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说:“当时分地用弓丈量。”他说的时候还要比画着,所谓“弓”,就是将竹片弯成弓形,用绳子绑起来,以“弓”的一端为圆心转动,一弓就是一丈,既简单又实用。“区公所、农会派出的干部手里拿着弓,一丈一丈的主持分地。一个村分地的时候,往往几个村的人都来围观,有人唱戏,有人扭秧歌,有人放鞭炮,有人高兴得掉眼泪,别提多热闹了!谁还能少分哪一家一寸地?”
老虎在以后的年月里经常这样回忆着跟人述说。
他是在说他的委屈,也是在回忆自己人生中行顶风船的日子,更是在咂摸人生的一种失意和况味!
在老虎正干得顺风顺水时,小李村回来了一个大人物,将他的好心情弄得乱七八糟,从此陷入困厄之中。
小李村有个姓李富户,儿子年少时候,出外求学一去不归。后来传说是从军了,也就是投笔从戎那种,但谁都不明白他投的是哪个军,家里人也闭口不谈。新中国成立后这个儿子回来了,坐着一溜烟的吉普车,下了车屁股后还跟着两个护兵,衣锦还乡,人家竟然是当了解放军的师长。这师长进家也就是站站脚喝碗茶的工夫,就直接去了区公所,掐着腰站在区公所院子里,指名道姓要找马老虎。
杨区长在县大队上也就是干到中队长,哪见过这么大的军队首长,问明白身份,看着这阵势,吓得自己的腿先软了。他让首长到办公室喝茶,自己去找来老虎,往前面一推,就躲到一边察言观色去了。
李师长骂骂咧咧地拍着桌子质问老虎,为什么给他家少分地?
老虎有见过皮司令的底气,问了他家是谁家,脖子一梗说:“那是不可能的,全村人都看着,用弓一弓一弓地量,按人头谁家是多少就是多少,不偏不向。”
李师长说:“你敢顶嘴?”
老虎说:“谁叫你说给你家少分地了,俺是说理。”
李师长眼里冒火,拳头砸得桌子乱抖,说:“我枪毙了你!”
老虎在部队呆的时间短,不知道军队首长的厉害,执拗地和李师长瞪着眼说:“谁也不是没在枪子儿阵里钻过,俺一个人敢干掉一窝日本鬼子,皮司令都夸俺是孤胆英雄,还在乎你这一枪。”一激动,伸出脖子把头递过去,说:“你把我枪毙吧,日本鬼子没打死,叫你这地主老财家的打死,也算是烈士了。”
李师长被他这样一弄还真窘在那里了,掏出枪在他头上那么地比画了一下,又尴尬地装了起来。杨区长赶紧过来打圆场,一口一声首长地叫着,点头哈腰做些不疼不痒的解释。
李师长很气愤地挥挥手,叫老虎滚蛋。
老虎别着头,也是一肚子火气地扭身就出去了。
杨区长安抚下李师长,找到老虎屋子里,竖着大拇指夸他真勇敢,问他分地究竟是咋回事?老虎说:“没有咋回事,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
杨区长说:“那不可能,要是没有事,李师长能先张嘴拿地说事?”
老虎说:“地是一分不少他家,只是分的地都是坡地。那是老百姓说了算的,解放了,还能再照顾地主老财分好地?”
杨区长挠着头说:“那是那是,可这地主老财家的儿子咋就当了解放军的师长啊?”
老虎说:“师长就能来找政府反攻倒算呀?”
杨区长说:“老虎你注意点说话的方式,反攻倒算敢跟首长扯上?”
老虎不吭声了,杨区长皱着眉头,卷了根喇叭筒烟,蹲在门槛上抽起来。边抽边琢磨着说:“首长还跟我说,咱把他们家的成分划高了,想叫咱推倒重来,这可咋推倒重来嘛?”
老虎说:“他们家有几百亩地,能算划高吗?比他们家少几十亩的都是地主了,推倒重来,别家怎么办,也推倒重来呀?”
杨区长点头叹息说:“难啊,这事情还真是有点麻缠!”
老虎余火未消地说:“给他家改成分,别说我不答应,全体老百姓也不会答应,有本事带部队回来把老百姓消灭了,自己改。”
杨区长瞪了他一眼,批评他说:“胡说什么呀,难道首长就那么没有水平,人民的军队能让他随便带着回来打人民?胡说八道!我去给首长汇报,你守在这里不准离开半步。”说完,杨区长硬着头皮去见李师长。
不知道杨区长跟李师长都说了些什么,李师长走的时候气嘟嘟地甩着手。老虎隔着窗户看,李师长站在院子里很响亮地骂了一声:“混蛋!”惊得窗户后面的他一眨眼。
本想这事情就算过去了,谁知道第二天县里来人叫去汇报,坐的车还是那个李师长的吉普车。杨区长拉上老虎忐忑地坐进车里,第一次坐小汽车的新奇和激动全被紧张和折磨的情绪所淹没,以至于后来别人问老虎坐小汽车是啥感觉,他迷瞪着眼一点也说不出来。
在县里汇报时,老虎暗暗地惊讶:这个李师长的本事还真不小,大大小小好几个领导来听汇报,但他也开始从内心瞧不起这个李师长了。有县领导问:“是谁昨天对首长耍态度?”
老虎大胆地自报家门:“我,马老虎。”
县领导说:“你小子敢跟部队首长耍态度,首长马上就要带着部队去朝鲜抗击美国鬼子了,你还敢跟他上劲儿,你胆子真不小啊!”说着话指头尖儿差点儿戳到他头上。
老虎不卑不亢地站起来说:“革命工作就是要一是一二是二,群众利益高于一切,执行党的政策不打折扣!”
县领导也有些生气,说:“你这个同志对待上级首长的态度有问题。”
老虎坚持说:“我对待工作和老百姓的态度没有问题。”
县领导无奈地对着他摇了摇头,略带嘲讽地夸赞他说:“你真是个高品质的革命者!”
第二天,县里派出了一个调查组到小李村去了一趟,已经有了觉悟的老百姓跺着脚骂李师长,为老虎抱屈。李师长也看出地方上不是他的部队,他说煤是白的就是白的。只好托词是军令如山,要去抗美援朝,不等事情有个结果,竟然掉头走了。走了,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地风平浪静了。
老虎已经好几年没有与家里有联系了,连李师长都能想起自己的爹娘,他也想起了自己的爹娘。他想自己不能像那个师长一样衣锦还乡,可如果在洛阳附近的随便哪一坊清真寺,给父亲找个阿訇的职位,一家人团聚也是福气。他决定趁着星期天回城里的机会要留意一下,看哪一坊回回的清真寺要请阿訇。
抗美援朝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城镇村庄的墙上都贴出了花花绿绿的宣传标语。各级干部开始进村入户地做动员,很快就形成了保家卫国踊跃参军的高潮,到处都能看到父送子、妻送郎的感人场面。老虎本是去动员别人,却被农民那些朴实动人的爱国主义情感深深地感染着,自己也是跃跃欲试地心潮澎湃。
星期天回家,老虎对素素说:“我也想去当兵,抗美援朝。”
素素听着广播里正在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雄壮威武的歌曲声里所透出的男人们钢铁样的意志让素素不禁打了个寒战。她说:“你有工作,为什么还要去?”
老虎说:“朝鲜人民在美帝国主义的铁蹄下,忍受着美国鬼子们奸淫掳掠的煎熬,那也是我们的阶级姐妹,不能不去消灭他们。”
素素说:“组织上没有安排你去,你还是做好自己的工作吧。”
老虎说:“我听见‘鬼子’俩字,就恨不得去都给杀了!你不知道,战火已经烧到了鸭绿江边,全国上上下下都动起来了。唱戏的常香玉为抗美援朝捐献飞机,我们没有能力捐飞机,却可以捐献出自己的身躯!”
素素不言声了,默默地坐到一边去失神。
也就是老虎上班走的第二天,《河洛日报》上登出了洛阳市民为抗美援朝捐款的情况,最显眼的位置上赫然写着素素的名字,捐款2000大洋。老虎手里捏着报纸,想到了床底下藏着的那罐子银元,有些为素素慷慨大方的气度所震动,内心里也由衷地感到高兴!他激动地拿着报纸让杨区长看,让同志们传阅。自己家里发生了天大的事,而且是很值得称道的好事,由不得他不兴奋!
杨区长在左右没有人的时候,才皱着眉头问他:“你家属哪里来那么多的钱?”
老虎口无遮拦顺口说道:“她娘家留给她的结婚陪嫁。”
杨区长问:“她娘家是做什么的?”
老虎说:“洛阳城里的,听说是做生意,这钱是藏在地窖里的。”
杨区长肯定地说:“不是破产的资本家,就是奸商,最起码也是个跑到城里的破落地主家庭,清清白白的无产阶级谁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银子?”
经杨区长这么一说,还真让老虎挠头了,他敏感地意识到自己也许将会面临着一个跟那个李师长一模一样的问题——成分!
区公所的院子里,再也没有了那个对工作充满热情,风风火火的老虎,大家看到的是一个情绪不定,神色飘忽不多言语的他。
有了心事的他,开始以静坐着读书来掩饰内心的惴惴不安和羞愧,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行走在田埂上,去四野里散步,以此来放松自己。
田野里到处都是喜形于色的新庄稼人,有了土地的他们在经历了刚刚得到时的难以置信后,开始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辛勤地忙碌着摸得着的好日子!
老虎常常从这一家的田埂走到那一家的田埂上,不住地与人打着招呼。这些打招呼的农民不一定都能被他叫上来名字,至少都知道他叫马老虎,是个亲手把土地交到他们手里的区干部。
一个光着膀子在田里挥汗如雨的汉子看见了他,慌忙停下手里的活计,真诚地赔着笑问:“马干部,下地来看看呀。”挥着手呼喝在地那头正撅着肥硕的大屁股一起一伏地锄草的婆娘:“快过来,给马干部倒碗凉茶。”婆娘提着罐子、红着脸慌里慌张地跑过来,却被老虎拒绝了。
老虎说:“我是回族。”
汉子说:“知道,只是喝口水嘛。”
老虎很仓皇地走过了这家的田埂,老百姓朴实的谢意对他来说成了负担,他怕这些实在的庄稼人会再让吃让喝。
走不出多远,又一位曾经和他有过交道的老人在庄稼地里叫住了他:“是马干部吧,到地里看工作啊!”那老人的胡子都是花白的,身子佝偻得像个没有做好的拐杖。他一手背在身后,艰难地站在那里,用另一只手搭在眉头上,朝着老虎张望。
老虎说:“我不是看工作,我是随便看,看咱的成果心里敞亮呀!”
老人说:“谁说不是呢,睡在自家的地里比睡在床上都舒坦。年轻人要不是想媳妇,都想抱着这地不回去了。”
老虎半开玩笑说:“你咋知道是想媳妇呢,年轻人知道床比这土坷垃地睡着舒坦,他们怕睡在这地里腰也会变得跟您一样弯。”
老人不屑地一笑说:“咱也是从年轻过来的。”
老虎问:“您家那事儿处理的还行吧?”
老人笑着说:“老行,就说改天叫你去家吃凉粉呢!”
老虎说:“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俺回回不乱动您大教的碗筷。”说完,挥着手快步走开了。实际上他已经忘记了老人家的事儿是什么事儿了,只不过是顺口一问。老人目送着他,喜咪咪地朝着他的背影说:“今年收成错不了,到时候给您送新麦吃!”
老虎喜欢田野里撒欢的孩子,看见他们就想起城里的学生,在素素的面前坐得周周正正地上课。那些孩子都已经是小读书郎了,这些孩子还像是飞着的麻雀。他也会莫名其妙地想到自己和素素将来的孩子,将来将来,咋还不来呢,将来会是什么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