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平安排老虎暂时在文教科工作,这是她管辖的范围。“我看看他们怎么处理你这个不纯的干部。”杨平这么说着,把一把椅子放在文教科的办公室里。老虎明白,以后他就坐在这里工作了。
文教科里的工作就是负责对群众文化活动的组织和指导,还有对学校的管理。老虎趁着这个位置上的条件便利,去看了两回素素,素素对他的冷淡不但没有减少半分,反倒跟他生分得看见就躲。
教育他管不了,也懒得管。群众文化倒是有点兴趣,热热闹闹的,今天组织去这个重点工程慰问,明天到那个单位去联欢。他不活泼,很多事情都插不上手,但他也有自己的兴趣点,喜欢跟一帮文人搅和在一起了。他喜欢文人坐在一起激情澎湃地讨论和狂热的创作态势,更喜欢读那些激扬文字。只要和这些文人们坐在一起,心里的阴影立马烟消云散。
有一天,他把簇新的两只钢笔别在显眼的胸兜里,挺着胸脯找到素素说:“我要当诗人,我要写诗歌。”
素素很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说:“你想上天摘星星都可以,就是别往我眼前站。”
老虎真想不明白,以前对自己那么温顺的女人,怎么突然变得冷若冰霜?他想:算了吧,我这热脸再也不贴你的冷屁股了,我就真要当诗人,写出让全国人民都放声朗诵的诗篇,到那时候,想理我也没门儿!
他开始没明没夜地去写诗歌,他在诗歌中写道:
革命的春风从北京吹来,
吹来了四方建设的大军。
建设工地上热火朝天,
英雄的工人们如万马奔腾!
……
他沉浸在诗歌创作中,写起来就想写得很长。可写来写去让自己都看不出好来,想让全国人民都放声朗诵的想法很快就打消了。
写诗歌的朋友们告诫他要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写能感动自己的事情。哪是最熟悉的生活呢?他翻看文学杂志,看到有个叫李季的诗人所写的《王贵与李香香》,心想:这也叫诗歌呀!他也模仿着写了一首诗歌,叫《老虎与素素》。诗歌中写道:
那是一九四七年
解放军要打洛阳县
城里住着国民党的兵
国民党兵把洛阳城来霸占
解放军围在洛阳外
不知道城里的敌人是啥情况
上级领导叫杨平
她领导着共产党的地下交通站
她的学生叫老虎
是程部长安排给杨平的交通员
杨平把敌人的情报弄到手
叫老虎赶快送到解放大军手里边
老虎的未婚妻叫素素
情愿把这个任务来承担
他们把情报缝在布伞上
把走亲戚的小夫妻来装扮
……
写好了,给别人一朗诵,惹得许多人哄笑。他不甘心,想李季能这样写我就不能这样写吗?他把写好的诗歌认真地誊写好,寄给了《人民文学》、《河南文艺》等刊物,开始期待着编辑的回音。
编辑的回音还没有等来,倒是有素素的回音过来了。老虎把用复写纸誊出的诗稿也分别给素素和杨平送了一份。当天晚上素素就赶回到家,坐在那里等着从清真寺下拜回来的他,不但当面把诗稿撕了个粉碎,还一挥手将碎纸屑洒到他的脸上,气呼呼地指责道:“你还想写些什么?咱俩就那些事儿,你已经抖落给组织了,咋,还想抖落给全天下的人呀?”说完,捂着脸哭着走了。
杨平的反应也很意外,说:“没有想到老虎还有这样的天分,你写得很好啊!可千万别这样写,要多多写其他同志的革命事迹。譬如写你们两口子可以,把我们两口子也当成写作对象就不妥,容易让人们想象成我们是在让你树碑立传。特别是现在你的处理结论还没有下来,更不能这样写。”
杨平说得老虎云里雾里的犯迷糊,他大胆地问:“你跟程部长是……”
杨平大笑起来,指着老虎问:“你以为老师是嫁不出去的老闺女呀?”
当疑惑的老虎恍然大悟时,打心眼里吃了一惊:“程部长是老师的丈夫呀!”
杨平肯定地点点头,说:“你不知道吧,我们结婚已经快十年了!”
老虎静下心写作的时候,常常迟疑和发呆——素素对自己的态度为啥激烈得没有缓和的余地!杨平老师和程部长是夫妻,自己竟然也不知道,对自己未来的结论会是什么更不知道,这些本该十分熟悉的人和事自己并不真的熟悉!他叹息:我还会知道什么啊,什么是我熟悉的生活呢?他掉进了诗歌的大酱缸中,在里面扑腾,在里面快慰,在里面烦躁,在里面苦中作乐。有时候他感觉自己很可笑,这样的生活怎么和以前的自己一点都不一样啊?
北京编辑的来信寄到他的办公桌上的时候,手捧着沉甸甸的大信封心里怦怦直跳了半天,也没有敢打开。他去洗净了手,端坐着暗暗揣测,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呢?分明是个杂志一样的东西,里面还在向他的鼻孔中散发着油墨的清香,这会不会是印着自己名字和诗歌的杂志呢?
在办公室里没有人的时候,他掩上门,迫不及待地小心翼翼打开了信封。信封里果然是一本印刷精美的杂志,还夹着一封信和他很熟悉的自己亲手誊写的稿子。他无法判断自己的稿子为什么会寄回来,但他还是认真地打开杂志的目录,仔细地搜寻起自己的名字。从上到下从前到后反复了几遍,希望随着眼睛的模糊渐渐地消失,他什么也没看见!
他失落地收起杂志和自己的稿子,开始看编辑给他写来的信。编辑在信中写道:你最好写一些自己民族的东西,这符合百花齐放的文艺创作方针。祝你创作丰收。
这些才是我熟悉的生活啊!
老虎突然激动起来,好像编辑不发表他的作品也没有什么,能给他指明今后创作的方向已经让他欣喜若狂了!他趁着上拜的时候对王阿訇这样说:“我要写咱们回回的事情,这是北京的编辑让我写的!”北京啊,那是多么神圣和令人向往的地方!
王阿訇也替他高兴,不无担忧地提示他说:“你想为咱回回写些什么呢,你又知道咱回回些什么呢?你就是回回,能说清楚咱回回是从哪里来的吗?”
老虎重重地点着头,感到了一丝失落。他声音低沉地说:“您能告诉我吗,我该到哪里去了解这些历史?”
王阿訇端起茶盏慢慢地品了一口茶,肯定地说:“你就写写这些,叫咱穆斯林知道自己为什么跟汉人不一样。”
老虎挠着头说:“心俺是有,可去哪里找咱回回的一些历史资料呢?”
王阿訇说:“研究咱回回的读书人不少,大阿訇们都写了不少的东西,你真的想写咱回回的东西,就有。”
老虎毫不犹豫地回答:“真的想,这辈子俺就想当个诗人或者作家,为咱回回写东西。譬如现在的我,还有许许多多的多斯蒂,总不能只知道自己是回回,却对回回的来龙去脉一无所知吧?”
王阿訇说:“咱回回的生意人不少,读书人少,难得你有这个心,你该为你可贵的想法举意。”
老虎说:“知道了,我肯定写,为咱回回写个史诗。”回家的路上,他有些沉重,独自一个人坐在油灯下,感到难为地无从下手,这是他第一次为自己雄心勃勃的计划而愁眉不展!
他开始寻找有关回族的资料,文化馆里有个大众图书室,那里面堆满了从地主老财家没收的旧书,还有刚买的新书和报纸杂志。他一头扎进了图书馆里,废寝忘食地查找起书本来。
一连十多天,疲倦和沮丧让他苍白着脸去了清真寺,很失望地告诉王阿訇:“那么多的书里,就找不到咱回回的影子。”
王阿訇说:“咱回回的书肯定是有的,只是读书人写的太深了,不读书的人领会不了,也就不去理会。再说,经历多少年的兵荒马乱,人都在顾一张嘴一条命,谁还有心思认真去想教门的事啊!”王阿訇说着,独自撇下老虎进了卧室。
老虎正纳闷,见王阿訇抱着一摞子书和杂志出来了。王阿訇把书放到茶几上,一本一本地指给他看:这是石觉民在南京编的《回教青年月报》;这是王静斋在天津编的《伊光》;这是北平清真书报社编的《正道》;这是伊斯兰妇女协会在上海编的《伊斯兰妇女杂志》;这是中国回教联合总会编的《回教文化》……一本一本介绍给老虎,如数家珍。此刻的老虎有着难以抑制的兴奋,顺手也拿起几本看,有《中国回教救国会会刊》、《回教文化》和《回教妇女》等。
王阿訇鼓励地拍着这些书说:“举意吧,回去好好地把这些书读透,写不快就慢慢写,只要写出来,就是你最大的善功,主会把无上的恩典降给你。说起咱们的来历就是‘回爹汉妈’,西北地那里说是‘回巴巴汉娜娜’,我们不能叫咱的多斯蒂们只知道这些。”
老虎说:“这些书都让我带走看吗?”
王阿訇赞赏地看着他,点点头说:“书就是留给想读书的人的。”
老虎抱着这些书兴奋地往家走的时候,他不知道,这将是他和王阿訇的最后一次见面。因为他的处理决定已经摆在了杨平的办公桌上,这张处理决定,将是他生命中蜿蜒崎岖的开始——很艰难很漫长的一段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