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林军政学校听起来像模像样的,不敢看,实际就是一个小山村里的几孔被称作教室的窑洞。老虎被人送到这里的时候,站在窑洞前还想着学校是个啥样子?一知道这就是他要学习的学校,心里陡然就凉了半截儿。要不是马上就会见到杨平老师那灿烂的笑脸,真会掉头就走。
杨平老师来了,穿一身灰布军装,老远就很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杨平说:“老虎呀,真的是你来了吗?”
老虎腼腆地站在那里,心里顿时洋溢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温暖。杨平走到他身边,亲热地拉住他的手握着,继续说:“你人还没有来,我就听说你打鬼子的事儿了,皮司令夸你是个孤胆英雄。我说,别看我那学生文绉绉的,一个人一条枪,敢跟土匪对阵,自然也敢跟鬼子叫板。”
老虎被杨平这样一夸,顿时委屈起来,说:“老师,俺在咱八路军丢人了!”说着想起自己遭受的尴尬,眼睛都有些红红的。
杨平安慰他说:“俺都知道了,来了就好好学习,用你的实际行动让大家相信你是个杀鬼子的英雄,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和合格的八路军战士!”
老虎点着头,细细地看了杨平几眼,杨平英姿飒爽的风度让他有些羞涩,再看那几孔窑洞,竟有了迫不及待想坐进去听杨平讲课的感觉。他还想告诉杨平,自己在洛阳城里特地留心为她弄了一把手枪,可想到怎么会糊里糊涂把那手枪撇给了素素,就无法张口再说了。
学生的日子开始延续了,老虎喜欢当学生的日子。
他可以在黄昏的时候单独陪在杨平老师身边散步,这是最让人沉醉的时候,是一种十分新鲜的生活方式!如果没有革命队伍,很难想象会有这样的场景,一身军装的女人,留着齐耳短发,很英武地和他肩并肩在山坡上溜达,边走边聊,还会有爽朗的笑声伴随着他们的谈话。走在杨平老师身边,嗅着她身上散发出的微不足道又丝丝撩人的肌肤之香,他常常会忽视了杨平老师在讲些什么,沉醉在难以自拔的迷恋里。他会失眠,在黑沉沉的静夜里,辗转反侧,臆想出许多美好的情景,当然都是关于男女的,确切地说男的是他自己,女的就是杨平老师。但在早晨起床后,在操场上出操时,当杨平老师出现在新一天的曙色里,他会暗自为这折磨人的情思感到羞愧。大家明朗的面庞在感染着他,他也尽量让自己高兴和轻松起来,至少是面对杨平的轻松,可每每面对,又会在难以摆脱的羞耻感中跋涉着继续着无法收束!
许多的老师和同学都喜欢围绕在杨平身边,当杨平开心的笑声在人堆里响起的时候,他试着学会孤单地走开,表面看那是落落寡欢,实际是在逃避一种对眼睛、耳朵和心的折磨,他在用回避来谴责自己!
他越是这样,杨平老师就越关注他。他十分敏感杨平老师对他的注意,希望从中能感受到一种异性的意味,但杨平老师长者的风范和亲切总让他有些遗憾!难道我还是庙下的一个孩子吗?她分明不再把我当成庙下的孩子了,她分明还扮演着和在庙下时一样的角色。
后来他在课堂上知道了有个词语叫矛盾,他就感觉这个词很像是说自己,自己不就是在矛盾中生活着吗?他已经习惯于在想着杨平而十分苦恼的时候,把思维强行置换到穆斯林的《古兰经》和革命者的现实生活中来;或者在思索穆斯林的《古兰经》和革命者的现实生活而难以解脱时,毫不犹豫地把思维漂移到杨平那生动的面庞上。
已经是初夏,山风的清凉也难以驱散天气渐渐的酷热。
杨树林学校的前面也是一条深沟,浓郁葱茏的山涧里清清的溪水在涧石间环转。一到黄昏后,开完班会的老师学生们会在熄灯前冲下沟到山涧里去冲凉,洗净一身的汗渍。男同志把近处的涧水都挤满了,女同志都喜欢到偏僻的上游去洗。因为上游是一个十分清澈的水潭,是老虎天天洗浴的去处。杨平跟老虎商量,不但要他先给女同志们腾地方,还要他给女同志站岗。
老虎本是有些抵触的,但想到水是流动的,就是真的在乎,还可以在上水头冲大净,就愉快地同意了。
女同志们开始去洗澡了,走在挂满夜色的路上就如一群早晨醒来的麻雀,嘁嘁喳喳。下到水潭里的声音更是先由惊惊怍怍,转而嘻嘻哈哈再到哗哗啦啦。老虎拿着杨平的手枪,站在离水潭很近的一丛灌木后面,谨慎地注意着黑黢黢的周围,女同志们洗澡的声音他听得清清楚楚。这时候的男人都是很难有定力的,难免会想象到许多生动的东西。
但可以自豪的是,此时的老虎还是很本分地淡定着,把为女同志站岗当成了自己莫大的荣幸。他在心里一直默默感念着《古兰经》,他意识到是真主塑造了人性的崇高。白天的男学生们多有好奇和调皮者,意味深长地问他:“看见什么了?”他说:“树叶。”又问:“听见什么了?”他说:“流水声。”再问:“一点别的都没有吗?”他说:“有啊,我手里的枪。”
女同志们洗好澡,杨平就喊老虎把枪交给她。老虎从黑暗中钻出来,站在一群湿漉漉的女同志面前,垂着头双手把枪递过去。然后规规矩矩地站着,等女同志们消失了,连声音也影影绰绰起来,才安然地脱掉衣服,绕过水潭到上水头去洗大净。洗完了大净,还有一块硕大发白的石头在等他爬上去诵经礼拜。老虎的声音很纯净,诵经很好听,抑扬顿挫中把经文诵读得流畅、高亢和空灵,那声音还真能让人感觉出像是悬有一条通天的绳索,能让魂灵攀爬上去。
老虎的这些举动总是招人偷看,在没有多少娱乐的枯燥生活中,这毕竟有着吸引人的一点神秘色彩。有一回,老虎在石头顶上诵读经文,听到身后的灌木丛中有响动,没有理睬。等他做完礼拜准备走下石头,怕万一真有野畜,对着窸窸窣窣的灌木丛呵斥着给自己壮胆,那树丛后面闪出来的却是一群嘻嘻哈哈的女同志,杨平老师竟然也在其中。
这无疑是在渲染放大他在日常生活中一些特立独行的举动。譬如说,他习惯用穆斯林的问候和祝福去和同学们打招呼,也仅限于这样;用大声诵经来释放自己内心不安的情绪;甚至是穆斯林洗漱时的一丝不苟的规矩。但很多时候他会因为一点点的细枝末节而沮丧——作为新学员他还没有一身像样的新军装;在许多同学申请入党时纷纷投向他异样的目光。
学校开的课程有时事、政治、军事,杨平老师讲的是时事。每逢到杨平的课,他都很紧张,总在克制着自己集中精力,却又禁不住心猿意马,往往一堂课有一半的时间是在胡思乱想中。这里是没有课本的教和学,许多的时间是同学们和老师的共同讨论。老虎很怵在这样的场合会被杨平点到名字发言,每每此时,他就躲避着杨平的目光,像是无奈而恐惧地等待着一场灾难的降临,下课的感觉是很累但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当然,老虎也不是一片茫然,他知道了自己脚下踩着的地球是很大的,地球上的这个世界也是很大的。有许多的国家和军队,把这个很大的地球抢占得没有一块清净地了,还在你争我夺。正在进行的这场战争叫第二次世界大战,是许多国家同时进行的而且是相互关联的战争。老虎想象那该是什么样的打仗啊,一个战场上一群人操着枪没头没脑乱打,你打我我打他,他又打我,还打你,还打别人,别人也打我打你不闲着,就像自己既要打鬼子还要打土匪一样。侵犯我们国家的日本是邪恶的,是可耻的侵略者,是龇着牙咆哮的恶狗那样儿的。他们想霸占世界,不让全世界人过安宁的好日子,惹的全世界人也都紧张地拿起了打狗棍儿。
军政学校的教育使老虎明显地感觉到,这里和自己当海里凡所受的教育完全不同,他心中已经矗立着一座伊斯兰的高山,但隐隐地意识到这干校也是要在他的心里堆起另一座革命者的高山。当下也许谈不上内心有什么矛盾,可两座大山终究是要发生碰撞的,他担心自己的心胸不会有足够的大,一时装不下这两座巍峨的高山,更承受不了这两座高山的撞击,最后会弄得身心崩溃,他心悸!
关于伊斯兰和共产主义、真主和马克思、穆斯林和革命战士的问题,时常在老虎的脑子里如翻江倒海般地折腾,以前每次做礼拜的虔诚总能给他带来的是清心和简单的舒畅,可现在这样的虔诚过后,却常常陷入一种无绪的沉思中。这样的沉思给他内心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担忧,许多很惊恐的念头不时地冒出来,使他时常在惴惴不安中谴责自己。宗教要求他对教门问题心无旁骛的专注,心里只能有一个世界,可他分明是在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如万花筒般的世界也在他的面前铺开,他的专注在开始渐渐地变得支离破碎。坐在教室里,许多闻所未闻的名词和道理犹如刺眼的光芒,时不时会刺激得他不敢正视内心中战栗的自己,怀疑自己是不是对真主的信仰有了动摇?
他在这种惊恐中跌落,爬出来,再跌落,再爬出来,两种信仰的冲撞在他的脑袋里像是拉锯一般,时时磨砺着他的神经。他觉得自己知道得越多,越像是一只长出了两个不一样的翅膀的鸟,在艰难痛苦的起飞中打着扑棱,前面的天空很沉重!
沉重的感觉让老虎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护持着对主的信仰,极其固执地坚持着一个海里凡的习惯。每天礼拜的时候,他就设计着脑子里存在有一双大手,把所有不属于穆斯林的杂念用力的抓走;潜意识里也会抖擞出一种很大的呐喊,坚决地排开所有的声音,哪怕是能追求到内心里短暂如一截指头长的平静。他明白,他是穆斯林,是一片被称作伊斯兰的田地里长出的一棵树,枝叶被吹得纷乱,根脉丝毫不敢动摇。
他有离开这里的想法,离开也许是一种应该。他是回回——真主的信士,如果杀不了鬼子,还是回到清真寺里诵经做礼拜,海里凡的生活会让他在心态上比现在安然。但他不敢正视自己的处境,有一缕卑微的情感在纠缠着他,他舍不下静静地坐在教室里听杨平老师讲课感觉,关注着她的一举手一投足,痴迷与她的侃侃而谈。杨平老师的一颦一笑都牵扯着他那颗羞怯不安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