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有老虎的担心,素素有素素的担心。
老虎没有埋怨过素素捐款的事情,但暗自还是有些忐忑。李师长都能为一个家庭出身亲自跑回来,可见出身对人的重要,尤其是对干部的重要。他很不想听到街头的大喇叭里说出无产阶级这几个字,可到处都是喇叭,大街上有大喇叭,旮旯里还有许多小喇叭,无产阶级这几个字还不住的跳出来,只要听到,条件反射般就会想到那些银元,银元在他的想象中所发出的金属音敲打得神经一激灵一激灵。
有天夜里,素素缠绵着告诉他:“那地下室里还有爹娘藏的东西,那天我去宅子里看娘的坟,一个院子都不像样子了,咱去把那些东西找回来吧?”
这话老虎不意外,他激动地说:“你还想叫我为资产阶级担忧呀?一罐银元都不知道会带给我们什么了!”
素素说:“那是俺爹娘一辈子积蓄的家财,要是外人弄走了,可惜死人!”
老虎说:“前几天县里开会还说,有些地主资产阶级为了减轻自己的罪恶,夜里把金银珠宝扔到粪坑里。谁愿意弄走就弄走算了,咱不要了。”
素素本想用这些财宝弥补自己的担心,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老虎给忽视了,情绪低落的连一点兴致也没有了,从老虎怀里滑出来,恹恹地背过身去睡。
有一天,老虎见到一个瞎子拄着算命的布幡儿,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家门前的石门墩上。老虎问:“你找人吗?”他想告诉瞎子老汉,这是回回家的门墩,不迷信这个,坐在这里不合适也没生意。
可瞎子倔强地说是这家的主家婆叫他坐在这儿的:“刚掐了算了,还有碗饭没有吃到嘴里,你就撵人呀?想让我走叫主家婆来撵。”
他悻悻地进家去问素素:“咱是回民,家门口坐个这样的人像什么?”
素素面带喜色地说:“俺是看瞎子老汉可怜。”舀了一大碗饭端出去了。
老虎纳闷了,不解地摇着头看素素双手把饭碗递到瞎子手里。
瞎子拿筷子在碗里戳着,很感激地问:“主家婆娘,啥饭呀?”
素素说:“吃吧,饺子,不够我再给您盛。”
瞎子往嘴里扒拉了一个饺子,咧着嘴边吃边笑说:“还是肉馅,今儿个是啥日子,过年嘞!”
瞎子老汉吃完了,又要了碗饺子汤得得劲劲地喝着,告诉素素:“你这主家婆娘真是好人,我再给你说深点,西去六十里有个灵山寺,叫您掌柜陪你一起去,到那儿许个愿,俺保准明年这时候您家能吃上喜面。”
素素千恩万谢地送瞎子敲打着地面离去了,回到屋子里脸上还挂着一丝笑意,但看见皱着眉头的老虎,喜兴一下子就淡了。她悄无声息地钻进灶火,很快给老虎也端上了饺子,察言观色地告诉老虎:“俺叫他给咱算算,咱得有个孩子。”
老虎气嘟嘟地说:“要是咱生不了,叫他算算就行了?”
素素低声下气地回答:“病急乱投医,万一就行了呢!”
老虎很衰气地说:“你还进寺礼拜,信这犯教规嘞!”
一连几天,老虎在家休假。夜里素素自己钻了个被窝,说是逢三六九才可以同房,弄得老虎很尴尬。老虎说:“拿一个瞎子的话当真,你傻子呀?他如果能算,怎么不算算他下顿饭能吃到啥?”
白天素素百般奉承着在他面前绕来绕去缠磨,想去灵山许愿;晚上躺在被窝里还纠缠不休,抽抽搭搭地涕泣着耍性子。老虎安慰她,她背过身甩着手拒绝。老虎也能理解她,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女人,还没有揭过怀,走在人面前的压力可想而知。
星期天早上,老虎起床后找不见了素素,却看见素素给自己留下的字条,上面写道:最最亲密的马老虎同志,十七八岁的女人都抱上孩子了,我已经快三十岁了还没有,没脸站到人前。为了能有个孩子,什么办法我都要去尝试,没有孩子,我这辈子没脸活在世上!你要是在乎我,就陪我去;不在乎我,我自己去了。去灵山寺两天就能打个来回,我去金谷园的汽车站坐车了。留言中的说法很愚蠢,使他感到了女人心里面没头没脑的固执。气急败坏的老虎撵到汽车站,工作人员说,能路过灵山的过路车已经发车了,想去灵山,只有等到下午的一班车。
老虎窝着一肚子的火不知道该怎样撒,无奈地站在车站上,恨不得立时长出两个翅膀,能追上去把已经坐在车上的素素抓回来!
整整一个上午,老虎都没有离开车站,心绪不宁地在周边转来转去,等到下午的那班车,他连犹豫都没有就买票坐在了车上。车上拥挤不堪,出了洛阳,沿着窄窄的乡村公路西行,还不时有上下车的。老虎坐在车上胡思乱想:自己小出身就是个海里凡,可竟从寺里糊里糊涂地跑到了政府里。因为总是在忙忙碌碌,只有回到城里的时候才会到清真寺里上拜,还为公家的事情弄得自己患得患失,想来都有点愚蠢,现在反倒由了这个愚蠢的女人去做更愚蠢的事情!
汽车晃荡了两个钟头,才终于到了灵山脚下。这是一个仲春的下午,日头照在身上,人们都嫌燥热地褪去了日渐显厚的外衣。有不少的老太太们在沿着蜿蜒盘曲的山路,手脚并用朝着半山腰爬,那里半隐半露着黑绿的松柏和突兀的挑脊飞檐。这些老太太们爬着嘴里还相互间不停地说笑,说是在家都趴不动山了,来拜佛,脚下就轻,腿也有劲儿,上着山一点也不累。
老虎想去搀扶,可老太太们都咧着掉牙漏风的嘴笑着拒绝了。他为她们的精神所打动,不解地问:“是该享福的年岁了,还跑来受罪呀!”
有个嘴快的老太太说:“话可不敢这样说呀年轻人,你是干部吧,在这儿乱说得罪了送子娘娘,那可是白来一趟。”
老虎笑笑,说:“您吓唬不了我,这不是‘正信’是迷信。”
在半山腰的一个山门处,老虎收住了脚,他看看这个有着彩画门楼的佛寺,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找素素。看看西天的日头正在灿烂地渲染出落山前的辉煌,知道今天是回不去了,索性就做好了露宿的准备,守在这山门外,总要等到素素出来。
天擦黑的时候,素素终于出现了,混在一群女人中间,说说笑笑兴高采烈地走出山门。这还是素素吗?不知道她随着这些老老少少的烧香女人们在寺院里都做了些什么,只见她的衣裳襟上还别着一支鲜绿的柏树枝,心满意足的双手捧着一个缠绕着红绒绳的泥娃娃,样子看起来既滑稽又可笑!这还是一个城里的女教书先生吗?
老虎很严厉地叫了一声素素。素素回过头来,脸上的笑意还没有失去,但看到他,马上就吊起了脸。他招招手,素素眼睛一翻一翻地走过来,最后还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说:“你来这里是干什么啊!”
老虎说:“要不是隔着教门,我早就进去找你了。”
素素说:“丢不了,犯得着你再跑来。”
老虎从一肚子的火气,等到疲沓沓地没脾气,反反复复一下午,寺院外平场子上有几棵树几块石头几个土坷垃都数了个遍,这会儿本想发泄一下怨气,反被素素呛得还真无话可说。
看着素素傻乎乎的样子,他忍不住撇着嘴小声讥讽道:“孩子起到了,以后就不用我费劲儿了,这个泥娃娃还得揣怀里暖十个月吧?”
素素红着脸,把泥娃娃小心地塞进包裹里,白着眼警告老虎说:“再胡说八道,等于白来一回。”
老虎收起不恭的样子,用缓和的口气说:“回程的车要等明天,得找个地方打尖了。”
素素说:“今天就没打算回去,夜里还得在这里跑经呢。”
老虎突然间情绪就恶劣起来,说:“咱是回民,你不怕为主的惩罚?适可而止吧!”他甩着手走到一边去。可素素并没有跟过来,转眼就又汇入一群女人中间了。素素的举动真让他沮丧啊!
晚上,在寺院前的小广场上,一群老太太围成几个圈圈,像是返老还童般地开始又唱又跳起来。带头的老太太疯疯癫癫地边扭着身子边领唱,其他的随声附和。其中一个圈子唱的是花,只听领唱的唱道:
什么花开黄澄澄?
什么花开蓝莹莹?
什么花开红似火?
什么花开白生生?
什么花开绿幽幽?
什么花开紫格锃锃
……
另一个领唱的好像是有关季节的内容,老虎听不清楚。似乎是和这个领唱的在挑战,非要撵着她的嗓子唱,而且声音努力要盖过她去,引得两拨老太太都费力地控制着漏气跑风的嘴,扯着嗓子唱得声嘶力竭。
这算是在干什么呢?老虎听了半天也没有听出个道道。深更半夜的没有地方去,只好忍受着聒噪,百无聊赖地靠在山门外的千年银杏树上打盹。
一直狂欢到半夜,山下一家干店的夫妻俩提着马灯上来接人,两拨老太太才都拉拉扯扯有说有笑孩子般地去了。进了干店里的老太太们还沉浸在跑经的得失中,相互埋怨相互争吵,好像再来跑经的时候不是明年,而是明天。老虎在心里笑:明年谁知道还能来不能来,这群老太太还以为自己都又成了叽叽喳喳的小闺女!
素素要店家安排单间,店家看他们是一对衣着讲究的夫妻,说:“还就专为你们这些有身份的爷奶奶们准备下了,那大通铺你们是睡不了的,没有褥子,就铺一把麦草,两个人合盖一个被子,还要吵吵闹闹到天明。没有法儿,谁叫这些老太太没有钱还好来烧香呢!”
店家开了一个单间,点上灯,问他们要些什么?
老虎说:“有鸡蛋吗,先煮十个,再烧壶开水就行了。”
掌柜的说:“有咸鸭蛋要不要,就是贵点,一个顶两个鸡蛋。”
老虎想起这是在洛河边,这里养的鸭子多。就说:“那你换成鸭蛋吧,不讲贵便宜。”
掌柜的还迟疑着等他们再要些什么,素素掏出干粮说:“都带着嘞。”
时候不大,掌柜的送进来一小竹盘子的鸭蛋和一个竹壳子暖壶,然后小心地拉上门出去了。窗棂间能听到大通铺房间里传来说说唱唱吵吵嚷嚷的声音,老虎无聊地听着那边的吵闹,看素素剥鸭蛋皮、用开水泡馍。
突然有敲窗声,老虎问:“谁呀?”
是个多事的老太太。老太太一本正经地俯在窗棂上说:“知道您年轻人轻狂,千万别叫俺老婆子们的闹腾给吓住,可不敢空床,送子娘娘给您小夫妻操着心嘞。”
羞臊的素素感激地隔着窗棂说:“承大娘的情了。”
老虎等那老太太离去,才讥笑着自言自语说:“不该是她操的心吧,人老了难道也不知道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