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感觉到是自己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了。
那天他跟素素从地下室出来,这样的感觉很强烈。他已经挨了素素的身子,拿素素母亲的话说素素已经是他的人了。他不敢否认这样的说法,一个女人的肌肤之亲就等于献出了一朵璀璨的生命之花。可内心也在泛起着另一种滋味,总觉着这是把一种让人难以释怀的痛苦揽在了自己的身上,就像是一口装满苦水的缸,自己本可以视而不见地走过去,可因为想被那一缸苦水映射出自己的光芒,竟然在被动中无奈地跳了进去。他不住地反省自己的固执,为什么就非要坚持证明自己一刀一刀地杀了鬼子,难道杀的目的就是为了证明吗?许多事情一较真,就会偏离了本来的走向,到头来不但没有得到证明,得到的反而是不敢再去证明了。他纠结在无从摆脱的苦恼中,甚至想到了逃离,掩藏到远离素素的地方,从痛苦中自拔。但身上所肩负的任务又使他不得不打消这样的念头,只能发出一声叹息!他在时时地痛苦着,也总在不住地向痛苦妥协着,每每被痛苦的鞭子抽得不堪忍受时,他就想到了为主的,相信这都是前定!
杨平和他见面的时候,一眼就看出了折磨着他的焦虑,但杨平敏感的是他的情绪可否与工作有关系。
杨平问:“遇到什么危险了吗?”
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连忙解释说:“没有。”
杨平追问:“我看你很阴郁,怎么了?”
跟素素的事他压根儿就不打算和杨平说,就托词说:“背经书背累了。”
杨平爱惜地看着他说:“组织上表扬你了,多努力,革命形势很好。”
他点点头,说:“你也注意安全。”
杨平莞尔一笑,很宽慰地说:“行啊,会关心你的老师了。”
他也微微地笑了,很勉强,很想与杨平老师一起走走,像在干校那样地肩并肩散步,但随意瞄了一眼大街上走动的人,就打消了念头。
杨平看出来他还没有分手的意思,就告诉他:“下次见面去牛肉汤馆,我们可以坐在那里边吃边聊。”
他点点头,至少能和杨平坐在一起说说话,让沉闷的心透透气,也是舒畅的。
那天跟杨平老师坐在牛肉汤馆一个僻静的雅间里,说了许多话,还谈到了革命胜利和延安。他在干校就知道延安,知道那是共产党员和八路军战士十分向往的地方,因为那里住着一个叫党中央的人,还住着叫毛主席的人。共产党和八路军都信党中央,都是用毛主席的书武装头脑。
执行任务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再加上还要到素素家去应卯,已经再也无法找借口请假的老虎准备好托词,决定向王阿訇做些解释。当老虎面带愧疚地坐在王阿訇面前,王阿訇好像对他的到来了然于心,很淡然地说:“想出去就出去,可要知道回来,这样的年月不是过日子的好年月,但是学经的好年月。记住主的教导,你会在这不安逸的年月里体会主道,体悟教义,提高修为。主也会施罚的,但主施罚的人不是遵循教义的人!”王阿訇还谆谆告诫他,能正确地背诵经文,是海里凡的功课,就像一个就学的孩童,要熟记硬背,只有这样,才能让主的教义印在心里,流在血液里,刻在魂灵里,才能真正用心意和智慧去领悟主的教义。必须领悟了主的教义,才能成为主道不折不扣的传承者和无私无畏的卫道士!但穆斯林对主的教义也不能死板地理解,海里凡更该明白这一点,穆斯林个人的修为才是帮助个人行为能够殉主道的根本所在。真主没有明示穆斯林该怎么对付日本鬼子,但真主使穆斯林知道该怎样面对敌人;真主没有明示穆斯林该怎样去处理日常生活中所遇到的种种磨难,但真主明示了穆斯林该追求怎样的生活;真主没有明示穆斯林为人行事的细枝末节,但真主把一个穆斯林的生命轨迹昭示得面面俱到!
老虎小心翼翼地聆听着王阿訇的教诲,对王阿訇的敬仰中多了一份亲近,也是对真主的崇信中多了一份纯笃!
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年。这一年,老虎把去素素家当成了一件差事,一件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差事。总是去了就走,不多停留。素素娘对他的态度反复无常,常常叹息着让他听,甚至当面拍着素素的肚子质问他:“你啥时候才会实在点儿,托付给你的是媳妇,不是墙上的画!”
这一年,革命的形势越来越紧,由于杨平要求随时更换情报交接地点,老虎进城出城的次数也越来越多。首先感到的是进出城门时候的盘查越来越仔细,城门口的士兵每天都会把受怀疑的人抓走;再者是游击队也越来越多,见天都能听到零星的枪声。老虎也不得不更加小心,他明白,稍有不慎自己就会被发现。
有一天黄昏,他去城里和杨平接头取情报,发现一身男装打扮的杨平一改往日的从容,十分紧张地告诉他:“我有麻烦了,这里有一份很重要的情报,越快送出去越好;再者,你得帮我找个暂时藏身的地方。”
老虎不知道这是解放洛阳的前奏,只是看到杨平惶惶然的样子,十分的揪心,自己先就慌了神。他就是住在清真寺里,总不能把杨平带到清真寺隐藏吧?孙家的皮行、伞行他倒能去,可那里的安全是个大问题,他也不能有十分把握。他决定朝素素家去,毫不犹豫地拉起杨平就走。他说:“有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保证您高枕无忧,我还给您准备了一把手枪。”他想到了素素家的地下室,至少比孙家的铺子里安全。
他们边走边商量着该怎么给素素母女说,才能不至于有破绽而被起疑,不知不觉就到了素素家住的巷子口。老虎没有忘记站在巷子口用指来回地指着给杨平介绍,告诉杨平自己就是在这里干掉鬼子的。在巷子口的阴影里,杨平脱下了外罩的男装,由老虎藏在那个老碾盘下面,然后一起进了素素家。隔着门缝能看见上房昏暗的灯光,这是老虎第一次黄昏来访,他敲门的时候先叫了一声“大姨”。
素素母女正在屋里吃饭,听见叫门声,问清楚是老虎,才开了大门。素素看到杨平的时候惊愣了一下,她被老虎身后这个容貌俊俏的女人给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虎赶忙介绍说:
“这是我在庙下上学时候的老师,来河洛中学应聘,可是熟人不在了,没有落脚处,就只好投奔我了。我带来大姨家,给素素做个伴儿。”
素素母亲本就对老虎的来访感到意外,见还带个女人,更是狐疑,但看到老虎少有恭顺的笑脸,还是马上舒展眉头,换了一副很热情的眉眼,亲热地像是见到了久别不遇的亲戚一样,嘘寒问暖好一阵子,立马吩咐素素再去烧火做饭。
素素母亲对杨平特别好,因为她发现老虎对这个老师服服帖帖,唯命是从。老虎不在的时候,她就跟杨平聊天,都是说老虎和素素的事情。埋怨老虎这孩子也不知道心是迷到哪儿了,整天在这个家里出来进去,都圆房了,就是不搬进门,家里没有个男人很不方便啊!
杨平除了讨好素素母亲,当然也是为女人考虑得多,也是和素素母亲唱一个调,甚至还要替素素做主——这不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嘛!
但一连两天老虎都愁眉苦脸地,他在城门口试探了几回,都被严密的盘查给吓住了,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是怕情报万一有个闪失。这让杨平也忧心忡忡,怕因为夜长梦多而耽误了组织上的大事。情报是一张军用地图,不像以往的一个信件,地图大且不说,用途是很明显的,百密一疏就难保万无一失。
这日天色阴沉,上完拜的老虎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怀里还抱着一把新买的红洋伞,进门就对素素母亲说要换她家的旧黄油布伞。素素母亲不解:“用就用吧,还买把新伞换旧伞,看你这孩子外道的!”素素母亲要上街去买日用,就只管去了。
老虎只求换,也不说明干什么,把新伞放下就拿着旧伞摆弄。摆弄了一阵,旁边看着的杨平就笑了,她欣赏地看着老虎说:“你倒还真有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办法,看着是木头,敲着是木鱼,鬼机灵!”
老虎腼腆地笑着,向素素讨来针线和一块旧布片,求她把旧布依照伞的形状,缝补到伞的背面,针脚按着补丁的四边走,弄成看似补丁,其实是布袋的东西。素素按着他说的,把补丁很快就缝好了,地图平整地叠放在里面。
杨平长出了一口气,畅快的笑意堆在如花的脸上。一不做二不休,杨平干脆出了个好主意,把素素也拉扯上,有个掩护,更会让人看不出一丝破绽。她说去买头毛驴,让素素扮成骑着驴走亲戚的小媳妇,老虎扮成毛脚女婿,谁也不会起疑。
老虎虽然为杨平的设想感到多余,但看到大红脸色低着头不语的素素,也就在杨平肯定的眼神中默认了。这样的掩护他多想让杨平来担当啊,可组织上的安排,这些交通站是不能让她知道的!老虎叫素素把他留在这儿的那把手枪拿出来,郑重地交到杨平手里,说:“俺不在,老师多保重。”
杨平拿枪在手,熟练地摆弄了两下,放进自己随身的包裹里。在场的素素看得目瞪口呆。
老虎去到北城根儿的牲口市上买驴,一块大洋都没有花到,就牵着一头大青驴回到素素家。素素的母亲不明就里,还埋怨他买驴。老虎说想和素素去城外的姑姑家走亲戚,当个脚力。素素母亲弄不明白这个老虎是个啥样的想法,咋一下子就脑子转过弯了?杨平解释说是老虎心窍开了,会听话了。素素母亲承谢着杨平,喜眉笑眼地合不拢嘴。
吃过午饭,穿着一新的素素还真的被打扮成个小媳妇,被老虎扶上大青驴出了门。城门口的气氛很紧张,男人挨个要被上下地搜查一遍,女人携带的包裹,都要打开一一地查看。城门外已经摆起了一圈的工事,扯着铁丝网,还架上了机关枪,如临大敌一般。到了城门洞前,老虎把素素扶下驴背,自己一手牵驴,另一只胳膊肘里紧紧夹着黄油布伞走在前面。素素一只胳膊上拐着小包裹,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还真像个跟着毛脚女婿回娘家的小媳妇。
把城门的士兵挨个搜身,还有女军人,把出城的女人归到另一个队里,一个一个带到一间小木屋里去搜。女人们都被惊吓得战战兢兢,面无血色。老虎虽然表情轻松,但内心忐忑不安。他故意隔着人群给素素打招呼:“屋里的,快进去查呀,得赶路呢,说不来天还有雨,早去早回来。”搜身的士兵把他身上摸了一遍,没有怀疑他手中的黄油布伞,就放行了。
检查后走出来的素素红着脸,神色沉沉地,眼睛里的泪水差点就滚落下来。老虎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就小着声劝她赶快上驴。说:“出城就好,快点离开这里。”
到了半路上,素素才问他:“你跟杨老师是干啥的?”
老虎说:“知道的多了不好。”
素素说:“是共产党吧?”
老虎惊了一跳,四下里看看,才问:“你咋还知道共产党?”
素素白了他一眼,说:“你以为俺上学比你少啊?杨老师到过俺女校,俺见过她演讲。”
老虎说:“不敢说,说出去你我都会被杀头的,你现在已经是为共产党做事了。”
素素一展笑颜,妩媚地说:“随便,杀头死了也跟你埋一块儿。”
老虎傻傻地笑笑,放心了。
这次的任务急,按照杨平越快越好的交代和情报的特殊性,老虎决定直接送到张阳的交通站。一路上两个人走着问着,又受到几次盘查,天落黄昏的时候才赶到张阳。在村头的豆腐坊外,老虎叫素素牵着驴,自己进去找掌柜的。掌柜的扎着围裙正在磨坊里磨豆浆,围着一瓢清水一把豆子的水磨转来转去,沾得身上都是白乎乎地。抬头看见老虎一张生脸,笑眯眯地问:“客家,有啥事?”
老虎机警地看看左右,装傻般地回答:“买铁丝穿豆腐。”
胡子拉碴的掌柜顿了顿,上下打量了一番老虎,才压着声音说:“油炸豆腐。”
暗号对上了,两人会心一笑。老虎去路边从素素手里拿了黄油布伞,二返身又进到豆腐坊,等再出来时候,手里的黄油布伞已经换成了褐色的。老虎要了些豆腐渣在路边喂罢驴,就跟掌柜的告别上路。掌柜的用围裙擦着手赶出来,关切地想留下老虎,说:“有落脚处,就在这儿先住几天吧,怕是这几天就要破城了。”
天色已经转暗,按照地下工作的纪律,这里是不能久留的。老虎告辞了豆腐坊掌柜,把素素扶上驴背,顺着来路往回赶。他先是牵着驴走在前,后来干脆把驴辔交给素素,自己跟在后面拍打着大青驴的屁股,一路撵着小跑起来,把驴背上的素素颠得惊惧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