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一直延续了三天,人们都疲惫不堪了,觉得这似乎是不会停止的。但就在人们开始对自己的期待感到麻痹的时候,枪声却渐渐地弱了,最后是一阵大炮的轰鸣,一切竟归于难以置信的寂静。四野的百姓们相互张望着,都开始抬起归家的脚步,向着那片硝烟尚未散尽的地方慢慢地靠近,谁都想尽快知道,究竟会是个什么样的烂摊子在等着自己?
老年人都见惯不怪了,表情木然地念叨:“三天了,铁打的城也给打烂了,怕是糟蹋得不成样子了呀!”
孩子们都惊骇得不想再回去了,因为那地方的恐怖在大人们脸上写着太过明显的阴郁,让他们感觉到了恐惧和不安。
但家还是要回的,天空消失了几天的飞鸟在悄然地飞回来,叫声也由单调变得稠密,催着人赶快回去看看自己的家。
老虎被素素折腾得心力交瘁,他忍受着素素百般的刁蛮和孱弱——就因为母亲,她就呆呆地在那个坡面上的土坑里,痴望着洛阳城坐了三天!这三天里,素素的眼睛让泪水浸泡得像个烂桃子般红肿,嗓子沙哑得发不出声来,人也折腾得像是一片干瘪的菜叶。这三天里,老虎小心地守在她身边,给她找吃的喝的,低声下气哄着她。当素素感觉到人们都开始朝着洛阳城移动时,她比谁都显得急躁,不管不顾跟在后面照护着她的老虎,脚步踉跄而又迅疾地顺路猛跑。老虎没有想去拦下狂躁的她,只是紧紧跟着,在她气喘吁吁而精疲力竭地将要跌倒时,才伸手搀扶住。
老虎被素素对母亲的那份牵挂之情震撼着,他不敢去惊扰也不愿意惊扰这份情感,只有陪伴在侧默默地感受这母女亲情的演绎而为之暗叹!
素素终于走不动了,腿软地站起来就扑倒,还强张开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对老虎说:“快回去。”
老虎领悟着素素的痛苦,索性把她背起来,沿着被战火弄得面目全非的路面,深一脚浅一脚地顺着她的意继续前行。越往前走,越靠城近,他心里也冒出一种不祥的感觉。虽然这样的隐忧几天来一直就存在着,但此刻越来越强烈:万一杨平和素素母亲有了意外,他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一个什么样的局面?他不敢多想,凄惨的景象好像已经浮现在眼前,令他把心揪成一团。
终于走进了令人瞠目的洛阳城,这个被烟火熏烤成一片漆黑的废墟,依然在承受着烟尘的渲染。狭窄的街道上塞满了和他们怀着一样的心情从四面八方跑回城的老百姓,都像是走进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睁着惊恐的眼睛在寻找着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大街小巷中的尸体尚未来得及收走,一个知道自己丈夫在这里打仗,而自己在城外苦等几天的女人,拉扯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一边哭诉着一边在尸体中间穿行。她在重复着一个动作,看到不是光头的尸体,都要抓起头发辨别一下是否是自己要找的丈夫。她说她丈夫是青年军,留着学生头。
老虎带着素素找到她的家时,两个人都惊呆在那里,经历过一场战火的房子再也没有了幸运,竟然成了面目全非的一堆瓦砾。素素惘然地靠在门口的断墙上,无力地滑坐在地上。老虎对地下室还抱有一点希望,小心翼翼地走进废墟中,费力扒开因为烧焦而烧散架的胡梯,在被烧得滚烫的地砖上刨开了地下室的入口。刚刨开入口,扑脸一股令人窒息的烟气,他慌忙地撤出身子,坐在一边喘气。等烟气散尽再进去的时候,借着昏暗的光线,他看见了窝在床边已经没有了气息的素素母亲,但没有看到杨平。他心惊肉跳地爬上来,面无人色地对素素撒谎说:“下面什么也没有。”
素素听了坚决不相信,非要自己过去动手找。老虎已经把洞口堵上了,她拽不开压在洞口上散架的胡梯,束手无策但还执拗着不肯离开,孤单无助地站在那里嘤嘤地哭!
老虎想干脆就给她说了,但又不敢料想她知道了会是个什么样子的后果,迟疑着拿不定主意,只好蹲在地上挠头。
有左邻右舍的人进来,表情怪怪的,看到老虎和素素在,又一声不吭地转身出去了。老虎的细心让他敏感地察觉到,这是发战乱财的人。素素家的家底在附近该不会是个秘密,这样的时刻难免有人惦记,要不然趁火打劫这个词就少了用处。
老虎提醒素素:“快走,等天黑怕连咱的命都有人来要。”还没等素素回过神,拉起她的胳膊就走。
一气把素素拉到大街上,才告诉素素那些人的用心:“兵荒马乱的,得先把你送到你姑姑家,你有个安稳的落脚处,我回来找你娘。”素素被老虎的话惊得上下牙乱磕,一连几天都是胆战心惊地煎熬着,如今更是没了主见,只能按着老虎说的去姑姑家。
两个人出了城,就一气不歇朝马坡跑,素素的姑姑家在马坡。到了素素姑姑家,姑姑一家人对老虎和素素的到来很吃惊,老虎背过身告诉了她姑姑真相。素素的姑姑揣测着老虎的身份,抹着泪说:“老日打洛阳,死了家里的男丁,如今这一仗,又伤了亲娘,这叫俺侄女以后靠谁去?”
老虎很焦急地说:“叫人快跟俺去安置尸首吧,去晚了,藏的钱财也会叫外人盗走!”
素素姑姑家的男人们也不安逸,怕散兵游勇们趁乱袭宅,还要去村头寨口上防着。可这时候啥事也没有这事大,赶紧打发人去凑人手。素素姑姑给老虎取吃的,告诉老虎:“咱这是回回门里,一静心吃。”
老虎狼吞虎咽地吃着,素素姑姑细问他的来路,知道他是东关寺里的海里凡,更是疑窦丛生!这一会谁还能跟她多解释,由她慢慢想吧。
老虎带着一干人到了素素家,打开了地下室,抬出素素母亲的尸体。回汉不同教,也不知道该咋埋葬,索性就在院子里挖坑,找些板材遮挡一番临时下葬了。然后按照老虎的指点,找出所藏的财物,趁着天黑前都风行般回了马坡。
老虎没有再跟去,一个人茫然地行走在街道上,不断地躲闪着忙忙碌碌的军人和百姓,心里放不下杨平。街道上有收尸的,把一具具尸体往架子车上搬运;有在自家倒塌的房子前朝灰烬上洒水灭火的,哭哭啼啼或唉声叹气着咒骂这无休无止的战火;还有被押着的俘虏,在从自己亲手制造的废墟中清理出一条方便的路面。眼睛看得多了,也就漠然了,他麻木地驮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清真寺的大门。
王阿訇满脸疑惑地询问神色疲沓的老虎:“炮火连天的,大家都在护寺,正用人的时候你去哪里了?”
王阿訇的问话让多日来一直在刀尖儿上奔走的老虎嗫嚅着说不出个所以然,突然有了孤零零的尴尬。晚上躺在床铺上,老虎呆呆地望着房顶难以入眠,素素这家人就这样跟自己没有了纠扯,杨平老师也不见了,好像自己一年多来的奔波和担忧只是一个大大的梦魇,曾经塞满的心一下子空空荡荡,无所依靠无所事事无抓无挠无牵无挂,泛着一股酸酸的惆怅。
老虎又回到了从前学经、上拜简单的生活,但他再也找不回过去简单的快乐,整日是恍恍惚惚地缄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王阿訇直言不讳地说他:“心跑了,还能收回来不能?”他试图把心收回来,可总是怏怏的,提不起精神。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眼看着八路的队伍——现在叫解放大军,已经在城里建立起了各种组织,正儿八经住下来管事了,他决定硬着头皮去打听一下杨平的消息。
在洛阳县政府的大门外,他对哨兵说明自己是找人的,问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叫杨平的女干部。哨兵审视着他的礼拜帽,问他是干什么的?他有些不安,想说自己是组织上的人,又怕人家怀疑,干脆又说来找程部长,问这里有没有叫程部长的?哨兵说,你到底是找谁?他说我来找我的上级领导。哨兵让他到门房留下字条,先在外面等。
他在外面等了一会儿,身边过来过去的人很多,觉得这样站着很尴尬,像是想来讨革命胜利的好处,就讪讪地走开了。往回走的时候,他的心里又复杂地泛起了后怕,杨平究竟是死是活还没有答案,组织上如果找自己来要杨平,那是天经地义的,因为自己是杨平唯一的联系人,可自己反倒找组织打听杨平,如果组织上倒打一耙,那他可就百口莫辩了!想想后背都凉飕飕的,弄不好一条人命就这样背到了自己身上,这可不是一般的人命啊!
他低着头,溜着街边匆匆地走,脚下像是也长了眼,一步不错地走到了素素家。他不甘心,想再来看看,究竟自己是一时的粗心,没有看到杨平的尸首,还是杨平真的就没有在这里?他得让自己有个踏实的答案。
荒草已经疯长着覆盖了这个破宅烂院子。他拣路走到上房屋的废墟上,一屁股坐在露出的一段房梁上,仔细地回忆那天在这里寻找的情景,是不是有仓促的地方。他先像狗一样耸着鼻子趴在瓦砾上嗅,有大缝隙的地方还要把头探进去嗅,不放过一点可疑的地方。这样的举动很滑稽,可他做得很认真,屁股撅起高高的,头却扎到草丛里,活脱脱一条穿着衣裳的狗。他想嗅到腐败的尸臭气,嗅来嗅去,除了淡淡的烧烤气儿,还真没有恶臭。他再次壮着胆钻进了那个废弃多日的地下室,里面漆黑一片,彻底扒开入口的遮盖物,借着微光在里面寻找,甚至对黑暗的角落是用双手去探摸,也没有一点的发现。他索性手足并用拆除了已经败坏的床,床下除了厚厚的灰尘和一堆看不出模样的杂物,也是一无收获。
当他拍打着自己一身的灰尘怅然地站在院子里,心下沉重地坠着一连串的问号,咋就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呢?想着那么鲜亮的一个人,也许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了,不由得鼻子发酸,泪水哗哗地流出来。
他决定要挖地三尺地找,用头把这一大片的瓦砾翻一遍,图个结果。他挑开蜘蛛网,仔细地查看了尚未坍塌的三间厦房,琢磨着自己是否能够在这里容身,是否还能安置下素素?他现在就剩下了对素素的一点儿牵挂,想跟素素过日子。
第二天,老虎对王阿訇说要去相亲。王阿訇问他是哪一坊的?他说女方姑姑嫁的是马坡马家,入了教门,这女子还不在教。
王阿訇说:“回爹汉妈,自古兴俗,没有什么不可的。”
正说着,清真寺外进来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打听着要找老虎。老虎警觉地出来一看,是货郎。他十分不安地问货郎是咋找到这里来的?
货郎一脸明朗地说:“组织上本就要找你,全国马上解放,咱们解放区的地下组织都转入地上了。杨平和程部长从黄河北培训刚回来,知道你去了洛阳县政府,叫我今天来通知你,立刻以公开身份,参加新政权建设。”
老虎一听就流泪了,委屈地蹲下身子掩着脸抽泣。货郎拽着他的胳膊,莫名其妙地问:“你是咋啦,不会是才知道解放吧?”
老虎甩开了货郎的手,委屈地说:“杨平老师还活着,可也没有人给俺一个信儿,组织上知道俺这几个月是咋过的吗!”
王阿訇看着货郎一身解放大军的打扮,就知道是新政府的人,也一边安慰老虎一边请客人到他的房里喝茶叙话。王阿訇对货郎说:“俺回回虽然恪守教门,但也绝不限制教民为政府做事。老虎在教是海里凡,如今是政府的人了,就是俺回回里的干部。晚间召集乡老们商量一下,明日光光彩彩送到政府去干事,为一坊回回争光。”
老虎别着脸无话说,面对着王阿訇一脸惭愧,觉得自己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了一件偷偷摸摸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