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老虎更加体会到了尴尬的滋味。
这件事情是老虎一生记忆最深,也是后来被别人诟病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他作为一名战士唯一经历过的一场正规的战斗。
大早上吃饭的时候,老虎就闻到了战斗的气息。班长给大家分发子弹和手榴弹,分到老虎,班长说他还没有掌握技术要领,打起仗来很容易伤及自己人,这次就先不发手榴弹。老虎练过投弹了,但投掷的距离很不理想,他就向班长要求,能不能多分子弹。他说:“使不了手榴弹,还能使不了子弹啊?”
班长对他这个特殊的手下有着许多的不满,毫不客气地说:“你是新兵,连身军装还没有混上,就提要求啊?”
老虎嘟哝着反驳道:“那你给俺发一身军装。”
班长哪里有军装给他,但存心难为他,看了他几眼,盯着他头上的礼拜帽说:“军装我倒还真没有,但我可以给你一顶帽子,把你头上的小白帽摘下来。”说着把自己的帽子摘了,要老虎戴。
老虎没有摘礼拜帽,手捂着头,却是把班长的军帽接了过来戴在头上。这让班长感到很失策,笑着说:“你小子倒是很机灵,战斗打响的时候跟在我屁股后面。”
这天,战士们都把背包打好,枪也擦得很亮。老虎擦枪的时候,有几个战士还过来跟他商量换枪,都眼馋他的三八大盖子。
谁拿着白馍换黑馍呀,老虎把枪抱得紧紧地问:“什么时候打仗?”他倒有些跃跃欲试,觉得自己是在洛阳城打过大仗的,有些自负地说:“到战场上俺再给你们夺几支。”
他的话让想和他换枪的老兵们很没有面子,所以就没有人再愿意帮他打背包,都在一边偷看他的笑话。老虎打起背包来的确很笨拙,来回捆,一个人的被子竟让他翻弄半天也打不出个像模像样的背包。不过他也很知足,能捆成紧紧的一团儿,背在背上不散开就行。
班长看见他打的背包,皱着眉头说:“拆开再打。像个逃荒的。”
他只好拆开再打,眼巴巴地看着四周,也没有人出手来帮他。一个上午就为一个小小的背包,打得一头是汗,最终还是一事无成。
班长又来看他,说:“知道咱这是革命军队了吧,光想见天念经礼拜。补补课吧,这是军人的基本功。”
念经做礼拜的海里凡和打背包的军人,这两个形象在老虎的脑子里对撞了一下,他未置可否地继续翻来覆去地打背包。
这天中午,他没有刻意地做礼拜,而是在宿舍里咕咕哝哝地就嘴念经,因为紧张的气氛已经浓烈起来。连长过来检查全排的战前准备,特意交代给老虎再找条皮带扎上,打扮得利落一点才像个八路军战士。连长走后,排长开始把全排的人组织起来做战前动员,告诉大家要强行军奔袭一个敌人的据点,下午四点钟准时出发。
日头偏西,全体战士都行动起来,简单地把驻地打扫拾掇了一番,就跟着排长下到了村西的沟里。沟里的灌木丛中已经有许多战士集合在那里,连长把排长招呼过去开了个碰头会,然后连长打头,带着队伍出发了。老虎随在班长身后,紧张地行走在沟底的涧石间,前后都是逶迤的队伍。
这里到处是山峦起伏、密林丛生、涧水淙淙的山地,部队由老乡当向导带着顺山沟走,绕来绕去的,早没有了方向感。天黑的时候,才到了一处依然是山沟的地方停下来。夜行军不让出声,老虎也不敢问战士们的情况,他的小腿肚子是累得直发抖。他听班长在小声抱怨:“这哪是三十里,分明是八十里!再这样跑下去,战斗力早就跑没有了。”
黑暗中传来排长低声的斥骂:“哪个在发牢骚,影响战士的战斗情绪我枪毙你!抓紧时间原地休息。”战士们都就草滩上歪歪躺躺着倒了一地。
天色微明,前面传来话,叫战士们进入阵地。全部的士兵都鸦雀无声地猫着腰鱼贯前行,继之是匍匐前进,到了一个山坡的顶端,一字长蛇阵排开了隐蔽起来。这时候老虎看见面前是一个缓坡下的深沟,还有扯起的铁丝网和一溜的茅草房子,站岗的哨兵有好几处。再往远处看,好像是在修一座桥。
身边的班长交代他说:“第一次参加正规战斗,别乱来,一会儿冲锋号吹响的时候跟紧我。”
他点点头,只有自己知道内心还是很紧张的。也就是这份来自内心的紧张,让他今后的一生都对这面山坡和这次战斗记忆深刻。
冲锋号很快就吹响了,战士们顺着山坡朝山沟里冲去,喊杀声像是压下去的滚石,十分地震撼。老虎竟然在战士们都跃起的瞬间趴着没有动弹,他的嗓子也跟着喊出了冲杀的声音,可是提了几下身子,腿柔软得像是两根硬不起来的草绳。他看见战友们已经冲下了山坡,对面的山坡上也有战士们在向下冲杀,沟底响起了短兵相接前乒乒乓乓的枪声,这时候才勉强拉着双腿朝山坡下面跌跌爬爬地奔去。等他追到沟底,战士们已经如山洪般把猝不及防的敌人几近消灭,还有负隅顽抗的一部分鬼子被压到了一个山坳里,两下里正激烈地僵持着。
此时此刻,让老虎更为难堪的事情发生了。无数被抓来修路的民夫从茅草房里蜂拥而出,朝着山沟的另一端跑,竟把落在后面的他夹裹而去。随着挤挤搡搡的人群,在狭窄的山沟里,足足被挟持出二里地之外。当指导员带领的预备队收容下这些民夫,头戴军帽紧抱着枪的他还十分狼狈也分外抢眼地被夹在民夫当中。指导员从拥挤的人堆里把他择出来,十分严肃地质问他:“你这是怎么回事儿呀?”他无言以对。
战斗结束,部队快速撤离。老虎灰塌塌的情绪分外低落,不用看就知道,战士们对他也是一种别样的看法。他十分懊恼自己的表现,不知道接下去将会面对怎样的局面,悲观、无奈、沮丧淹没着他这条死气沉沉的鱼!
回到驻地,打胜仗的气氛跟老虎没有丝毫的关系。被解救的民夫中有很多人要求留下来参加八路军,连里猛然间增加了许多新战士,各排各班都一下子膨胀起来。连长和指导员忙着调整新建制,许多的老兵都被指派当了班长,一派兴高采烈的场面。老虎很落寞地一个人躲进宿舍昏暗的墙角,捂在被窝里掉泪。
下午连里组织开了战斗总结会,接下来是排里开,老虎只差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不但一枪未放,连人都没有进入战场。有些战士很鄙夷地看着他,质问他是不是怕死?还像不像八路军?甚至表示对他以前杀过鬼子的说法都产生了质疑!这让他心里很难过,刚想辩解两句,就被战士们更猛烈的声讨给堵在嗓子里。一副泪水涟涟的可怜相,十分无助。
当排长把写好的战斗总结念给大家听的时候,他听出来,是排长把他所有的过错都揽了起来。说这是一个新兵训练不严格的严重事件,自己负有主要的领导责任,要向连党支部作出深刻检查,请求处分。
老虎对自己那个恨呀,真是难以形容!他都亲眼看见了,在这里穿军装的人,哪一个都是在战场上杀出来的。看看这些战士们面对敌人生龙活虎的无畏,真是感到惭愧,连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追着打鬼子的勇敢是不是真曾有过?他恨不得马上就能再有一场战斗,哪怕是枪林弹雨,自己也要一马当先冲到前头,让战士们看看自己不是他们想象的样子。这一瞬间,他感到曾经杀过鬼子的自豪俨然成了他的心病!
他忐忑地找到了连部,吞吞吐吐地向连长和指导员说出了自己的认识。连长说:“我相信你不是说假话。”
指导员也安慰说:“安心训练,争取在以后的战斗中成长为一名合格的革命战士比什么都重要。”
即使连长和指导员这样说,他依然担心战士们以后并不会改变对他的看法,固执己见地提出想换个部队。
连长不解地审视着奚落他说:“难道是咱八路军的队伍让你受了委屈,想去参加国民党的军队?”
这时候的老虎根本不明白八路军和国民党的军队有什么区别,他以他的认识很干脆地回答说:“俺想参加杨平老师的队伍,她也是八路,她说让俺找她去参加她的队伍。”
指导员问:“你认识杨平?她是军政学校的,你识字吗?”
老虎说:“俺就是她的学生,俺识阿拉伯文,也识汉文。”
指导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说:“没想到嘛,你还是个少见的秀才呀!”
连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高兴得拍着脑瓜子哈哈哈笑,说:“你还真该去她那里呀,俺正愁着怎么打发你呢。好,明天就送你去杨树林军政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