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回到庙下,与他的出走整整相隔了十年。
至今人们还喜欢把老虎当时回来的情景当笑话讲。说老虎回到庙下,竟让许多人不认识了,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扮相说话都是干部模样。他把自己的儿子叫爹当成是叫别人,惊得红着脸甩手摇头。秀好好伺候着都不中,竟然独自把铺盖卷搬到了打麦场上的场房屋里去住。
人们经常看到光光的打麦场上,孤独的老虎背着手若有所思地来回走动。他经常心事重重地背着手走路,一语不发地在街巷里独来独往,即使有人打招呼,也从来不愿意侧目一顾。这在老百姓眼里很滑稽,像个无所事事又自认清高的闲汉,人们背后都叫他假斯文。
秀一天三顿让三个孩子按时送饭去场房屋,大大小小的三个孩子拉拉扯扯晃晃荡荡地提着饭罐,一路走过街道去给他送饭,像一道抢眼的风景。人们早已接受了秀的存在,可秀怎么对老虎人们却不是很明白的——就这样地熬了十年,毫不抱怨地披个名儿当媳妇,如今把人等回来了,却还要受冷落?人们对他的行为很不解,对他这多年的经历十分地好奇,纷纷猜测,他在外面都干了些什么呢?他扑朔迷离的经历成了庙下人探究他这个人的津津乐道的话题。
孙老大曾经捋着花白的大胡子去打麦场里问过他:“孩子,你一去十年不见面,说回来突然就回来了,也不说说这十年都是咋过的?是有啥说不出口的?”
老虎很惆怅地叹息了一声,摇着头告诉孙老大:“一言难尽,又觉得无话可说。”
孙老大觉得这个已经步入壮年的孩子,心里肯定装着不可示人的苦衷。告诉他:“想说就说,不想说不说,既然人都回来了,日子还得正经过。”
老虎说:“俺知道。”
孙老大扫了一眼场房屋,和善地说:“你住在这里,就是不知道。”
老虎说:“俺知道了。”
孙老大说:“不听老人言,必定受艰难。”
老虎说:“俺知道了。”
孙老大皱着眉头看了看他,脸上陡然就挂上了威严,说:“你知道啥呀?知道自己有家吗?”说完,撅着胡子背着手气呼呼地走了。不大一会,过来几个小伙子,说是大爷让来的,不由分说将铺盖收拾收拾,连拉带扯把他送回了清真寺。
老虎进了家,秀看见,扑哧一声笑了,好像老虎离开的十年就像是一夜。她一边赶紧去接着铺盖,一边招呼着叫孩子们快点把老虎拉住,还诙谐地说:“快拉紧你们的爹,拉不住又跑了。”在孩子们高兴地扑向老虎的时候,秀也忍不住咯咯地笑,幸福好像一下子就扫去了这个女人的辛酸。
夜深人静的时候,秀盘住他逗引着非要问问这个一走十年不照面,回到家连个囫囵话也不说的男人,十年时间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老虎不耐烦地说:“你就别问了。”
秀纠缠着说:“不说能挡得住脑子不去想?说出来了就不想了。”
老虎气呼呼地问:“俺带你回来的时候是俩孩子,这咋变成仨了?”
秀捂着嘴笑,说:“还不是当年你种下的,咋,过十年回来就认不得长出的苗了?”
老虎心里咯噔一下,脑子里顿时一片苍白,无语地陷落在黑夜中。
秀说:“你一走十年,不回来也无音讯,是出门忘记带良心了吧?”
老虎说:“谁承想是这样嘞,你还真把这儿当家了。”
秀说:“你想得美,俺前边带着两个没爹的,肚子里再装着个有爹跟没爹一样的,叫俺上哪儿去?俺是狗皮膏药,贴上就甭想揭掉。”
老虎流泪了,这个温存的女人给了他热扑扑的感觉!当初走的时候,对秀的记恨全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他说:“俺当初一直认为是被你逼走的,你咋就没有给俺作证呢?你就顺嘴说句含糊话,俺也不会那样匆匆离开家呀。但现在俺已经明白了,想证明自己很难,说假话的包袱压在俺一个人身上,总比压在咱两个人身上强。”
自古以来庙下就是个商道上的集镇,走东去西、南来北往的各色人等都见惯了,可就是没有见过诗人,甚至没有听说过。老虎的“诗人生涯”出现在这里,不能不让人见怪。老虎有一个军用挎包,挎包里装着手绢、笔和纸,还有几本他需要常常翻开仔细琢磨的杂志。他常常嘴噙着笔杆坐在已经渐渐荒废的寨墙上,很多时候也掂着个纸本本徜徉在村子外的田垄上,这在习惯了忙碌的农人们看来很刺眼。
开始还有人问他:“老虎,你这是在忙吗?”
老虎说:“不忙啊。”
“那你这是干什么啊?”
老虎说:“我是诗人。”
由于老虎特殊的出身,人们开始是把他口中所谓的诗人当做神汉巫婆来看的。男人们狐疑地注意着他,担心他是迷上了什么邪气;而女人们更实际,开始把有病的孩子带到他面前请他诊视。每逢这样的时候,他都会尴尬地指着自己解释:“我是诗人,是写诗歌的。”
他抱怨:离开了洛阳,咋连诗人怎么当都不会了呀?城里的诗人可以聚在一起研讨自己创作的诗歌,可以在许多庄重的场合大声地朗诵,可以受到众多人的尊重。在这里,他模仿来的创作习惯竟然都成了怪诞的行为。他把这一切归结为愚昧,嘴边常常不满地叹息:愚昧的人啊!
他觉得自己有责任让人们了解他也了解诗歌。他放弃了许多游手好闲的时间,守在大街上那个乡政府安装在一根杨木电杆上的喇叭下,每每听到大喇叭里传出诗歌的朗诵,就会惊喜地告诉人们:“听,听,听呀,这就是诗歌,多美妙的韵律呀!”他把大喇叭下的一个小饭场子当做向人们普及诗歌教育的课堂,也当成自己学习诗歌的课堂。
后来人们渐渐明白诗人是什么了,就是写顺口溜的,跟说大鼓书和唱酸曲儿的都差不多!长辈们开始端着脸训斥他,孙老大虽然现在是富农身份,但在回民中的乡老地位是没人敢取代的。他把老虎叫到家里问:“那诗歌有你写的吗?”他示意外面正哇啦哇啦叫着的大喇叭。
老虎有些惭愧地说:“那都是大诗人写的诗歌,我写的还没有达到那样的水平。”
孙老大说:“俺可不想让人看咱回民家的笑话,咱回民除了庄稼就是生意,你的诗歌是当吃当喝?”
老虎辩白说:“我是为咱回民写诗歌,写咱回民老辈儿从哪里来,是干什么的。”
孙老大不耐烦地说:“这还用你写,看看咱的地,看看咱的生意,上辈儿还不都是居家过日子过来的。你这样儿,叫老人们操心!”
老虎有些生气了,质问孙老大,“你的身份是什么,解放了,你富农还要对我一个革命干部指手画脚?我回来就是要写诗歌的!”
孙老大想发火,拐杖已经举起来了,但一听革命干部四个字,一下子像是泄气的皮球,绵软地笑着,转身回屋去了。
老虎对和孙老大发火还是有点含糊的,权衡了一下,就去找了上中农身份的孙老八。他说:“八大,我是诗人,大伯为什么阻止我写诗歌,难道我一个革命干部还需要富农来管吗?”
孙老八跟老虎是比较亲近的,他迷瞪着眼问老虎:“孩子,谁是革命干部?”
老虎说:“我呀。”
孙老八问:“那你怎么回来了?”
老虎不愿意多解释,梗着脖子说:“想回来安静地写诗歌,我举意了,要为咱回民写一部史诗。”
孙老八圆滑地说:“那你就写吧,大伯也是为你好,怕你变得不像咱回民,你别再说富农这俩字,替不了长辈儿担惊,就别叫长辈儿受怕。”
老虎决定跟孙老八谈谈,至少得让大家理解自己,只有嘲讽少了尊重的日子他受不了!那天下午,他沉稳地在孙老八家里坐着,一边喝茶,一边回忆,把自己被孙老八撇到洛阳城后所有的经历和盘托出。他自认为,说出这些经历可以让孙老八体会和理解他所要做的一切;更希望孙老八是他和庙下人沟通的一座桥。
孙老八感慨地说:“孩子呀,你说这是怨谁呢?不想让你跟着出门,你跟着去了;没有人硬说你没杀鬼子,你又走了;照你说的,部队也能想走就走,当干部了想走还能走,你说说你怎么那么执拗呢,别人的脚难道都是在肩膀上扛着吗?”
老虎说:“我这一回走,是要当诗人。”
孙老八纠正他说:“你哪一回都是有自己的想法,可你走的时候知道别人的想法吗?再说了,诗人是干什么的,就是吃饱了什么也不干,皱着眉头苦着脸到处乱转的二流子吗?”
老虎被捅到了痛处,捂着脸流出泪水。他也对自己当诗人的追求十分心虚,诗歌总不该是自己写来给自己看的吧!能把自己写的诗歌变成书和杂志上的铅字,难道是十分遥远的事儿吗?
他无时不在考虑这个问题,甚至被这个问题折磨的焦虑不堪。他受大喇叭中的播送所启发,突然急于要写出一些像以前投稿时候那样的诗歌,要关注一下火热的社会主义建设和生活。在一个晴朗的上午,他坐上一天一班的公共汽车,去往临汝县城里的广播站,把誊写得十分工整的诗稿恭恭敬敬地递到编辑手里。
广播站的编辑看着他的诗稿直皱眉头,问他:“可曾发表过?”
他想,再不撒谎,自己就没有一点脸面了!鼓足勇气告诉编辑说:“在洛阳城的诗人圈子里,我的诗歌还是很有人赏识的。我就是文化馆里管文艺创作的干部,经常有诗歌在洛阳广播站播出。”顺口还说出了洛阳广播站编辑的名字,说是他的好朋友。
编辑的眉头舒展了,说:“你的风格很好,很适合人民群众。”
他装出一副很风度的样子说:“尽快发表吧,我在家待不了多长时间。”
编辑客气地让他坐在自己的对面,一起很热烈地聊了些洛阳城里的事情。因为临汝县和洛阳县同属于洛阳专区管辖,编辑对洛阳城里的文化圈子还是很感兴趣的。对洛阳城的文化圈子老虎不陌生,谈起来甚至是津津乐道,临走的时候编辑竟然约他多投些稿件来。
回到庙下的老虎成了大喇叭下一块长着耳朵的石头,当他真的听到开始播送自己的诗歌时,竟然高叫着蹦起来,惊得围着大喇叭吃饭的人都差点把饭碗扔了。他得意地指着大喇叭问:“听见了吗,都听见了吗,马老虎,我!”
老虎的名字能从大喇叭里传出来,这无疑让人们对他肃然起敬。他也一改常态,和气地见谁都想打招呼。这是多大的变化呀,满足的老虎更加沉醉地投入到他的诗歌创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