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算是政府的干部了,在西大街的行政干校里学习三个月后,被分配到洛阳县下的区里去工作。临走的时候,他去跟已经是副县长的杨平告别。杨平送给他一把手枪,说:“熟悉吧,还是你给我的那一把,拿着,好好地保护自己,保护咱们的政权!”他背着打得四方四正的背包,挎着手枪,威武地走在田野间的小路上,俨然就是个武装干部。
老虎被安排去的小李村区公所是个靠近山区的地方,他特意拐路去看了一趟素素。素素姑姑喜兴地上下打量着他,夸他:真是个有情义的男人!他能看出素素的姑姑是想让他把素素带走。
蹙着眉的素素好像还没有从丧母的巨大打击中缓过神来,对他的到来没有一丁点儿兴奋。他哄着素素高兴,素素表情淡漠地就是被感染不起来。他想:既然把素素送来,想再带走,就不能随意张口,毕竟还是不清不楚的关系。他盘算着明媒正娶,给素素一个惊喜。他对素素姑姑说:“让她先在这里住一段,我安置好再来接她。”他觉得素素现在很孤单,孤家寡人一个,没有了自己也就没有了指靠。
到了小李村区公所,才知道没有强带素素来是对了。
虽然是解放区,可大军正在南下进攻,后方的土匪和国民党散兵,甚至有敌伪人员还都流散在民间。他们夜聚明散,化整为零,到处钻村进户,掠财抢人的事情屡屡不绝。一到夜晚,零星的枪声和手榴弹声不断,闹得人心惶惶,社会秩序很乱。区公所的武装干部经常是白天在这个村子做工作,夜里就有敌对分子对这个村子进行洗劫,把刚刚发动起来的群众的热情瞬间就扑灭了,有的甚至敢公然把积极分子枪杀在大街上。
有一次,老虎陪着杨区长去一个村子里做工作,天擦黑时准备回区公所,刚出村走进一条很窄的土沟,就被一群身份不明的匪徒给包围了,指名点姓要杨区长的人头。他跟杨区长一人躲在一面沟隘下,凭着两把手枪跟匪徒们对阵。后来是这个村子里的村长赶来,给领头的匪徒送来一百块银元,才算解了围。
没有过几天,就又遇到一次。刚为政府支前筹来的公粮竟然被匪徒们盯上了,上百个匪徒把武装干部和民兵围在一座破庙里,嗷嗷叫着往里面冲着打。武装干部和民兵们打饥了,就抓一把粮食籽吃,打了一天也没有让匪徒们进庙门一步。红眼的匪徒们怕拖得久了县政府的援兵赶来,竟逼着附近村子里的老百姓,弄来许多的玉米秆、麦秸、花柴围着破庙堆积起来,放火烧庙。当时的情况很危急,杨区长也没有料到匪徒们会用这一手,突围行不通,只好死守。退到院子中央的武装干部在外围,让民兵坐在中间的粮食垛上,都抱着一颗拼死的心。那一时刻的火苗子真像是火蛇一样令人恐怖,小风刮着,噼噼啪啪的火叫声急促且暴烈,火着起来就成了狰狞的蔓延之势。杨区长先是吩咐同志们都把帽子摘下来,撒上尿防备被滚滚的浓烟熏倒。即使如此,也有同志被呛得几乎把头都扎进了粮食垛里。幸亏当时的匪徒们没有了手榴弹,如果再有一颗手榴弹甩进来,后果将不堪设想。自以为达到目的的匪徒们没有敢恋战,匆匆地退走了。附近村子里有被围民兵的亲戚,在这个节骨眼上开始冒险担着水来救火,还引来了已经被党的土地政策发动起来的群众都过来救火,这才使区干部和民兵们脱离了危险。
这是让老虎多年后想起来还心生后怕的一次经历。
当时的社会现状是共产党虽然在解放区建立了政权,但许多管理仅仅是为南下作战的前方部队服务,对战争留下的诸多问题还没有能真正腾出手来,使之得到彻底的治理。许多地区社会秩序看似初步稳定,可基层组织内部真正受过党的教育的干部少,还有着很多的旧政权的遗留人员在帮助管理。大部分村组织就是本来的两面派,明顺暗犹豫,有的甚至就是地主和匪特的暗线。
在此种环境下,武装干部的处境比之前线的战斗,更加险恶。刚到区公所时,杨区长叫全体武装干部在夜间睡觉时,全部都睡在床下,为的是防范匪特的夜袭。曾经有一个刚建立的区公所,匪特半夜从窗户里投进屋子一颗手榴弹,炸死了数名武装干部。后来区公所为了安全和威严,搬进了一土豪的大宅院,才使大家的日常起居归于正常。
全国解放的脚步很快,上级给乡公所里派来了一个排的解放军,巩固革命政权。剿匪反霸的斗争和减租减息运动也相继展开。村级政权逐步得到改造,整个乡村展现出一派生机盎然的气象!
新中国成立才一个月,党中央和中央人民政府就下文件了,安排土地改革。老虎被区里派到专区集中学习了一个月,就开始挨着村子去开会。在满地坐着老百姓的场子上,一遍一遍地喊“依靠贫雇农,团结中农,孤立富农,没收地主土地财产,镇压恶霸——”三里五村都知道,这个回回干部把嗓子喊干了,守着给干部们准备的一罐凉茶不喝,跑到场边找个小河沟,趴在水面上,撅着屁股像饮牛。
杨区长夸赞说:“全区的土改宣传鼓动工作都是靠了老虎的嗓子眼儿。”
老虎自褒说:“是俺的嗓子眼儿拉开了诉苦的序幕,又拉开了土改的序幕。往后俺要弄个铁喇叭,嗓子弄坏了,就念不成经了。”
杨区长喜欢带着老虎去重点村开展工作,他开玩笑说:“你那嗓子眼儿真出力了,阶级感情叫你一宣传,老百姓们分得清清白白,火一点,就着了。”
在各村的诉苦大会都开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是否镇压罪大恶极的恶霸地主,成了大胆站出来斗争的贫雇农的心病。只有去掉这个心病,才能组织那些没有了后顾之忧的贫雇农们顺利成立农会。
老虎负责的小李村有个大地主,绰号叫胡流油,不仅他家里富得流油,他顿顿晌午吃捞面条也都还往碗里浇香油。老虎把目标先对准他,动员群众批斗他。
先是少有人发言揭发,老虎说:“打一巴掌骂个娘也算。”
这就开始了。
有人上台愤愤不平地指着胡流油说:你那一年的那一天是因为啥骂我?
有人更是余怒未消地上台指着胡流油说:你还记得咋打我的吗?说着,顺手抽上一个耳光还觉得不解恨,抬起脚拽下烂鞋朝胡流油的身上打。
如今对胡流油能骂能打了,还怕他什么?人们开始翻他借高利贷的后账,说他强买了自己家的土地,还有人说他便宜买走了自己的牲口,更有人说他多收了几季租子。想起以往被恶霸的迫害,贫苦农民的阶级感情被激发了,纷纷揭发胡流油还有欺男霸女的行为,一个村子里就有四个女人被他糟蹋过。
这还了得!
老虎连夜找杨区长汇报情况。杨区长说:“你要能让被糟蹋的女人们站出来揭发,这就是典型的恶霸地主了,你能吗?”
老虎拍着胸脯保证:“掌握的有名有姓,估计差不多。”
杨区长征求他意见说:“对这样的恶霸地主,你准备咋弄?”
老虎毫不犹豫就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像当年打日本鬼子一样,一个字——杀!”
杨区长很赞赏地点着头说:“那就杀呀,为阶级姐妹报仇,还等啥嘞?”
送老虎走的时候,杨区长还是认真地交代老虎说:“得叫那四个阶级姐妹签字画押,别把人杀了,阶级姐妹怕丑,提起裤子不认账了,到时候你我都跟着坐萝卜。”
老虎当夜回去,就安排民兵把胡流油家围了个水泄不通,怕他被吓跑。第二天,起大早派农会会长敲着锣挨家挨户通知开会,自己亲自上门告诉那四个被糟蹋过的妇女家,说今天是为阶级姐妹报血仇的日子!在会场上摆下审案的桌子和纸笔,控诉过胡流油的人重新安排控诉了一遍,叫农会的文书一笔一笔记录详细,分别摁下指印。到了四个女人控诉的时候,一个女人上去还没有张开口,另外的三个女人可也疯子一样地蹿上了台,几个人揪住胡流油哭哭喊喊地又挠又打,一下子乱了台面。
台下有人喊着:“打死他,打死他……”
老虎也是恨得眼红,一腔怒火涌上心头,抓起记录着笔笔血债的一大摞黄草纸,抬腿站在桌子上振臂高呼:“打倒恶霸地主,为贫雇农报仇雪恨……”台下山呼一片!
喊完了口号,被押着的胡流油已经是浑身筛糠,顺腿流尿了。老虎激愤地挥下手臂,发出一声怒吼:“将恶霸地主胡流油就地枪决!”押着胡流油的民兵还没有回过神,他从腰间拔出手枪,跳下桌子,抓住胡流油的脖领子拽到台前,在朝下一摁的当儿,枪就响了。只见胡流油浑身一哆嗦,从台子沿上滚落到地下。
台子下的人惊呼着如退潮的水朝后倒去,又如涨潮的浪朝前涌来。老虎看着这一切,威武地站在台子上一动不动!
老虎的壮举不仅打碎了那些顽固地主、富农的最后一点侥幸,也陡涨了贫雇农打土豪分田地的斗志和支持土改的热情,轰轰烈烈的分地运动在小李村随之展开。三里五村都被老虎的行为震动了,地主老财们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杨区长带着所有的驻村工作队员来老虎的小李村学习经验,老虎在这些工作队员中是秀才级别的,所以能掐着指头讲出个一二三来。可他讲归讲,杨区长不认可,说他讲得不透彻,抓不到根儿。抓不到根儿,经验就介绍不出去,革命工作就不能大面积开花结果。
杨区长做总结的时候,讲出了自己的感受,他说:“归根到底,老虎同志就是抓住了一个关键,敢把工作抓彻底,敢跟地主老财动真家伙!”杨区长说着,很有力地拍了拍自己挎着的枪:“叫你们去革地主老财的命,你们跟地主的小老婆眉来眼去,跟地主的闺女勾勾搭搭,白天跟贫雇农一起说的一套话,夜里钻到地主老财家吃着肉喝着酒又说一套,还革命个球,都跟人家快穿一条裤子了!你要敢像老虎一样,彻底把阶级界限划清,一屁股坐到穷人的铺上,你的工作就好开展。回去,要有勇气打虎拔牙,就是老虎刚才说那个洋词——杀一儆百。谁的工作做好了,你来找我;谁的工作做不好,组织去找你。”
一花开带来百花开,全区上下都开始沉浸在土改成功的喜悦里。
当时的区公所里还有一辆分配的自行车,这是个在农村很稀奇的宝贝,杨区长去洛阳县政府开会骑着它,后面跟着个骑驴的武装干部护卫,引来一路许多的人驻足观望。
有一回,老虎要求杨区长带他去,杨区长叫老虎骑驴跟着。老虎是想去县政府里见见杨平老师,告诉杨平,他想结婚嘞,如果杨平同意了,那就等于是组织同意了——他的心里杨平就是组织。还得再到清真寺里去问问王阿訇,他还是穆斯林呀,得让素素入教。
这事情在老虎看来是迫在眉睫的,因为素素的姑父找到他,还把从素素家拿走的那一罐子银元,用一个袋子给他装了过来。很恳切地告诉他说:“这东西是素素娘给素素准备的陪嫁,在俺家咋能存住?你快收下,去把人接走吧。”
杨平告诉老虎:“素素人都是你的了,还谈什么结婚的事情,想铺张浪费呀?改天来县政府补办个结婚证就行。”可还是担心地告诉老虎:“素素的家庭成分还没有划,她的出身会不会影响你的革命前途?”
老虎不在意地说:“她家都没有了,还能说出身,现在无依无靠也就是靠我了,肯定把她拉到革命战线上来。”
老虎在区公所开了证明,请假带着素素去县政府民政科办结婚证。办完手续又去了清真寺,让王阿訇给素素行了入教的程序,顺便还给他们念了“尼卡哈”。素素在女寺里洗了大净,人出来容光焕发,让老虎甚是欢心。
老虎在区公所里安了个小家,工作干起来更欢实了。可有个问题难为住了他,就是素素的户口问题。素素没有参加土改,在她姑姑的村子里没有一分土地,政府里也领不到一份口粮,一个人的饭两个人吃,很拮据。老虎经常下村,每到一个村子吃饭,按规定干部一天要付一斤二两粮票和一毛钱菜金,想节省都难。这样下来,一个月的伙食就更难接济。老虎爱口,遮遮掩掩着不想跟组织提困难,经常是勒着裤带儿干工作。夜里两个人躺在床上饿得睡不着,肚子里咕咕噜噜叫,急得老虎抓一把银元在手里搓着犯愁!
杨平下来视察工作,在他们家吃一顿饭,就看出了蹊跷。杨平数说老虎:“抗美援朝已经开始,政府面临许多艰巨的工作要做,你这样下去能坚持多久?难道我们让贫雇农都吃饱肚子了,却让工作任务沉重的干部背地里忍饥挨饿?”
杨平走的时候把素素也带走了,安插到新成立的河洛小学去作了一名老师。素素家的老门面房子已经不再有生意可做,老虎去重新收拾一番,算在城里安了个家。
老虎每到星期六下午,都会赶回城里和素素团聚。星期天他喜欢带着素素到清真寺里去上拜,还像是以前的小海里凡,这能让他在上过洋学堂的素素面前显得神秘,他喜欢两个人中间能有这份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