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老虎的父亲以及乡老们被通知去公社听中央指示精神,说是清真寺不能再活动了,信教的回民不能再集体到清真寺里做礼拜,要求对宗教进行改革。老虎父亲和乡老们垂头丧气地集中在公社学习班学习了半个月,回到家连上拜都开始偷偷摸摸。
老虎很不解,这是干什么呀,毛主席的指示精神可不是这样子的。他说要到公社去问问,看是不是把党中央的宗教政策领会错了。父亲小声地告诫他说:“省点事吧,人家都没有你聪明,上头变脸了,你是想戴帽子嘞!”
但按捺不住的老虎还是去了公社。他看见刚刚成立的人民公社的领导们站在簇新的牌子下,正在对着门头上让泥瓦匠塑造出的像是飘动的旗帜的东西评头论足。老虎感到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类似的东西,一想就想起来,原来是《人民日报》上见天都印着的三面红旗。老虎知道这三面红旗代表的是: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一个公社领导看见老虎,就叫着他让他给这些宣传画配诗歌,说:“可算是给你找到发挥长处的机会了。”
老虎想,配了诗歌好说话。他就席地而坐在一面白灰墙上画出的宣传画下,聚精会神地审视着宣传画,配出了这样的诗句:
总路线的方向好又好,
大跃进的歌声高又高,
人民公社是人民的家,
朝着共产主义大步跑!
他为一副画着巨大无比的小麦穗和玉米棒,小麦穗和玉米棒上站着许多兴高采烈的公社男女社员的大丰收宣传画所配的诗,还得到了公社领导的夸赞,那首诗是这样写的:
小麦玉米搭彩门,
悟空疑是南天门;
社员高坐笑呵呵,
这是俺的幸福门。
配完了诗歌,满以为可以和领导们很平等地谈一下宗教政策,谁知道领导们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高谈阔论着进到大门里面去了。他小心地跟在领导们的屁股后想进到公社院子里,公安特派员冷不丁扭回头给了他一句,“咋,还想让公社管你饭?”弄得他灰塌塌地无趣。
那年吃食堂饭还真如暴殄天物的一场饕餮盛宴,老百姓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地里、仓库里有什么就敢吃什么,开怀大吃的人们沉醉在大步跨进共产主义的快乐中。
老人们对这样的好生活很是不解,背地里絮叨:“这样吃,日子还过不过了呀,败家子嘞!”
谁知道这样的话真成了谶言,山吃海喝欢天喜地的笑声还犹在耳边,一下子就天昏地暗般地降下了自然灾害,四野荒芜了,缺米少粮的人们顿时陷落在措手不及中。人们吃完了细米白面,开始吃杂面,吃完了杂面吃粗粮,最后竟吃起一天两顿的清汤面糊糊,那清汤能照见一张张越来越瘦的脸。
转过了年,高级社的仓库里什么也没有,连老鼠都开始红着眼在大街上乱窜,大人小孩一个个瘦成了皮包骨头,还要追赶着去吃老鼠。老鼠自然是追不上的,有人追着追着就先自己倒下了。那就啃树皮吧,跟着牛羊学本事,三两天光景,竟把能看见的树皮也给吃光了。树皮没有了,可肚子还饿着,聪明的人开始抢树干,把快要被风干的树干捣碎,磨成粗拉拉的面儿吃。植物吃尽了,开始吃一种被称之为观音土的矿物质。吃观音土的时候,人们都开始肥胖起来,街边蹲着的人没有一个像是饥肠辘辘的。你可以看到去厕所大便的人排成了队,不论男女都是手里拿一根小棍棍,要掏肛门里拉不出的观音土!
谁都想着第一个熬不下去的该是老虎家,因为他家在食堂要少分一份饭,何况这样的情况一直延续到最后无饭可分的地步。但偏偏就出了意外,老虎家的人不但没有浮肿,而且连皮包骨头都不是。汉人们信神,怀疑那个拜“神”的清真寺是不是真的有神护佑,让这一家人安然无恙;回民们也是不解,为主的怎么能把恩典只给他们一家,难道是他们家离为主的更近,独享了所有的恩典?
人们在狰狞的时候,会产生许多极端的想法。大队长孙老八在生产队干部的带领下找上门来,没头没脑地将老虎训斥了一通。生产队队长质问他,别人都饿得走不动路了,你们家的人为什么还吃得白白胖胖?
老虎看看浮肿得一个个都是白白胖胖的干部,再看看自己家瘦是瘦但还有肉的孩子、大人,这话还真没有办法直接回答!但老虎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又是当干部出身,心理上压根就藐视这些人;再者自诩为诗人,哪会轻易就范。
老虎堂堂皇皇地说:“如果没有饿浮肿的都是有问题,那俺全家明天就开始准备饿浮肿;如果饿死才算清白,我们全家尽量去饿死,这样你们脸上光彩。”
狡黠的孙老八咋都不相信老虎一家不会饿浮肿,说:“你想饿浮肿就能饿浮肿,你想饿死就能饿死?你可真有能耐,把你不会浮肿不会饿死的方儿说出来听听。”
老虎说:“方儿很简单,你们谁还能念一句清真言?俺一家人喝着凉水见天五时拜,你们谁还上拜?把为主的忘了,为主的也会把你们忘了。”他的话使来的人都惭愧了。
老虎暗自得意用语言就轻易地打败了这些人,但他还不敢心存侥幸,怕这些饿疯了的多斯蒂会变得无所顾忌,做出翻箱倒柜的举动,就故作神秘地把孙老八拉到大殿前,嘴凑在孙老八的耳朵上悄悄地说:“还剩下最后几斤玉米,你半夜去寺门口掂走。”
孙老八相信老虎不是在戏弄他,但他真不敢相信老虎家还会有粮食,他很在意地审视了老虎几眼,带着干部们走了。
半夜,饿得眼睛发绿的孙老八摸黑走到了清真寺门口,不待上前敲门,已经看到老虎等在那里。老虎小声问:“带布袋了吗?”
孙老八晃晃握在手里的空布袋。
老虎接过去说:“八大,别嫌脏,老鼠洞里掏来的。”说着把身边一个布袋里的十几斤粮食都倒进了孙老八的布袋里。孙老八迫不及待地伸手进去抓了一把,就放到嘴里嚼,吃出玉米粒里拌有碎土和煤渣,但这也知足了,费力地将布袋夹藏在腋下,裹好棉大氅趔趔趄趄地走了。
老虎转回到屋里,就挨了秀的一巴掌,秀瞪着眼珠子说:“这是啥时候,你咋还把咱家的粮食给别人?”
老虎抖抖空布袋说:“啥是咱家的粮食,是你种出来的还是我种出来的?咱不也是捡的嘛!”
秀说:“咱一家饿不死算了,你还发善心,不怕露馅呀!”
老虎说:“就咱一家人活着还有啥意思?”
秀不言语了,她的想法常常被老虎的一句话给纠正。
老虎叹息一声继续说:“人都快饿死了,咱得救,都救,一家都不能少。”
秀不解地说:“你敢叫一个生产队的人来咱家分粮食?”
老虎摇着头说:“不敢,要是那样他们还不抢破头,人没救活,怕是连咱一家人也会给打死。我想好了,让人抢破头不如咱暗暗地行主道。粮食总要吃完,人不还得饿死,叫人临死前都能尝尝粮食籽,也能对咱心存感激,知道咱们穆斯林到底都是兄弟。”
老虎开始按照他的思路,像对待孙老八一样如法炮制,做得很诡秘。他每一次都能看到感激的眼神,一连十几日沉醉其中,乐此不疲。他体会到了比做诗人更令人陶醉的享受,那就是做善人!
深夜里,秀等孩子们睡沉了,把手探到空下去的床窖里,隐忧着埋怨老虎说:“怕是咱自己也吃不到开春啊!”老虎把手抚摸在她的脊背上,轻声地安慰她:“会的,会的,春天会来的,很快!”
越是这样的时候,让人揪心的事情都接二连三地赶来。有逃难的回民拖家带口地从东边来,谁家还能有粮食接济他们呀,一下子在庙下饿死了好几口。有一个还是口里嚼着老虎抓给他的一把玉米死去的,是噎死的!
老虎组织人安葬他们,回民的劳力连能抬动塔布的人都找不出来了,只好给亡人净身,用席子卷着葬进了义地里。
光秃秃的田野里堆起了一处处新土,老虎看着这一个挨着一个的新坟暗叹:去年可还是大丰收的年景啊!
想想去年,要大干快上超英赶美的农民们都去大炼钢铁,地里的庄稼收不了,急着抢种抢收的干部们指挥着将该要收获的庄稼犁掉,粮食也就地掩埋,当时谁也没有心疼呀!共产主义都快到来了,还能饿肚子吗?可看看现在:土岭上,有人在料峭的春风中搜寻着刚刚冒出新芽的野菜甚至是野草,有些气力的干脆攀上隘子边没有彻底死亡的树,去捋那刚长出的新芽。街头的磨坊里,饥饿的人们将隔年风干的红薯秧子捣碎放在碾子上磨,那本来是给牛做饲料的,现在要磨成面自己来吃。
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怎么连牲口都不如了啊!
老虎目睹着这些,就感到不解和惋惜,他说:主呀,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世道啊,难道是俺见识小嘛?谁见过什么也不为,就为了作践自己的人啊!打老日,是为了把小鬼子赶回老家去;打老蒋,是为了解放全中国;抗美援朝,是为了保家卫国;吃食堂饭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就是为了折腾死人吗?
走在大街上,看着除了还有一口气儿,就跟死人差不了多少的人们,老虎感到揪心得难受!就是这些人,一年多前还在大食堂里猛吃海喝、眉飞色舞、充满幻想地高谈阔论着;就是这些人,在庄稼地里突然就不像了庄稼人,尽情地享受着践踏粮食的快乐;就是这些人,在疯狂地挥霍着自己那苍白虚弱的幸福,在无知地做着饿死自己的准备!主啊,谁来拯救这个疯狂过后的世界呀?那些曾经疯狂的人已经快把自己疯狂死了,放眼望去,哪里还有一点人世的生气啊!
老虎回到家里对父亲说:“这可不是人过的日子啊,这难道也是前定吗?”
父亲肯定地说:“这是安拉降下的磨难,你去招呼都来礼拜吧,《古兰经》说:安拉确是与坚忍者同在的。”
老虎挨家挨户地去转,告诉男人们:“该洗个大净了,咱们是穆斯林,至少要把自己洗得有个人样子!”
孙老八是被老虎搀扶着去清真寺的,孙老八有气无力低弯着腰说:“你看还有几个人能走到清真寺啊!”
老虎又去了孙老大家,孙老大蜷缩在屋檐下正在打盹,身边围着几个饿得连路都走不动的孩子,除了依然雪白的礼拜帽,一张脸黑黄干瘦。老虎说:“大伯,安色俩木阿来库目!”
孙老大勉强抬起耷拉着的眼皮,微弱地回道:“我阿来库门色俩目。”又少气无力地断断续续说:“看见你来了,忍不住,泪就来了。孩子们饿得像是快干的秧子,心里难受啊,我是该无常的人了,可这些还都是孩子呀!”说完,就擦起眼泪来。
虽然也是瘦得皮包骨头,但老虎为自己还能来回地走动而惭愧。他羞赧地蹲下来问道:“大伯还能去做礼拜吗?我搀您?”
孙老大轻微地摇摇头说:“求为主的降罪吧,动不了呀!孩子,你能在家给我念经做个礼拜吗?五时拜一拜不少,没有了念经的声音,心里慌呀!”
老虎看看天色说:“大伯放心,到时辰我来跟您一起礼拜。”
白天,老虎家一天也是不动锅碗不冒烟,两个大孩子跑到地里去掐野菜,小孩子安生得靠在墙根儿一动不动。到了半夜,秀才敢蹑手蹑脚地钻到灶火去烧点稀饭糊糊,全家老小蹲在黑暗中吸溜着吃。老虎吧嗒吧嗒地舔着碗,跟父亲商量:“能不能给来礼拜的人烧碗稀汤喝?”
父亲还没有说话,秀先就把话说死了:“别放着轻省找罪受,你要敢再当善人,咱一家不被饿死就是被大家伙打死!”虽然看不到秀的表情,但口气中带出的情绪是不容商量的。
老虎也觉得自己这样的念头很不妥,要是用那一口汤当诱子,谁还能把自己的心真是出在礼拜上,恐怕自己家仅存的粮食还不够大家吃几顿的。他自言自语地脱口说道:“共产党是不会看着人都饿死的,党中央毛主席肯定正在北京城里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