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是我们的操场,
松林是练兵的课堂;
千军万马大练兵,
练兵为了打胜仗。
练技术,练思想,
本领高,技术强;
越困难,越团结,
越艰苦,越顽强!
一声号令,英勇出动,
好像猛虎下山岗;
冲锋前进杀敌人,
英雄美名扬!
这是志愿军的练兵歌。抗美援朝结束了,县里回来了许多复转退伍的军人,他们威武雄壮的歌声响彻在县委党校的大院子里。
老虎此刻正坐在党校的一间教工宿舍里,感受着这首歌。他莫名其妙地被叫到了县里,自己原来并不知道是咋回事,事落到头上了,才明白是上级要对有污点和历史不清的干部进行审查。老虎已经被软禁在党校半个多月了,他能反省什么!更没有什么坦白!
他轻松地坐在那里,跟着外面的歌声小声地哼哼着,几天下来竟然也会唱了。在哼着这首歌的时候,甚至还后悔自己当时怎么就听了素素,没有奋不顾身地冲向前线,像当年撵着日本鬼子打一样,也能撵着美国鬼子打一番。如果真那样,那这个世界上的两个大鬼子,他就都打过了!想着这些还“嘿儿嘿儿”的乐出声来,以后再有打美国鬼子的机会,自己是绝对不能错过的。
开始的反省阶段,有人陪着他回家吃饭,但不能回去睡觉,如果他不是回回,连回家吃饭的权利也不会有。跟他一样在学习班上学习的干部们,每天除了集中学习,就是写学习的心得体会。但到后来的交代阶段,组织上开始挨个谈话过筛子,所有人全蔫了,一个个垂头丧气地,有话也不敢乱说,连本可以回家吃饭的老虎,每天的饭食也改由素素送来。
后来进入审查阶段,气氛明显紧张起来。一个叫老延安的领导同志给他们训话说,革命的队伍必须是纯洁的,对组织不能有半点的隐瞒,有人是混进革命队伍的,有人是依仗对革命作过一点贡献,在新的形势下蜕化变质了,对这些人我们绝不放过,一有检举,必须一查到底,只有这样,才能彻底纯洁我们的队伍!
老虎对自己的事情不很清楚,几天来不明不白的憋屈让他感到烦躁,大着胆拦下老延安的话头,问:“你们当我是混进革命队伍的,还是蜕化变质的?”
老延安严肃地警告他说:“现在是审查你,你不要这么嚣张!”
老虎根本不买他的账,回奉他说:“头别到裤腰带儿上打鬼子的时候,你怎么不审查我?解放洛阳送城防图的时候你怎么不审查我?那时候你在哪儿?”
经他这样一搅和,整个会场的秩序都乱了。老延安狂叫着把他拉下去关禁闭,老虎狂喊着干不了不干了,大不了还去当自己的海里凡!
蹲在禁闭室的老虎最担心的是素素捐款的那两千个大洋,素素现在的成分是市民,是不是有人看出蹊跷了,要翻后账?其他别的他连想都不需要想,坦荡得很!
所以,当组织上向他晓以大义的时候,他还是很惭愧地交代了这一担心。他说他直到现在也不清楚素素家是做什么生意的,那两千大洋是素素的家人临死前留给素素的,后来被当做了他们结婚的陪嫁,又后来捐献给了抗美援朝。
跟他谈话的人把这件事详细地作了记录,问他还有别的问题吗?他说也就这个问题没有向组织谈过,意识到这是个问题的原因,也是因为有个家是小李村的师长回来想纠正他们家庭的地主成分,让自己警觉的,其他的很清白。谈话的人颇有意味地告诉他,看来他很不老实,向组织隐瞒的事情还不少,要他继续反省,想起还有什么是属于向组织隐瞒的再汇报。
他已经对组织剖心露肺了,组织上还这样说,这就使他很反感也很茫然,突然觉得有上当的感觉!急得他抓耳挠腮地又站起来吵:“我要真有那么多隐瞒组织的事情,还跟着组织干什么,还有心干革命吗?”他开始沉默了,一言不发,一字不写。再有谈话的人,他只要求见见杨平老师。他说:“她是我的老师,也是我走上革命道路的引路人,我的一切她最清楚,更是见证人。”他开始拒绝素素再送饭来,绝食等待着见杨平。
谈话的人觉得要是这样地对抗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才亮出底牌,问他是不是当过逃兵?
这话让老虎惊出了一头的冷汗,马上意识到当兵打仗的时候的某个战友,肯定就站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他的尴尬在狡黠地偷笑。他当时就把眼睛盯住谈话的干部,非要追问是谁在这样糟践他?
在以后的几天里,他老老实实地把自己参加那一次唯一的战斗是什么战斗,战斗中又是怎么被民夫们挟裹而去;在军政干校是如何离开,接受了程部长的任务回到洛阳;在洛阳受杨平的领导执行了几次任务,又是如何执行任务的,一五一十地全部向组织兜底。
做完这一切的他心里并不轻松,而是感到了令人胆寒的恐惧!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感到人生的艰涩、沮丧和无助,此刻的他是多么怀念当海里凡时那些单纯快乐的日子啊!
当他被准许回家,拖着沉重的步子跨进熟悉的家门时,没有看到素素的安慰和温存,迎接他的是一双陌生且又充满仇恨的目光。他惊异这样的变化,但当他明白这些变化的原因后,心里更像是如刀绞一般,也一下子像是掉进了冰窟里!
原来,老虎说出了素素捐款和自己对素素出身成分的担心后,素素也被调查组的人隔离起来审查了一番。检查组的人不告诉素素,老虎都说了什么,而是要素素自己交代跟老虎之间都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素素哪见过这阵势呀,惊惧之下,立时中招,把自己和老虎相识的前前后后原原本本来了个竹筒倒豆子。面对着调查人员的素素在说出自己的隐私时,已经开始对老虎恨得咬牙,昏天黑地般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想死的心都有了!她觉得自己对老虎已经开始不分青红皂白地恨之入骨,夫妻间的情分成了既悔又恨的猜忌!
素素对他的质问和攻击是劈头盖脸没头没脑的,让人无从招架也无法招架,已经被折腾得疲惫不堪的他像是刚从一个激流中逃脱,又跌入了新的浪谷。
他想向素素解释他的初衷,捶胸顿足地告诉素素,他并没有说出他们一切的一切,包括被视为家丑的素素和母亲不可告人的遭遇。可素素根本不相信他,他所有的表白在素素那里都显得苍白无力,对素素所作出的每一次解释都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他恨调查人员的奸诈和促狭,也恨自己没头没脑的简单,他在心里不住地反问自己:为什么要把素素扯进来呀?真是把肠子都悔青了!
素素翻脸了,夜里自己睡到了另一个房间去,连白天吃饭也是只做自己的一碗。屋子里看是有两个人,但如空无一人般寂静,无言无语,无声无息,感觉是那样地压抑和冰冷。素素上午阴着脸去学校了,中午也是在学校食堂里简单吃一点,晚上更像躲着他一样很晚才回来。
老虎一个人闷在家里无所事事,想到东关清真寺去跟着王阿訇上拜,但又碍于无法解释目前的处境,只好辟出一个小套间,以近乎刻板的方式把自己封闭起来,用一丝不苟地礼拜、诵经,来排遣难以释怀的情绪。偶尔也会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守着一盘象棋自己跟自己下,度日如年,苦焦不堪。
长期的无法沟通,使老虎感觉到和素素之间已经有了一条难以逾越的沟壑。他心酸地将“误解”两个字写满一张白纸摆在素素的床头,可素素连看都不看就撕碎了。女人的固执和简单,让素素对待他的冷漠里夹杂着仇恨,这让他对素素示好的时候,都有些难堪和不安。而素素对他的示好更是表现出一种惊悚和躲闪,竟在后来的一个黄昏,趁着老虎在做沙目的时候,自己收拾了一床干净的铺盖,搬到学校去住了。
素素这样的举动真让老虎绝望啊!他对着空洞般的房间,犹如被抛上岸的一条鱼,那么的无助和无奈,痛苦得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他觉得素素对自己已经恨之入骨了,夫妻间的情分也飘若烟云!
一连数天都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老虎,在一个灰白的凌晨,踽踽独行在清凉湿润的微风里,去往了清真寺。他已经多天没来了,夹杂在上拜的人群里,难以掩饰的憔悴和恍惚还是被人注意到了,有人过来安慰他。下拜后的他尾随在王阿訇身后去了经堂。王阿訇淡淡地微笑着问了一句:“今天有闲暇?”只一句话,老虎就忍不住哗哗地泪流满面,他想不告诉王阿訇也不行,自己的憋屈突然就冲出喉咙,一吐为快了。
王阿訇轻叹一声,念诵了一句经文,念罢才又说:“回来吧,穆圣还会收留你回归的迷魂。你是个很有天性的海里凡,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些都是真主对你的惩戒?祸福都是安拉所降啊!”
老虎激动地问:“我是个把斋很严的穆斯林,我是正直、善勇、坚持功修的信士,我坚信安拉是至仁慈至公正的,是赏善罚恶的,为什么还要降祸于我,这样也太不公平了!”
王阿訇说:“安拉创造了人类,为什么还要降祸福于人们呢?面对这些祸福,安拉究竟要考验人们什么呢?我以前跟你们讲过,《古兰经》上的原文是‘我用种种祸福考验他们,以便他们的觉悟’。这个他们就是你我,是天下人。有的人正直善良,品格高尚,却到处碰壁,我们还看到有许多坚持功修的信士,如今还是生活在贫困之家,生活艰难,疾病缠身,困苦万般;可那些经常违抗真主的人生活是富裕的,那些无恶不作的歹徒,不但受不到惩罚,反而趾高气扬地走在大街上,那些阿意奉承的小人,却飞黄腾达。这些都让信士们想不透,好像很不公平?《古兰经》还告诉我们:‘安拉确是与坚忍者同在的。’坚忍品格的养成,就是安拉降给你的另一种福,这种福是人一生的财富。你现在正处在这样的时刻,且要记住穆圣所说的话:‘伊玛尼是两半,一半是忍耐,一半是感念。’别把所承受的委屈和苦难告诉别人,只让他们知道你的坚忍和勇气!”
老虎说:“我明白了,安拉说,‘信道的人们啊,你们当借坚忍和拜功,而求佑助。’”
王阿訇的话让老虎沉浸在倾诉后的畅快和轻松中,浑浑噩噩地在昏沉的世门中行走,竟然忘记了《古兰经》的教诲不止是该融入自己的生活习惯,更应该融入一言一行、一思一虑中,行为举止是属于穆斯林的,德操修为也该是穆斯林的!坐在熟悉的空间里,回味起当海里凡的日子,那些简单快乐的生活让现在的他是多么的留恋呀!
杨区长现在是乡长了,一天从小李庄来县里开会,顺便把老虎的工资和铺盖卷儿一并捎来了,并告诉他:“去找县里安排个工作,别再回去了。”
老虎还迷茫着:“组织上怎么安排我?”
杨乡长把指头朝上指着说:“上边得去找,你不找,就这样等着处理结果呀?”
老虎更是迷茫:“我等什么处理结果?”
杨乡长解惑般地告诉他说:“既然这样调查你,那就要有个结论,共产党最讲认真,没结论能叫认真吗?一个同志被调查,那就不能不明不白,有问题没有问题都必须要给个结论。可你也不能不去找了解你的领导反映一下情况,真等结论下来,就是再冤屈,想申辩都晚了!”
临走的时候,杨乡长站在街边小声对他说:“老虎,不是我嫌弃你,你干工作是把好手,放哪个领导手下都是个强将。可那个跟你瞪眼的李师长转业回来了,就是咱专区的李副专员,要是还让你在咱乡里,很不利于你以后的工作,明白我的用心吧?”
老虎心里咯噔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点着头送别了杨乡长。
杨乡长的话也许是说在了敏感的时机,也许是含有别样的味道,但对老虎来说,都不能不让他惊悸。
他去问王阿訇自己该怎么办。
王阿訇说:“你的忍耐不该是在清真寺里,去吧,把未做完的事情做下去,只要心中装着一部《古兰经》,安拉乎会看着你的。”
第二天老虎就去县政府找杨平,杨平还不知道他最近发生的事情,听了老虎的诉说,也很气愤,直接拽着老虎的胳膊去了县长的办公室。
县长的话对老虎来说不啻于一声闷雷:“这是根据中央处理干部队伍‘不纯’问题的指示展开的大面积清理活动,活动由李副专员直接抓。根据同志们的检举和老虎同志的交代,老虎同志确实存在有这样几个问题,历史上有说不清楚的空白点,在部队有两次叛逃或者是脱逃的行为。还在外调,有待处理结果。”
老虎想对县长辩解,但被杨平拦下了。杨平用一个指头敲着县长的桌子角说:“他的一切我都清楚,怎么没有人找我证明?他的历史上有空白点,那是空白点吗?那是在做地下工作!您是上级领导,也是从革命的战火中走过来的,您也知道革命斗争的残酷,难道非要我们的地下工作者以公开身份走进白色恐怖区吗?谁这么无知?老虎是抗日的英雄,这是皮司令都夸赞过的,怎么没有人说这个?他是对革命有功的,有大功的,我杨平不允许别有用心的人这样对待我的学生,对待我的战友!”
杨平副县长在县长宽容的微笑中歇斯底里地发泄一通,又拽着像一段木头样的老虎扭脸气冲冲地走了。老虎如一个在委屈中被拉出来的孩子,被杨平拉着,抽噎着,周围的人都站住脚看,谁见过杏眼圆睁的女县长的暴跳如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