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绕着洛阳转悠了两个月,担子一头的铺盖脏兮兮的荡满尘埃,而另一头书箱子里的书页也让他翻得卷了边。虽然是一脸疲惫不堪的沧桑模样,但他的眉宇间很明朗。
老虎又去那个破山神庙探望了放羊老汉,他放下担子,坐在微风里的放羊老汉就笑嘻嘻地问他:“嗨,读书人,找见你想要的宝了吗?”
老虎拍拍胸脯说:“差不多了,我把找到的宝都揣在心里了。”
放羊老汉说:“你从春天找到了夏天,再找不到,怕是秋天的风会把你吹走的。”
老虎得意地说:“春种秋收,风不吹我也会走的,再来看看你。”
放羊老汉赞赏地笑着问:“回去收你那用字种的庄稼呀?”
老虎骄傲地说:“想先看看我的庄稼吗,长势喜人呀!”
放羊老汉扬鞭子在空中摔了一个炸响,说:“看看,看看你那不用地种出的庄稼。”
老虎从担子一头的书箱里拿出一叠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放羊老汉皱着眉探头去瞧,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安静地坐在那儿,准备像个小学生一样聆听。
老虎放声朗诵道——
第一章
落地生根
想当年有个西方的波斯国
波斯国有个教门叫伊斯兰
信教的教民都称穆斯林
人物正派行为端
穆斯林教民都富裕
家里的金币都是零花钱
穆斯林教民好经商
走遍世界当客官
记不清是哪一年的哪一天
穆斯林来到了大唐的地界边
骑着马还赶着骆驼队
带着的金银财宝数不完
看大唐国富人民贤
就想把生意做到大唐国里面
想买点茶叶回到波斯卖
顺便还能卖喝茶的瓷茶盏
大唐的丝绸也不错
贩回去波斯国里的人也喜欢穿
大唐国的地面广又宽
这生意一做就赚了大钱
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万
波斯的生意人都争着把骆驼队往大唐国里赶
大唐国,也不憨
知道留人留心才能留住钱
差汉女嫁咱蕃客穆斯林
还入教信了伊斯兰
……
放羊老汉说:“看来你是明白点儿,不过你写的意思就像你们文化人肚子里的肠子,绕的弯弯太多。俺要是张嘴说,就两句话——汉人是咱回回的舅舅,咱回回是那舅家门口长大的外甥。”
老虎眼中放亮地说:“您再说一遍,叫我记下来。”说着赶忙掏出笔和笔记本,支在磕膝盖上写。
放羊老汉说:“俺说这话也能上你的史诗?”
老虎夸赞道:“能啊,您要识字,这史诗该叫您写。”
放羊老汉自得地捋了捋胡子,说:“你看俺是放羊的,但想的事情多着呢,你说咱回回为什么叫回回?”
老虎惭愧地说:“我还真没有想出来。”
放羊老汉卖弄道:“猪是猪,羊是羊,羊毛长不到猪身上。咱是外甥住舅家,舅家对咱们再亲,总还是隔着一层皮。舅家对咱一时不高兴了,想撵咱回老根去;咱心里一时不如意了,也会想着回老根去。这慢慢就成了穆斯林人心里常有的念想,嘴里不说,心里也会念叨:回回,回回。天长日久,咱穆斯林就把自己称作了回回,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老虎由衷地佩服放羊老汉的见解,十分赞赏地说:“老表,这蓝天白云下,你可是没有白坐呀!”
老虎跟着放羊老汉盘桓在荒坡野岭上,一连数天都不舍得离去。他性喜这恬淡的日子,和放羊老汉在蓝天白云下放牧,在满天繁星簇拥着的月牙儿下聊回回,虽然是那样的简单和质朴,但他们的心里有一根拴着的绳子叫伊斯兰,这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啊!
放羊老汉说:“你是读书人,咋越看越像羊倌了啊?我得放牧我的羊,你得放牧你的诗歌呀年轻人!”
是呀,我该去放牧我的诗歌了!老虎离开放羊老汉的时候,很茫然。他想回到洛阳城里去,那里应该是他放牧诗歌的好地方啊,可那里要面对的是一片陷落。脚步走着,心在走着,不知不觉就拐上了回往庙下的路。
许多的时候,走路就是走人生路。
老虎在没有任何感应和启示的情况下,突然就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回往庙下的路。也许就是因为思念父母的那根心弦颤动了一下,是素素让他意识到心里的家还是在父母那儿。他也许还没有意识到,这是在走向另外的一种生活,走进另外的一种人生。他离洛阳越远,就离另外的一种生活越近;他离家越近,就和原来的人生轨迹越远。
多年后,他当时走过的那条蜿蜒在岭脊上的山路,还十分清晰地留在脑海里。那是一条被人踩出的亮晃晃的山路,路面有二尺宽,自然弯曲顺势上下,路两边顽强地簇拥着两溜子狗尾巴草。远远看去,前路是那么的诱人,诱人地千转百回,诱人地闪着清晰的亮光,让行走在上面的脚和人心都生出一种单纯行走的快乐!
也是多年后,他每每想起来当时走出的脚步,都会百感交集。行路也许是因着一种诱惑,也许是为着一种逃离,但当时逃离远远地大于诱惑!打鬼子了,当八路了,干地下交通员了,却要在当上干部的时候去承受那些毫无来由的羞辱,难道自己还成不了一个回回诗人?现在来看,他的想法是荒唐的,工作上的得失和荣辱怎么能和成为一个回回诗人联系在一起呢!他在品味自己当时的脚步时,也发现了自己的荒唐。他用这样的一句话来做自我评价:走的是那样地突兀,那样地执拗,那样地不加思考,那样地令人懊悔也耐人寻味!
他没有领受组织的结论,但自己为自己做出了结论:回回人的心里是不以入仕求官的成功来衡量人生的,俺能对自己的人生前程轻易地作出了放弃,只有一个注脚,俺就是一个诵经者!
刚走上回家的路,老虎的心还是明朗的,除了内心装满着追求的热情,更有一层回家的欣喜和迫切弥漫在心头上,毕竟离家已经快有十年了。
但愈走的离家近,心里的空虚愈多起来,没来由地开始感到孤独和陌生。他猜测着父母怎么样?秀还会在庙下吗?自己的突然归来会不会给庙下的人带来吃惊?一种不太乐意见人的心态让他远远地坐在一处高坡上,在天色昏黑时才悄悄走进了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