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老虎和素素显然已经没有办法赶回到城里,可他们还是坚持着走,似乎喜欢在黄昏的时刻赶路,一路上走着说着,没有停歇地一直走下去。老虎在缓缓落地的夜色中走着说:“俺本来是想到老西边去学经,没想到一出门,只跑到这洛阳城,就再也走不了啦。”
素素说:“老西边有你家亲戚吗,去了咋落脚?”
老虎说:“天下回回是一家啊,到哪里,只要是有回回的地方,就都是俺的亲戚。”
素素说:“俺爷爷跟回回马家是结义兄弟,就把俺姑姑嫁给了马家。侄女寻着姑娘的脚,那俺跟俺姑姑算是都走到你们马家门里了。”
老虎说:“嗯,嗯——是吧。”
素素问:“那你为啥要跑那么远去学呀?”
老虎说:“俺是海里凡呀,俺想当个很有修为的阿訇,就得多长见识。”
素素说:“那你去也带上我吧,就像现在这样子,俺也不是小脚女人。”
老虎说:“那得见天伺候驴呀!”
素素笑了,说:“俺伺候你,你伺候驴吧。”
一对关系特别的男女在这黄昏的暧昧里,怀着特别的心情赶路,很有几分刺激。他们好像都有几分焦急,或者是几分期待,必须在把路彻底走不下去的时候才能表露出来。
驴看不见路了,不牵着就不走。老虎牵着驴开始思谋着该咋去安置这一夜,总不能走到天亮呀!自己好对付,路边不断地有麦秸垛,拱一夜就熬过去了;带着个素素,总不能在这辽天野地里过夜吧?他想找个带场房的,或者找户人家借宿一夜。
老虎这样盘算着,嘴上却开不了口,心想:这素素也不说句话,我要是不想歇脚,你就这样跟着走下去啊!忽然就想起逃出洛阳城时遇到的秀,也跟这素素一样,奔波一夜,你不说歇脚,走哪儿她都不问,只管跟在屁股后跑。
素素还真不急,嘴里不停地问这问那,兴致不减,好像是怕走路的老虎瞌睡,不问的时候也是自说自话。老虎还是等不及素素说话了,他发现了路边的一座厂房,怕在错过了,说:“打尖吧?”
素素未置可否,她不知道自己的屁股啥时候被驴背磨的麻木了,动弹不得,只能等着老虎将她扶下来。老虎指着路边的场房说:“就在这里歇吧。”说这话的时候,像是怕素素误解自己的用心,补充道:“大长一夜呢,你睡一会儿,我照看着驴。”
素素强调说:“扶我下来吧。”
老虎扶下素素的时候,她脚一沾地,就一个趔趄歪在了老虎的怀里。这样的一倒,两个人都感觉到了一丝不曾有过的美妙,虽然像触电般分开,但美妙留得很深刻。想起在素素家时候,人如被算计一般,不管素素怎么撩拨,都是心有芥蒂。可在这荒山野岭上,听着草虫鸣叫,嗅着草禾气息,望茫茫唯茫茫,想空空皆空空,天地之阔达,竟把一切都看得似有似无了,倒索性要挟裹了素素去,顺性情之势,做天地之欢愉!
场房里再铺排也是麦秸窝,但麦秸窝里的蛮荒也许更能撩拨起人身体里包裹着的昂扬。素素本就期盼着,所以,把女子所该有的羞怯都抛在夜色里,尽力地迎合着老虎。不过老虎此刻也颇觉得怪,居然就兴致突来,愿意把猫般的素素抱在怀里,刺挠成了叫春的猫,温顺狂颠,没有顺序,惊得边上的驴一惊一乍地只打喷嚏。
第二天的凌晨,小女人的一夜风情,如风如雾,停了散了。两个人不敢对视,都局促地无话可说,非说不可,也是扭扭捏捏。走在微微的清风中,新鲜的空气沁人心脾,骑在驴背上的素素低眉顺目地半掩半藏着内心的喜悦;跟在驴后面的老虎兴冲冲地打量着素素在驴背上扭动的腰肢,两个人的心里都有股说不出的畅荡。
路过一个小村子,老虎要去讨口茶水给素素喝,就牵着驴拐进村子里。这个村子给他的感觉有些异样,本该是鸡鸣狗跳人欢实的场面,却平平静静地见不着一个人。老虎把素素扶下驴,试着去敲一家的门。没想到门一开,出来的却是两个拿枪的“八路”,不由分说,就把老虎和素素一起朝门里赶。素素没有见过八路,惊得脸都扭曲了,紧紧地抓住老虎的衣襟,不敢松手。
门里还有“八路”,这家里藏了有二三十人之多。其中还有认识老虎的,叫着他的名字说:“拉软腿子了吧,还真脱逃咱队伍了呀,打老日时他就想开小差。”
老虎看这阵势,并不惧怕,只是不辩驳,由着被押进房子里去询问。房子里有一位排长在等着,他虎着脸问老虎:“现在是跟国民党当狗腿子吧?”
老虎看门口围着许多当兵的,任排长咋问,就是一声不吭。问急了才蛮横地说:“让这些兵蛋子们出去。”
排长看他的样子,朝士兵们摆摆手,示意回避。回头骂他道:“你小子还怕丑呀,逃兵还怕丑,呵呵,昨天夜里就注意你了,你究竟是在这一带干什么?”
老虎对他这样的说辞并不意外,八路的哨兵都能撒十里八里外。他回头把门掩上,气昂昂走回来猛拍了一下桌子,说:“谁逃兵呀?把连长叫来,跟你没说的。”
排长倒被他的举动给镇住了,说:“你还敢见连长,不怕连长的王八盒子枪毙你呀!好好好,叫连长来。”
连长来了,没有进门就问:“那个小白帽呢,我看看,如今是个什么样子了,还敢见我,不怕我消灭他?”
连长就是老虎当兵时候的排长,老虎见了他,很不屑地把脸转向一边。连长扒拉一下他的肩膀说:“我是连长了。”
老虎大咧咧地说:“这儿还有更大的官吗?”
连长拍拍胸脯:“我,不信吗?”
老虎说:“那就告诉你,放我走。”
连长说:“凭什么呀?”
老虎靠近他,在耳朵边说:“俺是程部长的兵。”
连长狐疑地审视了他一番,似有所悟,但还是没有放他走的意思。交代排长说:“伙食在这儿安排,不能离开这院子。”说完匆匆走了。
老虎被晾下了,看看素素,尴尬得脸上灰突突地。
这一留就是两天,把老虎急得抓耳挠腮,他担心城里的杨平老师和素素母亲指不定多担心呢!
隔天凌晨,他被远处隆隆的炮声惊醒,推醒素素起来,慌慌张张地跑出屋外,这里哪还有人,原来住着的“八路”现在都一下子蒸发了!他醒悟过来,是夜里有行动,部队出发去执行任务,把他扔下不管了。他也不敢久留,从牲口棚里拉出大青驴,叫素素骑上,慌不择路地奔逃而去。
往洛阳城越近,枪炮声越激烈,激烈地像吵架。老虎确信豆腐坊掌柜说的是真话,八路军攻打洛阳城了。再朝前走,有部队跑步往前线运动,也有前方逃出来的老百姓在慌乱中后撤。老虎扯着素素牵着驴跟在一个支前队伍的后面,却被护送支前的战士给挡住了。战士说:“老乡,前面正在打仗,危险。”老虎说:“我也是咱八路军的战士,我是军政干校的。”战士疑惑地看着他的模样,说:“那你也不能朝前面去,在这儿等自己的部队吧。”老虎一急,把手里的驴辔塞给这个战士说:“把这驴牵上用吧,前线比我有用。”战士接过驴辔,说谢谢老乡,头也不回地就赶往前面去了。
老虎拉起素素跟着逃难的老百姓们勾回头胡乱地跑,可该往哪里去呢?老虎自嘲地想:我也真是的,上次打仗突围,带回庙下一个秀,这次又带着一个素素,怎么一遇到打仗身边总要有个脱不开手的?要是再带回庙下,叫人怎么看我!他拉着素素盲目地跑了一阵子,在一个有土窑的沟沿上停住了。这里还有许多拖家带口从洛阳城里逃出来的人,大家都在惊魂未定地关注着枪炮声乱飞的地方。
老虎的手一直紧抓着素素的手怕跑散了,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抓着的手是冰凉冰凉的,再看一眼素素的脸,发现素素的脸色木呆呆地苍白。他摇着素素的手轻叫了两声素素的名字,可素素依然没有从失魂落魄中回过神来。他吃惊地问:“咋了咋了?”掐了掐素素的虎口,素素是先是哭出了声,身子也像散了架般瘫软在地做一团泥状。回过神来的素素哭着数说着他,竟然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愤怒,对着他又抓又打,失态到了崩溃的边缘。素素的口中一声声地喊叫着娘,非要挣脱了去,哭诉着说娘在城里呀,俺的娘在城里呀!
边上的人看着情绪失控的素素,同情、疑惑而又不去理会。也许也是有家人尚未撤出而让他们担忧,也许是眼睁睁地看着家财在炮火下被粉碎而惋惜不已,谁都在揪心而无奈地看着那儿的连天炮火,难以释怀!
那夜,许多的老人、小孩被安置在几孔窑洞里安歇了,更多的人是坐在山坡上,不错眼地看着打红了半个夜空的炮火。他们愁眉紧锁地不愿意远离,随时准备着回到那片将再次被打成瓦砾的废墟上。
老虎陪着素素坐在那里,素素的泪水就没有断过。素素恼恨自己跟着老虎出来,在这要紧的关头,把相依为命的母亲撇在城里。她不知道母亲现在怎么样了,心里因为母亲而不停地生出新的恐惧,此刻的她哪怕就是陪着母亲去死,也比坐在这里为母亲担忧感到心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