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当了八路。老虎从同志们嘴里知道,自己参加的八路队伍叫皮徐支队,而且那天问他话的就是皮司令。
老虎当了八路,却没有发军装,他就知道这八路穷得很,连军装都发不出。穿着自己的衣裳,还照样戴着礼拜帽,当兵的感觉像是走亲戚。
参加队伍的第一顿饭,老虎水米未尽。班长亲自给他端到脸前,他摇着头不接碗。班长说:“当英雄也不能摆架子呀!是不是怨皮司令没有给你记大功呀,你还是新兵!”
老虎说:“俺是回回,跟你们吃不了一锅饭。”
班长挑着碗里的饭说:“俺知道,你戴着回回帽子嘞,你看看咱这饭,别说有腥荤,就是个菜油花子也找不见,老和尚来吃也没有忌讳。”
老虎犯倔了,别着头说:“俺跟您连一井水都不吃,还会吃一锅饭。”
班长犯难了,敲着碗边去找排长。
排长挠着头,说:“咋就忘记了这回事儿呢?”排长亲自去看老虎,说:“老虎同志,你是咱部队的第一个回民,当兵打仗没有居家过日子方便,你首先得学会适应。我带你去炊事班,你自己看着做,总得先把第一顿饭吃了,饿坏了身体怎么打鬼子呀?”
饿得头晕眼花的老虎一瘸一拐地跟着排长去了炊事班。
头两天尚且无事,第三天炊事班长去找排长了,嘴里嘟嘟囔囔,见了排长就发牢骚:“咱是八路军,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都快把老百姓的一垛柴火烧完了,还咋说一针一线嘞?要是遇到紧急情况,咋叫战士们吃饭,这还是当兵的吗?”
原来是老虎太较真,他非要炊事班做饭把锅烧红才能添水,一个连队的大铁锅想烧红得用多少柴火?不但让炊事班长心疼柴火,还搅和得人家没有办法做饭。
排长又挠头了。排长的手边有个日本人的饭盒,顺手递给炊事班长,说:“你让他在这饭盒里做,都是革命战士,能担待就多担待吧!”
当了兵,就有了当兵的管束,见天要排着队出操开会。老虎想特殊,总想把礼拜的时辰弄得纹丝不乱,就又有了许多的不快。排长找他谈话说:“当了兵,就不能念经了。咱队伍里有以前当过和尚的当过道士的,如今成了咱革命军人,就都不念经了。再说,咱革命军人也不能相信这些,咱是无神论者。”
老虎听了,跟排长犟嘴:“俺是回回,俺信的真主是唯一的主。”
排长也了解过回回的规矩,说:“我是排长,还能不明白这些,”又批评他,“你要是不改,就别当咱八路。”
老虎倔着脾气说:“就是不当八路,俺也得信为主的,俺也得做礼拜,俺也得念经。”
老虎被排长拉去找连长,连长说:“咱是抗日的队伍,不兴那一套。”
老虎说:“俺不是也打鬼子了。”
连长说:“你那是个人英雄主义,以后是革命战士,要一切行动听指挥,打鬼子也要讲究个打法。这是当兵打仗,你整天不训练只顾念经祷告,那不成了笑话吗?”
老虎看出来连长也是不允许他念经,就流泪了,甩着手要走。说:“要是那样,俺就不当八路了,原本打鬼子就不是为了当八路。”
连长见他这样,像捧着个烫手的山芋,也为难。如果放他走,怎么跟皮司令交代呀?一个打鬼子的孤胆英雄都留不住,这不是他的责任吗?
连长退一步跟他商量:“如果真想念经祷告,那就去炊事班吧,炊事班的工作不大影响你的爱好。”
老虎还是要走,十分不悦地说:“鬼子都杀了,跑来给你们做饭?那还不如回家当俺的海里凡。”
连长说:“那你想到哪里去?不会是想跟着进皮司令的警卫班吧?”
老虎不说话,埋头用脚去踢地上的土。连长以为他被自己说中了,挥着手说:“先回去吧。”
天近黄昏,趁大家吃饭的间隙,老虎把自己的枪从房子后面顺下坡去,然后在天黑熄灯前走出了院子。站岗的哨兵调侃他说:“还去洗呀,天这么黑,沟里有狼,小心从背后掐你的脖子。”
老虎也机智地回讽了一句:“老虎不怕狼。”说着就朝坡下面走。他绕过一个树丛,又迂回到宿舍后面,找到枪抱在怀里,杀着身子一溜小跑地消失在夜幕中。
这山沟里有一条溪水,远远地就有哗哗的水声。老虎在水边停下来,草草洗了个小净,就着溪水中的大石头上,面朝西方口诵大赞词:安拉乎艾克拜尔!做完了宵礼拜,转身跳上岸,没头没脑地沿着河沟朝下走去。原来他这是要逃跑啊!
毕竟是黑灯瞎火的夜里,河沟里灌木丛生,且极其难行,走不多远还差点失足跌下一个水潭。老虎不得不舍弃了河沟朝山坡上爬,想借着昏暗的天光找条路走。
一架山坡有多大啊,就算是不大的山坡,像他这样的摸黑瞎碰乱闯,无须多长时间,也会迷失方向的。果真是,他不但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还被纠缠在一片灌木间。傻了!
迷路的老虎只好硬着头皮向山的最高处爬,他希望能在山顶上发现一条走出迷途的路。当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坐在高高的山顶,才知道还是枉然。借着天上的星月的微光,远眺是深远空旷的夜幕,低头是暗淡的夜色下急剧倾斜的山坡,环顾周围的坡面,恐怖、惊悚,都让他怀疑自己刚刚是怎样爬上来的。山头上有风拽着,感觉脚下不稳,身子稍微侧斜,随时都有滚落的可能。他懊恼自己怎么选择了这个孤耸、险峻的山尖尖!
内心的不安和惶然很难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本能地盘坐在一块巨石上,微闭双眼开始诵经。先是小声,渐次竟放开了嗓门,大声唱诵。感觉嗓子在风中被呛得干涩发紧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看见头顶的天色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如洗般干净,星月朗朗,光泽辉耀,一派清明。他盯住那一勾精致的弯月,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主啊——”这是穆斯林心中那圣洁的弯月啊,这是主对我的知感吗?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那个一腔怒火的连长也在士兵的指点下发现了老虎。是明净皓洁的天空使然,还是独坐山顶的老虎让连长感到惊疑,反正他在看到老虎的那一瞬间,憋在心头的火气顿时烟消云散。他问首先发现老虎的士兵:“看仔细是他吗?”
士兵指着山顶说:“您看看,他头顶那白帽子多显眼!”
连长向大家交代:“别惊动他,小心出意外,等他自己走下来。”用手示意大家包抄过去。
排长问:“直接抓回来吗?”
连长思忖了一下,自言自语般说道:“他坐在那里是准备要逃吗?这是信教的回回,谁知道心里都想些啥,莫不是跟他那天上的神在对话吧?”想到这里,果断地挥挥手,“算了,隐蔽起来,围而不抓,他要不主动回来再下手不迟。”连长说罢,自己背着手转身回去了。
这山也就在部队驻扎的村庄前不远,不熟悉山路的老虎走了半天,也只是绕着一座山,只不过是从山底绕到山腰,一圈一圈上到了山顶。
天放亮的时候,老虎彻底断了要走的念头。他看见山对面半坡上的村庄里,已经此起彼伏的鸡鸣中有八路军战士活动的身影。他暗叹:主啊,咋就走不了呢,这是您给我的启示吧,俺顺从!他开始在蒙蒙亮的天色中往山坡下村庄的方向移动。
连长站在院子当央,目光尖锐地盯着老虎却笑眯眯地问:“去哪里了?”
老虎眼神恍惚地说:“礼拜去了。”
连长说:“你是扛着枪礼拜吧,打仗我跟敌人操心,不打仗跟你操心,能叫我闲一会儿不能啊?”说完背着手气咻咻地走了。
老虎愣在当地直搓手,在八路军里,他已经体会到了纪律和约束,连长对他的宽容让他很尴尬。