有指示人就被饿死完了啊!好像这样的指示肯定像是大白蒸馍,马上就能让快饿死的人有吃的。
上级拨来了粮食种子,要当场发放,还要给每口人划出三分自留地搞生产自救。粮食亩产“放卫星”的时候,干部们你报个五百斤,他就敢在五百的数字后面再加个零,变成五千斤,浮夸得离谱。现在报饥荒,明明是还有种子在仓库里,竟然大睁眼说瞎话——种子吃光了!老虎提着布袋去分粮食,实际上这些都不关他的事,连分种子都没有他的那一份!但他也像别人一样,两眼放出兴奋的光芒,背起那袋没有他的一份的粮食,直接就去了开肯的荒地。别人还不知道该种在哪里,他这回可以大胆地种了。天刚下过雨,潮湿的土壤松软得让脚底板很舒适,土地上拱出了许多的绿草芽儿,让人对播种充满了信心。
这个灾害过去了,留给人的是深深的后怕。老虎多添了一个习惯——舔碗,每每吃完饭,他都会把碗照在脸上,伸出长长的舌头,在碗里一点一点地舔,舔的有滋有味,像是洗过的一样干净!
先时人们都不觉得怪,忍饥挨饿留下的习惯。后来他真成了习惯,对人不对人都是一丝不苟地吃饭,津津有味地舔碗,慢慢就让人当成笑柄去说了!
老虎很不在意人们对他舔碗的嘲笑和不恭,他说:“俭省节约,一粒米从种到收也不容易,何况又从生米做成熟饭。这没什么可笑!”
实际上老虎舔碗是在营造一种情绪,一种更贴近真主的情绪——他把舔碗当成一种修行,一言一行因循主道的昭示!
老虎的理解是:真主是人类唯一的主,真主也是万物的主宰。粮食也是真主降罪可以使用的工具,那就得尊重粮食,人不尊重粮食,真主就会让粮食惩罚人的肚皮,乃至生命。
再者,舔碗好像已经是老虎必须的行为。没有被饿死的人的日子都一天一天好起来,可他在经过社会主义教育后,分明是一天不如一天。开荒地的事情被割了资本主义尾巴,庄稼不敢种了,尽多能偷偷地在破烂不堪的老寨墙上种几窝倭瓜。他和秀再也不敢去收过的地里搞“小秋收”,一家人的生活只能靠秀和几个孩子去生产队里挣工分过日子。日子过得拮据也就罢了,可还有更多的事情让他羞愧不堪——小花长大了,别的女子都出嫁了,小花却因为有个他这样的爹,连提亲的都很少上门。
小花跟他亲,能体谅他的尴尬,说:“爹,俺不想嫁出门,想守着您,就想当您养老送终的老闺女嘞!”
老虎坚决地摇摇头说:“我的乖呀,你要嫁人,你不嫁人咋给平安娶媳妇嘞?你妹妹小叶也不小了呀!我没有预见到成分是这样的怕人啊,可我究竟是啥样的成分呢?”
他决定,为了自己一家人的生活,为了能继续开荒种地,为了小花能找个婆家,要把自己的经历如实地说出来,让那些误解他为右派的人惭愧,对他和他的家人该有起码的敬重!
他先是喋喋不休地在人面前讲自己并不是右派,将自己的革命经历和为什么回来全讲出来,只要能对组织讲的,也就能给人民群众讲。他需要人民群众的理解,需要让人民群众和组织上知道自己真实的过去。他把自己丢弃革命干部身份回到庙下的原因,归结为在小李村的分地——
老虎先讲了那个迫害自己的李师长后来成为地区副专员的背景,说:“我无愧,当时分地用弓丈量。”他说的时候还要比划,所谓“弓”,就是将竹片弯成弓形,用绳子绑起来,以“弓”的一端为圆心转动,一弓就是一丈,既简单又实用。“区公所、农会派出的干部手里拿着弓,一丈一丈的主持分地。一个村分地的时候,往往几个村的人都来围观,有人唱戏,有人扭秧歌,有人放鞭炮,有人高兴得掉眼泪,别提多热闹了!谁还能少分哪一家一寸地?我无愧呀!”
当然,在给人民群众讲的时候,他很有必要地省去了素素。
讲这些经历的效果很不理想,不但让老百姓们感到莫名其妙,甚至连干部们也开始躲避他的讲述,这让他平添了一份令人气恼的狼狈。他再次决定,不但要去讨回自己的户口,还是为自己的身份去讨个说法!
一天一趟来往于洛阳和临汝的公共汽车路过庙下,大红色的车体在柏油路面的公路上飞奔,煞是壮观。引得田野间忙碌的农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引颈观望,连那车后拖起的一溜烟尘也让人羡慕。
老虎换上自己珍藏的干部服,在庙下汽车站买了两毛钱的车票,表面平静却内心忐忑地由秀儿和孩子们陪伴着等车。这个乡下小车站的站长早早就严肃地吆喝着等车人排队,从太阳一竿子高等到日近中天,等车的人也就是三五个,倒是站长过于庄重的神情显得滑稽可笑。终于等到车来了,远远地由一个红点渐渐地变成了红色的车体,到站的时候还伴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司机从驾驶室潇洒地跳下来,手里拿着一个白搪瓷缸子,问站长讨水喝。站长乐呵呵地说:“司机同志,我早给你泡好了蜂糖水,老婆在家养的蜂,可甜。”
司机说:“是老婆给你喝的吧,我喝了她不心疼啊?”
站长大方地说:“都是革命同志,谁喝不都是喝嘛,你喝了是她的光荣!知道我老婆是怎么说的吗?她对街坊邻居的娘们说——开红票车的司机都喜欢喝她的蜂糖水。嘿嘿,把那帮娘们羡慕死了!”
老虎也是第一回坐这样的车,拘谨地排队站在车边,示意着送他的秀带孩子们回去。秀带着孩子们站着不动,都眼巴巴地看着他,叫他感到尴尬得想流泪,他知道一家人都对他的奢华之旅抱着希望嘞!直到司机喝足了蜂糖水,咂吧着嘴挥了挥手,站长也挥着手让他们上车,才在售票员扬起的尖下巴下挨个踏上车踏板。车内的装饰给老虎的感觉是富丽堂皇,在那透明的玻璃边拘束地找个座子坐下,软软的座位让他拿捏得半天都没有敢动弹,连给秀和孩子们挥手告别都忘了。
他想:离开干部队伍的损失可真大啊,连这些洋玩意都没有见识过,还得受世门的埋汰,想回怕是回不去了!
天落黄昏的时候,车到了一个阔达而陌生的城市,这是洛阳吗?宽阔的街道和耸立的高楼是老虎以前未曾见过的,洛阳的变化真大啊!他出了车站便茫然无措了,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到哪儿去?毕竟离开十多年了。他很失落地围着车站转悠,试探着徘徊在几条街口,也没有再往里面深入一步。消磨到半夜时分,就钻进车站的候车大厅里蹲了一夜。熬到早上,在车站附近一个清真饭店里吃了两毛钱的胡辣汤和包子,向服务员问了路,才拘谨地朝着里面的楼群走去。
他边走边问,走了半上午,来到了一栋带着小花园的大楼前。站在大楼前,他感到了自己的渺小,甚至觉得自己卑微的还不如那些生长在楼前的花花草草。他畏葸地在门岗前探了两次头,才鼓起勇气问门卫:“洛阳县政府是在这里吗?”
门岗上的战士很不屑地朝一个挂着传达室牌子的地方指了指,示意他过去问。他慌忙跑过去,脸贴着传达室的玻璃门往里面看,看到一个架着老花眼镜的老头,就又提着嗓门问了一声。老头拉开门说:“县政府是啥时候的事儿了,你找谁?”
老虎说:“我来找政府领导,杨平县长还在吗?”
“老花眼镜”把脖子伸长了说:“你还知道杨平县长,你是她什么人,不知道她早调省里去了?”
老虎说:“我是她的老部下,以前也在洛阳县政府干过。”
“老花眼镜”招着手让他进去,仔仔细细审视了他一遍,才问:“我在县政府当了多年门卫,你是谁?”
老虎说:“我叫马老虎。”
“老花眼镜”问:“以前呢?”
老虎说:“以前也叫马老虎。”
“老花眼镜”笑了,让他坐下,说:“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是马回回吧,你不记得我吗?”
老虎对这个“老花眼镜”还真没有印象。但还是很快挤出热络的笑容,像是一下子认出了他来,抱着他的手使劲地摇。老虎怕叙旧露馅,赶快把自己来的目的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老花眼镜”看来对他的事情还是有着记忆的,十分同情地小着声告诉他:“张专员正红着呢,当着专员,还兼着市委书记,实权派!”
老虎像是坐着一个气泡来的,在“老花眼镜”的一句话里,气泡碎了。但他还是勉强打起精神,抱着一线希望问:“这里还有哪个老领导在?”
“老花眼镜”说:“领导像是走马灯,倒是老人手都在,还添了许多。”
老虎很落寞地说:“那我白来了。”
他仓皇地出了市政府的大门,心里很沮丧,没有想到这么轻易就该回去了!走到离市政府有一段距离的路边,呆呆地坐在道牙上,捡起地上的树叶一片一片地撕着,失望的情绪浓烈到了极点。他酸楚地长叹道:“为主的——”仰直了脖子怅然地看看天上,眼窝在刹那间变成了两汪涌动的泪泉,惶惶然地低下头,沉重的泪水“扑嗒扑嗒”地滑落在脚边的地上,像两朵湿润的残花。
他想逃离了,像一个夹着尾巴的苍狗,草草地来,匆匆地走。然而,心中又有几许不忍。他不忍的是那两毛钱的车票,那是一家人一个月的盐钱,难道一个月的盐钱就这样让他糟蹋掉吗?这个城市已经不会再给他一星半点的希望了,可他想让这一个月的盐钱能给他换回一点值得的念想!
他重整了情绪,准备到老城去一趟,去看看素素,看看东关清真寺,看看这里曾经熟稔却又有了十多年陌生的光景。老城的变化不大,他并不费事就找到了河洛小学。在学校门口,他装模作样地问一个上了岁数的看门人:“素素还在这里教学吗?”看门人木然地捧着一个白瓷茶缸回答:“上着课呢,找人下课再来。”他确信素素在经过了十多年后还没有离开这里,心里有了几分踏实,假意在学校门口踟蹰了一会,背着手散漫地走开了。他是没有勇气见素素的,况且拿着一个月的盐钱来见素素,更让他心虚得怕屈了秀和孩子们。在学校外墙的死角,有一个垃圾堆已经快和墙一般高了。他悄悄绕过门卫,杀着身子蹲在垃圾堆上,正好目光可以看遍整个校园。下课了,校园里像是一下子惊了池子的鱼,他探头探脑地睃视着,希望能看到素素的身影。但当真看到素素从教室里走出来的时候,他竟吓得趴下了头,像是眼睛偷到了什么一样,心口窝“咚咚”地跳得发慌!他一直在那里踅摸到放学,也没有见到素素从学校里走出来。估摸着素素肯定还是住在学校,想到素素可能已经找了新的丈夫,心里酸酸的不是味道!当他开始放开脚步朝着东关清真寺走去的时候,素素清雅单薄的身影还一直在眼前晃来晃去,心里凄然一片,以至于几次走错了岔路口。
东关清真寺的门楼依然高大、威仪,但是大门紧闭,门头上也落满了尘埃。门前街道上少了以前的小摊小贩和小门面,过去客贩往来的场景不见了,代之是匆匆走过的人。老虎敲了半天门,里面才有回应,一个陌生的面孔半开门问他:“客家,有啥事儿?”他赶忙朝开门人道了“色俩目”,并问:“师傅贵姓?”
开门人回了“色俩目”后说:“免贵姓孙,我是代位的阿訇,多斯蒂从哪儿来?”
老虎说:“我从庙下来,顺便来看看师傅王阿訇,以前我在这寺里做过海里凡。”
孙阿訇把他让进冷清的寺院,随手又掩上门,悄密地说:“王阿訇几年前已经起脚去麦加朝觐了,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有啥需要咱寺里帮忙的,你说。”
一提说朝觐,老虎的头皮紧了几下,莫名其妙地就激动得眼角湿津津的,感觉是一种很有力量的东西在自己的心头冲撞着,崇高和悲壮的情绪一下子弥散到全身的每一个毛孔。他向孙阿訇讨了盏茶喝,等情绪平复下来,才问道:“朝觐得走多长时间呀?”
孙阿訇含糊地说:“咋知道呢,从咱这里到圣地,远隔千山万水是一点都没假说,路途之上还有千难万险在等着,哈吉的名号能是轻易得到的!”
老虎痴痴地说了一句:“我来晚了。”
孙阿訇不解地问:“你也要去吗?早前没有听说有人一起去呀?”
老虎说:“我是想去,想陪着王阿訇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